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苏锦,面前诸人一时皆惊。
她也无暇与她们解释那样多,只问:“她手头如今约有多少人?”
“回陛下,不多。随她生事的原只有一个营,又让天机军追着打到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其中又有不少士兵,心底里不愿叛乱,沿途偷偷逃走的也不在少数。如今估摸起来,大约能有五六百人已是极多了。”
楚滢听着,慢慢点了点头。
前世里,神武军随恭王叛乱,其实是一桩无头案。看起来声势浩大,实则战力并不如何,让苏锦同叶连昭联手领兵镇压,不过几日间的工夫,便落了下风了。
后来,也有不少大臣事后复盘,以为神武军的多数将士,并不真的有心谋反,而是受少数将领蒙骗,被无端裹挟了进去。既无心恋战,自然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可惜,事情的真相最终淹没在了那一夜离奇的混乱中。
火光遍地,浓烟弥漫,人人看不清全局,天亮之后,三万神武军几乎全部殒命,垒尸道旁,景象惨绝。
这也成了朝野上下民怨沸腾,一力要求处死苏锦的原因。
在许多人,包括楚滢自己的心里,此事都完全不必走到这一步。究竟是为首作乱,还是受人蒙蔽,事后定夺处置也不迟,一夜杀尽三万将士,终究是太狠辣了。
而今生,事情则多有不同。
她预先下了令,假称要在雍州阅兵,意在提前将神武军调开,不受恭王挟制。
恭王大约是察觉了她的用意,强行起事,先命人炸毁京城的火器厂,又向神武军中的内应发号施令,意图趁着京中混乱,一举攻入京师。
当时,部队已在雍州境内,距京城不过百里,而许多将士竟坚决不从。
道理也很简单——人人皆知,若此时谋反,必定是叶连昭的天机军来镇压。他们手上配备的,都是大楚最新式的火器,力量悬殊,如何相抗?
何况,楚滢早已下令,阅兵之后还要犒赏两军,谁人愿意放弃近在眼前的好处,转头去做亡命之徒?
最终,只有总兵和一个参将,勉强凑出了一个营的亲信,掉头攻向京城。
这也就是那一日里,百宜慌慌张张,试图劝说她移驾行宫躲避的缘故。
不过京城防守森严,并非他们所能够攻得进来,且叶连昭听闻事变后,率领天机军一路追赶,如今便将这一支残部,堵在了江州的定海城里。
强弩之末,并不足为惧。
“还有别的吗?”楚滢问。
倪雪鸿忙道:“有,叶大将军写的军报里说,那些神武军的手头上,竟有一些火器,式样与咱们这边的颇有些相像,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他们守在城头上,占据地利,天机军一时倒不敢强来。”
“火器?”一旁听着的几名大臣中,就有人按捺不住,“叛军手上,怎会有此物?”
“是啊,不是说只有天机军手上有,要在阅兵后才逐步配发给全军吗?”
惊疑间,有人的目光就忍不住往苏锦身上瞟,只是不敢贸然质疑,但那意思已经有些明显了——
火器这样的东西,不是刀枪剑戟,轻易不可得。难道是京中火器厂暗地里流出去的?
那这位苏大人,究竟知情与否呢?
苏锦仿佛没有看见众人探究的目光,只安静站着,一言不发。
反倒是楚滢平静道:“恭王早先在江州,私建了一座厂,他们手上的火器与火药,皆是出自于那里。”
“什么?”众人一时愕然。
“朕先前命人去查,已有些眉目,只是未查到水落石出,为免打草惊蛇,不曾拿到朝堂上与众卿商议,不料恭王倒是先行一步了。”她道,“无妨,朕并非没有准备。”
众大臣一时之间,并不能完全转过弯来,犹自惊讶唏嘘,只是听她如此胸有成竹,道是早有准备,总归是安心些许。
唯有倪雪鸿,原是毕恭毕敬低头奏事的,闻言忽地抬头看向她,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楚滢瞧了她一眼,只笑了笑,意味深长。
“再细说说吧,”她道,“天机军如今难攻,究竟是难在哪里?虽说自古都是易守难攻,不过他们手上有这样多的新式火器,难道竟占不了上风吗?”
众人亦看倪雪鸿,想来心中疑虑多半如是。
倪雪鸿便赶紧道:“并非如此。若要强攻,咱们手上却也有办法可用。有一样新式东西,叫做‘朱雀流火’,其状如同纸鸢一般,满载火药,可以越过城墙飞入城中,便如火流星一样,乃是攻城的绝佳之器。”
她话音刚落,一旁已有心急些的大臣问:“既是有如此利器,何故不用?”
