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滢沉默了片刻,皱了一下眉,“你也坐吗?”
“自然,你先上车,我跟在你后面。”
楚滢又多看了他几眼,才转身上车。刚掀了门帘进去,忽地就觉出不对来。
车上几个包裹,码得整整齐齐,放在墙边。
若只是让马拉着车走一走,何须将这些路上用的都带上?
她急回头,刚一转过身来,却见百宜与另一名宫女就紧跟在后面,忽地合身上来,一人一边,擒住她的双臂,竟是将她硬生生按在座椅上。
苏锦站在车外,望着这一幕,无动于衷。
“你做什么?”她大声道。
他站定了看她,眸子晦暗,像是藏了许多难言心绪在里头。
楚滢挣扎得厉害,向百宜喝道:“你们反了天了?放开朕!”
百宜苦着一张脸,却和那另一名宫女一道制住她,手上力道半分不肯松,不断道:“陛下恕罪,奴婢们也是没有办法。”
她便怒视着外面的苏锦,双目圆睁,血丝暴起。
“苏锦,你敢!”
那人闻言,却忽地轻声笑了,“陛下恕罪,臣大逆不道,过些日子,回京当面向陛下请罪。”
“你上回怎么答应我的?”楚滢脸红脖子粗地吼他,“说好了不许自作主张,不许拿自己去平事,你都忘到天外去了?”
苏锦弯了弯唇角,明明是笑着,却苦涩难言。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了。”
“你!”
她正要再吼他,忽见他伸手,竟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来,往车内一抛。
她双手都被宫女束缚着,腾不出手去接,那东西便落在了她的膝头上。她低头看了一眼,霎时愣住。
是一个荷包,水蓝色的底子,绣着几朵小花,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
从缝线到刺绣,都颇为粗糙,像是极不善手工的人,偏要勉强做了来的,显然是尽了极大的努力,花了心思想要做好,走线却仍有几分歪歪扭扭。
掩不住的拙劣,像是不好意思流露的真心。
“苏锦……”
她愕然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眼神闪了一闪,像是不自在似的偏开去,声音压得低低的:“给你了,可别说我说话不算数。”
停了片刻,又道:“收了我的,往后就别眼馋别人的了。什么灯会上赢的,戏子献的,都不许拿。”
“……”
楚滢狠狠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他冲驾车的宫女递了个眼色,马车立刻快跑起来,载着她一路远去。
第65章 破局 前世今生。(二合一)
苏锦靠在帐子里小憩的时候, 梦见了一件久违的事。
梦里,不是定海城外的厉兵秣马,秩序井然, 而是雍州的郊野,两军对阵, 铁衣寒光。
没有如今这样遮风避雨的军帐,不过是随意寻了一处草垛后面, 稍稍避开人些,叶连昭扯住他道:“先同苏大人知会一声,今夜我打算留情。”
“嗯。”他点点头。
其实已经猜到了对方的心思, 但仍旧是问了一句:“叶将军是怎么想的?”
“神武军那些人, 平日里是矫情了些, 仗打不成个样子, 多是些世家子弟在里面挣功勋。但大事当前, 倒不是一无是处。”叶连昭抱着双臂,眉头微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想叛乱。”
天色正在渐沉下来, 有鸦雀从树梢飞过, 叫声有几分凄厉。
“都是让他们的总兵给诓了,事到如今,骑虎难下, 但很多人的心里并不真想打仗。我想今夜趁势将他们合围,愿意放下兵器投降的, 就都带了回去,等陛下发落,要是实在有不识抬举,要顽抗到底的, 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叶连昭的脸绷得紧紧的,眼中的神色却并不是狠厉。
与本朝的将士同室操戈,但凡是有良知的人,都并不情愿。
苏锦沉默了片刻,只拍了拍他的肩,“好,一切便照大将军的计划来。”
入夜,合围如预料中一般进行。
却没有人知道,火是从何而起的。
两军兵马错杂之间,起初并没有人留心,还只以为是夜间照明所用的火把,直到火势渐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才惊觉已不受控制。
“你还好吧?”叶连昭从他身边跑过的时候,大声喊他,“不行就回帐子里去,不然陛下问我要人,我可担待不起。”
苏锦在烟气中呛咳连连,苦笑了一下。
果然,他一介文官,在战场上只有添乱的份,他面对叶连昭这样火里来血里去的男子,终究是比不上的。
“我没事。”他道,“不必管我,叶将军快去办你的正事。”
叶连昭点点头,也无暇与他耽搁,只吩咐身边一名小兵来照拂他。
为防他不方便,小兵还是个少年郎,睁着墨丸似的眼睛,拉着他道:“苏大人,咱们回帐子里避一避吧,等大将军把事情平了,再出来看也不迟。”
他随着对方向后退了一些,到了个不扰将士作战的地带,便不肯再往后走了。
小兵既惶恐又认真,“眼下这般乱法,很容易伤着的。要是您有些什么事,大将军一定要拿我们是问。”
他微微笑了一下,安抚他:“我就在这里看着,不往前去。没事,我会小心。”
说着,不由疑问道:“为何战场上的烟会这样多?”
