江恕抱着常念快步离开了。
宇文夫人身边的仆妇过来传话道:“小姐,夫人说张家公子的折扇落下了,让您帮忙寻寻,好送去给张公子。”
明珠未作他想,这便应下,回身与时越作别,去寻那折扇。
时越负手身后,静默立在长廊外,花灯五彩的光芒有些落在他俊朗的侧脸,映出眼底一点幽深莫测。他望着这茫茫夜色,掌心里的耳坠终于慢慢露出来。
他缓缓回身,欲将耳坠放在桌面上,只是离手那一瞬,指尖微动,鬼使神差的,又收了回去。
丢了就是丢了,寻不见就是寻不见。
没有人看到。
不是吗?
时越去了书房寻先生。
-
明珠很快在男客宴席的桌案上找到那把折扇,放在那样显眼的位置,怎么还丢了啊?她急匆匆往府门口送去。
宇文府外的马车零零散散回去了,众人拱手作别,面带笑容,一身着月白袍的高大男人却不是很着急,凤眸望向门口,安静等着。
明珠出来,一眼看到他。
这是张伯伯的儿子,名唤张逸景,也是她父亲的得意学生,她认得,虽关系不算亲近,但平时遇见也会问候一二的。
明珠快步过去,歉意道:“许是方才离席匆乱,叫下人拿错了,耽误了你回府,见谅。”
张逸景微微一笑,接过折扇来:“不妨事,是师母怕我等急了,才劳烦小寿星亲自送来。”
明珠愣了愣,反应过来这小寿星说的是她,不由得笑了笑:“时候不早,既物归原主,便早些回去吧。”
“多谢。”张逸景拱手作别,回身朝张府马车行去,只是行了没几步,忽然想起什么来,再回身唤了声:“明珠?”
明珠疑惑转身,皱眉问:“还有什么落下?”
张逸景见她拢紧的眉心似有不悦,几步走回来,解释道:“是有几句话落下了。方才我看师母久站后面露痛苦之色,坐下歇息仍旧僵直双腿,不敢多加活动,恰巧近日我外祖家来了老医士,言之药汤泡脚,有通经活血之效,不妨让师母一试。”
明珠听着,有些尴尬地红了脸,枉她方才那样不耐烦,原来人家是好心。她低头道一声谢,声音柔和许多。
宇文夫人在门口远远看着,欣慰地笑了笑。
身边的仆妇说:“您便放心吧,咱们小姐温婉贤惠,素有美名在外,不管是哪家的公子见了都欢喜。”
明珠和张逸景说了两句话,便送他上了马车,准备回去了,忙一天下来,匆忙而疲惫。
只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总是不踏实,不安心。
她回身望一眼,再望一眼,没有她想看见的人。
常念临走前说的话再浮现耳畔。
——无论如何,都要往前看。
明珠想起母亲的身子,和父亲殷切的期盼,终是长长叹了口气,那样的忧郁,再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
想着,她又不甘心地回身看一眼。
倘若叙清出现,哪怕他迟到这么久,她都丝毫不会介意。她会拉他到父亲母亲面前,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意,她爱慕叙清,她想和他成亲,哪怕他变成了残废,她愿意,真的愿意……
可是,夜幕下没有人,连客人也都走干净了。
风卷落叶,唰唰作响,夜里带着些初冬的寒意,冷飕飕的。
明珠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最后最后,在心中默默数了十下。
十
九
八
……
三
二
一。
明珠还是独自走回去了,小厮关上府门,那抹石榴红的明艳身影慢慢看不见。
府外柳树下,叙清缓缓滑动轮椅,终于现出身形。
他乌青的眼底,将苍白的面色衬得憔悴。
明珠,我来了,可我不能娶你。
真是抱歉啊,我又失约了。
在你大婚当日,我定光明正大地带贺礼前来,再不会像这般脏鄙地躲在阴暗处,贪婪地偷窥着,也自私地幻想着:
站在你身边的男人,是我,是叙清。
第78章 心疼 想不到吧?本公主竟也混得这么惨……
浓云遮月的时候, 叙清离开了。
适时,时越从宇文府出来,瞧见叙清的背影, 阔步追上去, 一把按住轮椅气道:“好你个叙清!来了也不说!快随我回去见明珠!”
叙清身子瞬间紧绷起来,目光沉沉看着时越:“放手。”
“我不放!”说着,时越便要推动轮椅往回去,叙清的脸色变得难看,他虽断了腿, 双臂却有力量,立时出手制止时越。
两厢对立,少不得拳掌磨擦。
忽闻清脆悦耳的“叮”一声。
有什么掉到地上。
两人一顿, 目光同时看去。
是那栀子花耳坠。
时越忽然放开手,匆匆去捡起来,妄图藏到掌心。
叙清却清楚看见了, 眸光微变,肃然问道:“你怎会有殿下的东西?”