楚滢却只拧着眉心,没有说话。
这件东西,她倒是并不陌生的。
前番南巡时,她在众人之前为苏锦庆生,燃了满船的烟花,其中有一种,正是由这件火器的雏形所改,当时还让苏锦给认了出来,小小地告诫了她一番不可公器私用。
因而,这算是她难得熟悉机理的一种火器。而它的缺陷便是……
“臣倒是明白叶将军的顾虑。”苏锦久久未语,忽地开口接过话去,“‘朱雀流火’落入城中,必伤百姓,这原是巧匠的一项新颖设计,拟用于对敌作战,并不是用在自家人身上的。定海城虽被恭王割据,城中百姓却无辜,若用此物,未免不仁。”
听他一言,凝心斋中众人却也陷入沉默。
叛军不平,恐夜长梦多,可若是枉顾无辜百姓,动用杀器,却又难免有违君王之道。
良久之后,终是倪雪鸿低声奏道:“陛下,此事终须有个定夺。虽恭王率其残部,并无动摇朝纲之力,但若任由其割据一城,却也不是长久之计。”
楚滢眉目沉沉,以指节轻轻击案,点了点头。
还未开口,却听苏锦忽然出声:“请陛下允准臣前往江州,与叶将军共谋。”
“你?”楚滢一挑眉。
她今日听战局奏报,始终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然众人却从她此刻语气中,硬生生地听出了几分锐意。
“你去做什么?”
苏锦的神色波澜不惊,“臣监造火器厂,于火器一项上颇为了解,与叶将军亦相熟。既是如今围城而难攻,不如让臣去实地察看,或有法子可解也未得知。”
楚滢听他一字一句,脸色便显而易见地沉下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心里都道这位帝师胆大。
好不容易从火器厂爆炸一事中洗清嫌疑,如今又上赶着,自请去江州与天机军共商攻城。这要是办得好了,倒还无碍,假如有什么差池,岂不是往自己身上揽罪名吗?
这位苏大人,怎么竟好像生怕自己走得太稳似的呢。
在众人屏息等待中,楚滢沉吟许久,说出口的却是:“不,朕决意御驾亲往。”
第64章 算计 收了我的,往后就别眼馋别人的了……
定海城外, 军帐连绵。
将士呼喝来往,地上车辙印纷乱,马匹的鸣声和腥膻气味充斥在空气里。
这般景象在边疆是见惯了的, 但出现在这江南小城外,却难免异样得很, 与花明柳绿、莺歌燕语十分的不相称。
楚滢坐在中军帐里,接了士兵递上来的一杯热水。
“劳陛下担待了, ”叶连昭道,“茶用完了,还没来得及遣人去买。”
“无妨, ”楚滢喝了一口, 眉头微锁, “我也不是来喝茶谈天的。”
她也不顾帐中军士进出, 就对叶连昭道:“坐吧, 在军中就别讲什么君臣礼仪了。”
对面也不推辞,便与她和苏锦相对而坐。
桌上展开的是一张定海城内的地图,绘制周全, 细至一街一巷, 都标记得清楚,这些日子来也是看得熟了。
靠近城门的几处地方,都被红墨着意圈画出来, 表示是叛军聚集之地。
“城中快要断粮了。”叶连昭单刀直入道。
楚滢双手支在膝上,盯着那张图, 默不作声。
自从恭王退守定海城,至今也有月余了,四面城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出。
这样一座小城, 原本积粮就不多,如今城中的人出不来,城外的粮进不去,捱到如今,便已经是难了。
按理说,城中富户应当还有一些余粮,但恐怕也早已经被叛军搜刮了去,充为己用。这般做派,显然是要与他们持久抗衡下去的打算。
眼下百姓已经是勒紧裤腰带在过日子了,如果再往后,那就恐怕要落到易子而食的境地。
这是自古以来闭门守城的常事,也是朝廷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便当真没有办法攻进去吗?”苏锦轻声问。
叶连昭就摇了摇头。
“定海这个地方,从前是闹过海盗的,为了防守,城墙造得既高且厚,恭王选择退守到这里,是有缘故在的。他们在城墙上放箭,就颇有些棘手,而且……”
他一拍桌子,显然气闷。
“他们手上那些火器,陛下您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吗?”