夜色里,火光纷乱,然而却不比寻常走水的时候,火光熊熊烧得通明,反而平地生出许多烟来,让火给一映,到处朦朦胧胧,如同迷雾一般,只叫人晕头转向。
原本夜里就视物不便,让这样一来,越发不辨东西,十余步外都看不清。
那小兵却只道寻常。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是用了麦秸杆子、锯末子一类,捂在草垛子里头烧,这样烧出来的烟就大,我们从前在家种田赶鸟的时候,就用这种法子。在战场上用,一般就是为了蒙蔽对方的视线。”
他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了看,声音放轻了些,“只是这烧得也是太大了点儿,别说咱们了,怕是连他们自己都看不清东南西北了吧。也真是的,都已经到必败的份上了,还想不开折腾这些干什么。”
他们这厢正说着话,却听远处有人喊:“不好了,恭王那老贼自尽了!”
旁边另有人问:“是先死了才放的火,还是直接把自己生烤了?”
先前说话的人就骂:“我哪儿知道去,又不是我给点的火。你说死都死了,还扯这么大阵仗,闹得鸡犬不宁的。”
一片喧闹中,苏锦望着眼前越来越浓的烟气,眉头不由得越皱越紧。
他身边的小兵不明白,只顾着欢喜,“这下好了,恭王老贼死了,咱们的仗也可以不必打了。”
他却没有接话,只难掩忧色。
远处的火光烟雾中,哭嚎叫嚷声渐大,多是神武军的动静,骂恭王不仁的,骂自家总兵坑害将士的,什么都有。
身边小兵忍不住啐了一口,“真不是东西,不拿将士当人看。还是跟着咱们大将军福气好。”
还没过上一会儿,却忽听远处此起彼伏地喊:“天机军杀俘虏了!”
“都是大楚的将士,何必赶尽杀绝!”
苏锦惊而远眺,却只见红彤彤一片烟雾,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会呢?”那小兵也震惊道,“咱们天机军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可不要血口喷人。”
附近目之所及的将士,也多惊愕呆滞,互相询问,却没有一人知道发生何事。
他急着要寻叶连昭,兵荒马乱之中,却哪里能辨得清人影,只被身边那小兵牢牢拉住,“大人切莫心急,可千万不能再往前面去了。”
满地火光烟雾中,只闻惨叫声不断,血腥气随着夜风,一阵一阵地飘来。
烟是将近天明时才散的。
苏锦被强按在营帐里,只见外面往来的将士个个满面尘灰,垂头丧气,心里便已觉得不好。
他不顾那小兵强行阻拦,径自出了营帐,向昨夜激战之地望去。
只见平地上竟隆起一座座土丘,因着离得远,掩在尚未大亮的天光里,看不分明。
“那是什么?”