时越的脸色顿时变得不自然,他将脸别过一旁,抿唇不答话, 又倏的开口反驳道:“我怎么会有她的东西?你看错了。”
叙清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上午那时在柳树下,他确定公主殿下耳上的就是这栀子花耳坠, 他探究的视线扫过时越, “阿越,你瞒不过我的。”
时越背过身去,又忽然快步离去。
叙清滑动轮椅跟上,心知事情不简单, 喊道:“你应当知晓阿恕有多在意殿下!心头肉,碰者死!”
时越步子狠狠一顿,用力攥紧掌心,攥着那耳坠,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起来。
叙清追上来,用平静的语气,再道:“阿恕这十多年一心扑在西北大营,从不思量儿女情长,可这回,不一样了。他从京城回来,嘴上说着娶公主是为西北安定,可为公主破了多少例?你是亲眼看到的,阿越,别犯糊涂,别做错事。”
“我犯糊涂?我做错事情?”时越猛地回身大声道,“我不过是留个念想,多看一眼,我甚至没有对她做什么!怎么在你眼中就是十恶不赦不可容忍?”
听这话,叙清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似乎在反复分辨,眼前人还是他们十几年生死相交的过命兄弟吗?
——是。
这样的事情,叙清始料未及,一时间也有些乱了方寸,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道:“念想成痴想,等到了你真正做什么那时,什么都迟了。现在回头,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还来得及。”
时越冷着脸,心底最隐晦的秘密被至交这么赤.裸裸揭开,他反倒不藏着掩着了:“我不回头又能怎么样?”
叙清一字一句:“兄弟决裂,此后是为陌路、是为仇敌。”
“好一个兄弟决裂,形同陌路。”时越冷笑一声,指着他膝盖下空荡荡的腿,“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怪过江恕?当年是因为他生辰,我们才喝了酒,全军上下都给他这个未来的宁远侯庆祝,当年你还有不到半年就加冠成人了!你说此战告捷就回来向先生师母提亲,求娶明珠。可现在呢?你躲在这里眼睁睁看心上人和别的男人说说笑笑,你甚至连礼物都不敢亲自去送!你这心就不会痛吗?”
他一字一句,悉数是刀子一般往叙清的痛处戳。
已经过去好几年的事情,此刻永远过不去,每每说起,被截肢的地方都会痛。
然叙清沉静的眼眸无波无澜,只是看向时越的目光变得陌生,他说:“我从未怪过阿恕。”
“没有他,我叙清活不到今日。没有他,西北不会有今日的安宁富庶。当年一战,是教训、是意外。他如今的沉稳和严谨,叫全军上下避免了多少次灾难?冲锋陷阵,上场杀敌,他哪次不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时越,你摸着良心说,没有他江恕,你能走到今日吗?”
十岁的时越,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时家恨铁不成钢,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不成器。时母都打算冒着死的风险再生一个了,可就是那日,吊儿郎当的儿子挺直腰杆,带回来一个矜贵不凡的少年,说:娘,以后儿子就跟着他混了,光宗耀祖,建功立业,您等着。
时母也当真等到了。
如今的时越,是西北与宁远侯齐名的大将军,说起那大大小小的战役,谁敢将他姓名落下?
时越听完这番话,良久不语,他攥紧的掌心,也慢慢松开了。
叙清才拍拍他胳膊,缓和了语气:“阿越,你昏头了。姝玉已死,不可复生。殿下眉眼间那一分相似,根本不似。”
时隔三年,再听“姝玉”二字,像是隔了一辈子。
时越怔然抬眸,其实他早就看明白,也分得清了,殿下不是她,也根本不像,否则宁远侯怎会不察觉?
只心底一点念想,不由自主,或许是掺着幻想的目光,或许是殿下太过动人,他滋生出一点贪欲。
姝玉,是时母给时越挑的女医士,家族世代从医,精通药理,那些年一直跟在时越身边,也救了时越许多回,只不幸又讽刺的是,时越没能救回她。
活脱脱像个笑话。
夜色浓重,他们都默了很久。
最后是时越颓丧坐在地上,说:“是我时越配不上你们。当初若不是你遭遇此难,侯爷也不会扶持我,我也不可能是他委以重用的安城首领。”
安城,西北的南大门,多么重要的地方,江恕交给他了。
叙清却是笑了笑,“你一个大男人,也有心思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倒像是小女儿。”
时越自嘲笑笑,他是心里都明白,叙清有天赋,沉着冷静,善谋略。
至于江恕,更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是威严,就是权力,就是信仰。
时越又算个什么东西?
