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王于卫国是功臣,于天狼国却是绊脚石,是云昭王最恨之人。”
打量一下敖岚凝重的神情,太子又道:“那青城考生在当朝帝将面前,感恩前朝的敌对将领,于公于私,都让人心中不快。武状元不仅考察弓马武艺,更要考察其是否能识大体、当重任,又怎会录取如此盲目之人?”
可敖岚回顾起她提出要见青城考生之时,所有人的异样神情。
她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何况,依她在胶东与云昭王相处来看,云昭王似乎也不是心胸如此狭窄之人。
她回首仰望着太子,他神情平静,唯有满目的关怀。
敖岚便又转回头,眼神投向窗外一轮被乌云遮住的半月。
虽然得到了答复,可心中却是巨大的空落,连她自己都没觉出,眼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这泪,竟是凉的。
打到手背上,让她身子轻轻一颤。
太子坐下来,将她抱到大腿上坐着,轻轻吻去她腮上的泪。
一手揽住她的背,一手揽住她的小腿,像抱小孩子一样将她横抱在怀中。
环得很紧,想用自己的铜墙铁壁,将她围起来,让任何人都伤不了她。
他低沉的嗓音倾注了所有温柔:“哭什么?”
“我想皇兄了!”敖岚红着眼眶,脆弱不堪的倒在了太子的胸口上,啜泣着说:“他到底去了哪里?把我和母亲就这样扔在这里,也不捎个信回来,他怎么这么绝情……”
敖岚从未将这样私密的心情展露给他。
成为她脆弱时唯一的依靠,让太子很是受用。
都说心爱的女子一旦梨花带雨的示弱,便会大大激发男子的怜香惜玉之情,愿为之赴汤蹈火。
此时太子也是这种心情。
恨不得时光倒流,放弃青城,放弃要手刃平凉王的决心,只为让敖岚不这么孤苦相念。
少年之时的他想的过于简单,满脑子都是权谋诡计,爱上敖岚只是让他纠结了一段时间,也并未阻挡他攻城略地的大计。
他以为有他的至高权力替她遮风挡雨,她会在舒逸的环境中很快适应。
可事实却是如此的令他头疼。
他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柔声哄着:“许是平凉王打听到你过得好,便宽了心放手。你们虽天涯两方,知彼此安好,又何必非要相守?”
敖岚只是抽泣,柔弱的双肩不停抖动,真是伤心至极。
末了,忽然伸手抱紧他道:“皇兄——”
太子浑身一僵,不可置信的抬起她下巴与她对视,简直哭笑不得:“我是谁?”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了眨,带着哭腔道:“呼雅泽。”
太子往她臀部轻轻打了一下:“哪有直呼夫君名字的?”
见敖岚只顾伤心,他也没有跟她过多计较,将她抱到榻上,结结实实搂在怀中:“你还有我,我是你最坚实的依靠。”
最坚实的依靠么?
只是迷恋她的美貌罢了。
谁人不知。
背对着他,敖岚秀丽的脸庞上尽是木然,身子柔顺的倚在他怀中,脑中却忽然想起另一个人:云昭王。
她想再去云昭王那里问询一趟。
*
棘阴监
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冷峻的面庞半隐在黑暗中,挺直的鼻梁在脸上投下锋利的阴影,压迫感十足。
刑架上的人神情淡然,丝毫没有流露出畏惧。
被关进来近一天的功夫,他一句话也没说。
“我惜你是个人才,不愿对你用刑,说真话罢,谁派你来参加武试的?”
那人眼含蔑视盯着云昭王良久,终于开口:“平凉王对我的知遇之恩是真,我的报恩之心也是真。”
云昭王目光冷寒:“两军交战必有胜败,出征将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于平凉王而言,战死沙场是最光荣的去路。皇兄爱才,与平凉王公平比试,也兑现了不动青城百姓一毫的承诺。你们到底有何不甘?”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再说了。我的使命已达到,死而无憾。”
云昭王冷鸷的脸上终于带了气急败坏:“你的使命便是引起太子妃注意?你这不是报复太子,而是毁了太子妃的幸福!”