他望着这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异象,低声问。
小兵支支吾吾的,“我,我也不大清楚,这一夜都和大人待在一起,还没打听呢。刚才听前面回来的人说了一嘴,也没太明白。要不,我扯个人问问吧。”
当真还让他拽住了一个老兵,脸上黑一块黄一块,步履蹒跚。
听他这样问,就低咳了两声:“嗐,全死完了,晦气得很。你说那些土坡?呵,都是死人,你要是不怕就去看看。”
“什么?都死完了?”小兵一时惊住。
再回头找时,哪里还有什么苏大人。
苏锦是独自摸到那些土丘面前的。
哪怕他对战场陌生得很,有这样明显的标识,却也无论如何迷不了路。
空气里残余着昨夜的烟火气,和着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四下里有不少天机军的将士,正在收拾残局,并不留意他。还有少数让人绑着走的,大约是侥幸逃生的神武军士兵。
苏锦穿过他们,一路走到那些土丘中间,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都是人。
尸首一具叠着一具,层层摞着,肢体都挤在一处,像盘根错节的枯藤。上面又被覆了土,大约是时间匆忙,盖得潦草,大半尸首都露在外头,一个个死不瞑目的头颅从尸山旁垂下,眼神空洞,直直地望着他。
饶是像苏锦这样的人,也忍不住胃里泛酸,背过身去急喘了几口气,才从尸臭中略微缓过来一些。
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了叶连昭。
那人满目疲惫,怔怔地望着道路两旁的尸山,向来意气飞扬的脸上,难得地现出了一种无措。
这是苏锦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
“叶将军。”他走上前两步,轻声唤他。
“为什么?”叶连昭没有转头看他,只口中喃喃。
于是他轻笑了一声。
“我听闻,从前的人打了胜仗,多将敌军尸首垒于道旁,盖土夯实,称之为‘京观’,用以炫耀武功。你说,我将这些京观献给陛下,她会不会高兴?”
“你什么意思?”叶连昭木木地扭过头来,像是做梦一样。
“世人皆道恭王狼子野心,竟能勾结神武军谋反,却不知道,我才是她安插在陛下身边最大的一步棋。”苏锦在他的注视下,声音平静,“是我无用,无法替恭王夺得帝位,既然如此,用三万神武军陪葬,想必也够朝廷肉痛许久。”
“苏大人……”
“事是我命令将士做的。我是陛下派来的监军,人尽皆知,昨夜混乱,寻不见你,他们不敢不听从我的。”
叶连昭愣愣地望着他,像是从来不曾认识过他这个人一样,直到一夜未睡的眼睛里泛上血红,额角青筋暴起。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他忍不住吼道,“你怎么了?”
苏锦只对着他微笑。
“叶将军,你我相识一场,我不愿让你难做。请你将我押回京城,让我面见陛下。”
随后,便是太极殿上一口咬定了认罪,在群臣激愤中革职下狱。
一夕之间,整个京城都知道,他身为恭王的幕僚,竟在陛下身边做到了帝师之位,蒙混数年,从未引人猜疑。只待与恭王里应外合,夺了大楚的天下。
其心可诛,万人唾弃。
不论楚滢如何恳求,他都咬紧了牙关,从未吐露过一个字。
他知道,楚滢抵死不肯信他的谎话,叶连昭亦多次面圣求情,斩钉截铁,咬定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但是能够如何呢?
恭王和神武军的首领,在自裁之前,给他们布下了一个死局。
他大约能够想到,神武军中有一支亲信,眼看大势将去,事败后他们这些为首作乱者,也难逃一死,甚至是株连全族的命运。
他们主动点火生烟,遮蔽全局,趁乱屠杀了几乎所有神武军,又故意大声呼喊,嫁祸于天机军,不惜筑起京观这样令人发指的事物,来将事情坐实。
谁会相信,有人会对自己军中的将士下这样的杀手呢?
于这些人而言,三万将士皆死,震动朝野,反而保全了他们这些为首者的九族。
于恭王,则是在事败之际,还能狠狠地予以楚滢一击。
怎么算,这都是一笔不会输的买卖。
如果将事情算到叶连昭头上,那便是他因擅杀俘虏获罪,身为一军主将,肆意屠杀,他恐怕难逃一死。
神武军已覆没,假如天机军再遭此重创,于大楚无疑是割肉剜骨。
而如果将事情算作是楚滢授意,或可保叶连昭和天机军,但于她而言,却无疑是威信动摇,死去将士的家中哭嚎震天,民心浮动。从今以后的史书上,都会留下她残暴的名声。
唯一能保全所有人的方法,就是由他担下来。
哪怕他明知道结局是什么。
……
苏锦被吵醒的时候,看见了叶连昭的脸。
不是前世双眼血红,冲他吼“你是不是疯了”的叶连昭,是今生对他和和气气,正有条不紊指挥的叶连昭。
“这样累?”叶连昭冲他笑了一下,银甲闪着寒光,“再歇一会儿吧,还没到攻城的时候。”
“你和将士们忙前忙后,我在这里瞌睡,像什么样子。”
苏锦说着,就站起身来,随他一起走到帐外。
时值江南初夏,天气很是和暖,只是风里隐约带着火药味儿。因为天机军的将士今日已将火器尽数祭出来,装填上弹药了。
稍后开战,就要与城墙上的叛军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