纨绔骨子里那点劣根性,无论过了多久,总会留下痕迹。
叙清的话,及时拉了他一把。
叙清说:“为友,当诚;为下属,当忠。”
忠诚,实在该刻到骨子里。
那时候,时越顿感羞愧难当。
-
今夜格外冷,瞧着恐怕有大雨,江老太太想着孙子孙媳尚未回来,总放心不下,匆匆拿了件毛领斗篷和雨伞,便要出门,芳妈妈知晓老太太的倔强性子,忙跟着出来。
两个人刚到府门口,定安街驶来一辆车架。
芳妈妈拉住老太太说:“您快瞧瞧,是侯爷和殿下回来了!”
“哎哟我的念宝可算回来了。”老太太拄着拐杖下了台阶,往车架走去。
江恕扶常念下来,二人见老太太神色匆匆,还以为府上出了什么事,常念虽喝了两口果酒,但人是没有醉的,忙握住老太太的手问:“祖母,怎么了呀?”
老太太将搭在手腕的毛领斗篷给她披上,握紧她凉凉的小手,笑道:“没怎么没怎么!就是见不到我们念宝,总不放心。夜深了,咱们快回去吧!”
常念脸颊红扑扑的,眼眶却有些湿,她回身看了眼江恕,乖巧应道:“听祖母的。”
一老一少先回了府,江恕随后半步。
时辰晚了,老太太也没有多留,叮嘱几句夜里盖好被子,不要着凉,遂才安心回了福康院。
常念回到寝屋,那件毛领斗篷都没有解,呆呆坐在榻上,眼神飘忽不定,不知在想什么。春笙来说沐浴热水备好了,她也只是摆摆手。
春笙犹豫一下子,见宁远侯进来,才轻声退下。
江恕走到常念身前,拍了拍她肩膀:“想什么呢?”
常念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通红湿润的眼睛。她张开双臂抱住他,脸颊贴在他温暖的腹上,声音闷闷的:“你进过宫,也知晓宫里孩子多吧?他们热热闹闹的玩耍,而我却总是病着,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次门,接连几年的端午宴、中秋宴、除夕宴……我都没有去。”
“有一回身子总算好了,能出门了,除夕宴好热闹,太后娘娘给她们发压岁钱,包在红纸里,叠得好漂亮。可轮到我时,没有了。太后娘娘用那样惊奇又不甚在意的目光打量我,说:'朝阳也来了啊?哀家都忘了。'她身边的嬷嬷连忙掏出一把金叶子塞给我。我才不稀罕那臭金子。”
“还有一回元宵宴,她们的五色汤圆里都有东西,我吃了两碗,也没有。御膳房的嬷嬷诚惶诚恐地请罪解释,赶忙叫人去端备用的来。我默默吃完那碗汤圆,终于找到了藏在汤圆里的东西,后来却吐了一晚上。”
“……除了父皇母妃和哥哥,她们总忘记朝阳公主,我讨厌她们诚惶诚恐请罪的模样,却还是要笑着宽恕,心想我是不是不来比较好。原本,这也不是很大的事情,可我心里不舒服,可,也从来说不出口。”
慢慢说着,常念忍不住哭了,眼泪都蹭在江恕的衣裳上,她咬咬下唇,不肯从他怀里出来。
后背上江老太太给她披的斗篷传来阵阵暖意,暖得发热、发汗,她也不肯脱下来。
江恕垂着眸子,摸了摸她泪水涟涟的小脸,掌心濡湿一片。
他想起那夜,她宝贝地摸着手上那串红绳:这是祖母亲手给我做的,单单给我的,别人都没有呢。
心头一阵窒闷。
过了好半响,常念才慢吞吞放开江恕,胡乱蹭蹭哭成小花猫的脸颊,笑着,不甚在意地打趣道:“想不到吧?本公主竟也混得这么惨。”
外面都说朝阳公主是皇帝最疼爱的小女儿呢。
江恕她面前蹲下,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颊,轻柔的力道,说不清是心疼多些,还是爱惜更甚,只听他缓声说:“不惨。”
一点也不。
江恕抱她去沐浴,回来也直接将人放到了铺好的柔软床榻上。
可是常念又下地来。对上江恕不解的目光,她语气格外诚恳说:“今日还没有练过五禽戏啊。”
“……我不想再生病了。”
她单薄的身子站在烛火光影中,精致而又脆弱,真是,叫人心疼得快要心碎。
于是江恕陪她一起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