楚滢一挑眉,“不是说了,是在江州的山坳子里偷摸着造出来的吗?”
“我不是说这个。”叶连昭几乎七窍生烟,“您不觉得稀奇吗,当初您降旨说要在雍州阅兵,叛军在半路上掉头去攻京城,被截下后又一路逃窜到这里。路上何等匆忙,这些火器与弹药,他们是怎么运到定海城的?”
“……”
楚滢看了看这位胆敢跟她急眼的大将军。
“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可是听说,这是额卓人的商队收了恭王的银子,帮着他们运的。”
叶连昭气得脸色发青,“这帮人也太不仗义了,枉我当初费心费力,替他们递求和书,他们竟然忘恩负义,首鼠两端,帮着恭王办事。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路打进他们王城去。”
苏锦在旁听着,不由愕然。
“竟会如此吗?”他道,“我瞧着额卓人的心性,并不像是狡诈之辈。”
叶连昭就哧了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陛下许他们恩典,又是让在大楚访学,又是同意他们走商队做生意的,他们倒来这套。”
苏锦看了看楚滢的脸色,没有作声。
楚滢的语气倒像是风平浪静,“没事,别担心这个。我问问,如今要是强攻,损失会有多大?”
“假如用‘朱雀流火’,我军将士损失应当不大,但城内百姓恐怕多有死伤。如果不用,那就要看恭王手上的火器究竟有多大的威力,我们眼下一无所知。”
“好,我知道了。”楚滢点点头,“容我想一想。”
她起身要走,叶连昭在她身后站起来,也活动了一下筋骨。
“嗯,不过陛下得要快些决定了。再拖下去,不但城内百姓苦,我多嘴一句,对朝廷也不是好事。”
楚滢与苏锦出了帐子,避开人,到小河边散步。
天机军的将士也知道不来扰他们,只远远地来往忙碌,气氛紧迫,却又有条不紊,倒显得只有他们二人身周,还有片刻宁静。
二人正走着,楚滢忽地停了脚步。
“等等。”她道。
苏锦不解其意,让她扯着转过身来,看着她抬起手,小心翼翼,神情专注,抚上他的墨发。
他僵着身子,没有擅动,只轻声问她:“你做什么?”
楚滢没有答,只指尖微微一动,举到他面前让他看。
是一朵极小的花,大约是哪棵树上开的,不留神落到了他发间。
他见了,微微牵了一下唇角,但也化不开眉间忧色。
“怎么了?”楚滢晃了晃他的手,“瞧着倒是比我还沉重些。”
苏锦看着她,像是努力想笑一下,最终却只显出了几分无奈。
“叶将军方才说得没错,”他道,“若是再耽搁下去,于陛下并不利。”
他忧心忡忡,楚滢便有意要做出没心没肺的模样。
“怕什么?恭王手头只有五六百人了,她想膈应我,自己也落不了好。”
苏锦却没有与她玩笑的意思。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定海城中的百姓无辜,如果任由恭王闭城割据,闹到城中饥荒,百姓易子而食的份上,天下必以为朝廷无能,于陛下的威望颇有折损。
“另外,你此番执意要亲自督阵,在这里耗了已有月余,陛下长期在外不归,恐怕朝局不稳,也要生变。”
他望着楚滢,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是我要说你,你这次不该来的。”
楚滢将他的手握在手里,笑得灿烂,“你这阵子还少说过我了?”
他瞥她一眼,唇角微抿着。
她就凑近去软声哄:“好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苏锦就更无可奈何,“你有什么数?”
小声说着话,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一驾马车边。
车前头坐着三名宫女,像在闲谈的模样,见了他们赶紧立起来,道:“奴婢参见陛下。”
楚滢留神一看,里头竟有一个是百宜。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她奇道。
百宜就笑着答:“这阵子马车就没用上过,那两匹马天天养在军队里,只顾着吃草长膘,恐怕跟军马待得久了,性子野起来,忘了该怎样拉车了。这不,也让它们戴上车套,走起来练练。”
“哦。”楚滢点点头,待继续往前走。
却听她道:“陛下,眼下到正午了,这南方的天气热,别中了暑气。要不上车坐一会儿,歇歇脚吧。”
楚滢刚想说不用,苏锦却道:“也好,别累着了。”
她扭头看他,脸色略有些疑惑。
“我不累。”
“怎么,”他睨她一眼,“就不许我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