“平凉王和王妃的惨死,让每个相关之人都没了幸福。”刑架上的男人释然一笑,冷冷凝望着云昭王:“王爷,愿你所爱之人能永远幸福。”
一缕鲜血自他嘴角溢出,紧接着口鼻涌出大量鲜血。
他已在假牙中藏了毒药,咬出来顷刻毙命,看来此番入京便已不存生念。
“厚葬。”云昭王转身出了弥漫着血腥气的牢房。
那人仿佛能看透人心,最后一句话让他心头一颤。
如果敖岚这辈子都郁郁寡欢,那么他自然也失魂落魄。
这几年看着她越发沉默、冷淡,他无数次期盼她能快乐一些。
敖岚是皇兄的软肋,亦是他的软肋。
经雨石洞和画卷二次风波之后,他怎能不知暗处之人不仅深知皇兄对敖岚的心意,也将他对敖岚的心思窥探得十分明白。
纸是兜不住火的,迟早,皇兄会因此与他真正反目。
他负手而立,神情肃重,凝望着檐下的一枝枫叶。
“王爷,您与北溟国王子还有约。”鄂采出声提醒。
云昭王深吸口气,眺望碧空虚无之处:“说我有事,改到明日罢。”
“可是明日您还要……”
云昭王恍若不闻,径直去了驭射全屋。
如风一直想要个配他小棕马的马鞍、马镫,那里是京城驭具最齐全的地方。
挑选了许久,看好了一副全牛皮的结实马鞍,手伸过去却不期与一只雪白的纤手碰在了一起。
如羊脂般细腻的熟悉触感让他心头“突”的一下,果然,转首便见到了他朝思暮想之人。
她作男装打扮,穿着一身黑缎衣,娇颜被黑衣衬得更加白皙如玉,樱唇嫣红,像雪中那一片火红的梅花。
殊不知越是想低调,这天生丽质却让她更卓尔不群。
一见到她,之前所痛定思痛的所有一切都化作了春风,顷刻间自他头脑中抽散而去。
他直直的盯着她,眼神一时半会难移开。
而敖岚少见的,抬起漆黑的眸子凝视着他,似有话要说。
被那双雾气缭绕的黑眸注视着,云昭王胸膛内像是有一千面鼓在敲,舌头都打了结:“我、我、我想买给如风的,看来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显然,敖岚心思并不在买马鞍之事上:“能否借一步说话?”
云昭王与她走到僻静处,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敖岚直截了当地开口问:“为何青城考生一提到我皇兄,你便不一样了?”
听得她一直在细细观察他,云昭王身心俱悦,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我哪里不一样了?”
“就是……你原本对他青睐有加,可听他说完态度却变了。”
“你大概多想了。只是我得到回复之后,不欲再问了而已,否则会耽误下个考生的问答时间。”
听得他同太子的语调一模一样,敖岚自然觉得受到了侮辱。
若他们串通一气,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红的,将她玩弄一辈子她也永远得不到真相。
自胶东相处历经生死考验之后,亏她还觉得比起太子,云昭王尚有一丝悲悯之心,此时来看,还是她太天真。
一丘之貉永远是一丘之貉。
敖岚垂了睫毛,将幽深的眼神覆住,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云昭王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忽然说:“平凉王已去了海外,你不要胡思乱想,容易伤身。”
此等话敖岚真是听了许多遍,她心内已不起任何波澜。
又听得云昭王说:“小风,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否则我永无所爱。”
只要她能好过,他愿付出一切。
敖岚了然,无论真相如何,从云昭王这里她是问不出什么了。
既然他失了价值,她便也没有心思留在这里,快步离去。
云昭王凝望着她的身影,胸口阵阵钝痛。
这辈子,他便只能看着她一次次离开,不能追。
只能看着她身陷囹圄,不能搭救。
只能看着她一次次误会他,不能辩解。
*
正值兵部侍郎海麦炟生日,作为太子的发小和得力助手,太子自然给足面子,和云昭王亲自赴宴,其他赴宴者也自然皆是当朝权贵。
太子亲临,海麦炟夫妇倍感荣耀,尽心安排一切,将宴席设在府中的湖心凉亭中,视野开阔,风景独好。
太子心有不虞,难得多饮了几杯,众臣子见太子有兴致,自然也开怀畅饮。
天狼族男子本就爱烈酒,入主中原之后,因学了卫国习俗,朝臣权贵注重文雅礼节,为防饮酒误事,朝廷禁止再饮自酿烈酒。
今日能光明正大饮些烈酒,自然是求之不得之事。
海麦炟作为寿星,被起哄着多喝得最多,满面通红,声调也高了起来。
一时间,亭中酒气四溢,喧哗声不断,远在墙外都能听得到。
侍郎夫人冯玉嬬不停遣人来送解酒茶、递毛巾,还捎话让海麦炟不要再喝。
海麦炟怎会放在心上,一口喝回侍从,只管喝个痛快。
冯玉嬬干脆亲自过来一把夺下,又厉色让侍从将他的酒杯撤走,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吃点东西垫垫胃,一滴酒不许再喝,否则别进我的门!”
太子望着这对烟火气十足的小夫妻,沉静的黑眸猛然被灼了一下,若有所思。
冯玉嬬宁可挺着孕肚抛头露面,也要亲手夺下海麦炟的酒杯,只为不让他伤身。
这种为夫不顾一切的气势,倒让他想起了平凉王妃。
平凉王倒在马背上之时,城墙上的白色身影飞速坠下,毫不犹豫。
最近敖岚心事重重,半夜经常被噩梦扰醒。
对他甚至比以往还要冷淡。
他自然知道她的心结所在,也自然不敢去触霉头,也忍住了不敢过分靠近她,省得更加惹她烦。
开弓没有回头箭,纵使那个谎言再漏洞百出,他也只得硬圆下去。
想想初识之时的敖岚,天真烂漫,对他的爱炽热的掩盖不住,像块黏糖一样时时粘在他身上。
他朝她笑一下,她能高兴一天,他跟别的女人多说一句话,她会胡思乱想好几天,听到他要领兵打仗,她担心的直哭,夜里总失眠……
被妻子夺了酒杯,海麦炟自觉在太子面前被拂了面子,扭头看一眼太子的眼风,见一直冷静自持的太子也上了头,额头泛红、凤眸带了丝血色。
太子只是望着他们夫妻二人,未作声,海麦炟便觉太子默许继续喝,朝妻子虎了脸,让她赶紧回避,不要打扰男人饮酒。
冯玉嬬觑一眼太子莫辨的神色,咬了咬唇,转身走了。
海麦炟越发起了兴,不停过去撩拨太子多喝些,又兴奋的说起少年时一起喝醉的事。
挺着孕肚的侍郎夫人远远的闪了一下,又消失了。
不多时,小山忽而过来凑在太子耳旁道:“殿下,太子妃来了。”
第68章 岚儿,你看,今晚的月色……
敖岚一身雪白纱衣,袖翼垂地,柔软的重纱衣袂随风缥缈,像踩着一团洁白的云彩。
她匆忙而来,乌黑的发髻稍稍松散,柔软发丝垂落在两鬓。
除了一根白玉簪别无他物,与她的冰肌玉骨相称,越发干净通透。
饮酒的男人们止住了喧哗,皆目不转睛望着一路而来的绝美女子:当真是皎若朝阳,灿若芙蕖。
近看之下肤如凝脂,翩跹睫毛之下两弯黑眸中水光荡漾。
清风拂过美人饱满嫣红的唇,皓齿生光。
连风中都带了令人迷醉的花香。
一时间,亭中只听得微风拂过树叶的声音,恍惚间都不知身在何处。
太子缓缓起身,眸中更添几分血色,直盯着敖岚。
敖岚打量他一眼,伸手拿过他手中的酒杯,清泉般的声音含了一丝冷冽:“回去。”
太子顺势牵住了她的手,高大的身躯靠在她身上,抚额道:“我有些头重,需躺一下。”
冯玉嬬不知何时也过来了,殷勤道:“殿下可去丰仪堂歇息。”
太子便将手臂搭在敖岚肩膀上,由敖岚扶着往丰仪堂去了。
亭中男人们这才反应过来,这九天仙女一般的美人儿正是太子妃!
方才惊鸿一瞥着实惊艳,在座各个都是夏国最有权势的年轻贵族,阅美人无数。
可回想起来,与太子妃相比,都是俗物。
拥有过此等仙子真不枉来世上走一趟。
都是年轻男子,被美丽的太子妃搅得波澜四起,各自在心中感叹艳羡,面上绝不敢流露半分。
一时间,亭中倒无人先开口。
倒是云昭王起身道:“寿星也醉了,就此散了罢。”
他先行离去,挺拔的背影映在阳光下,带着一丝落寞。
*
进了丰仪堂,太子又是喊着头痛,又是胸口不舒服,敖岚只得坐在塌边伺候他。
一会给他揉眉心,一会给他按胸口,他抓住敖岚柔软的手不让她远离,嘴中仍哼唧着说不舒服,竟像个小孩一样。
敖岚冷眼道:“谁让你喝这么多,喝酒伤身。”
听得她语气里有质气的成分,太子心中却莫名舒爽起来,亲了亲她白嫩的手,灿然一笑眉宇间冰雪消融。
他厚着脸皮问道:“冯玉嬬去叫你的时候,你是否很担心我,才来得那样匆忙?”
冯玉嬬的确有些夸大其词,说太子喝大了,已失态不能自持,恐怕要殃及无辜。
可能是怕她不肯来罢。
敖岚冷哼一声道:“庆生好好吃宴便是,侍郎夫人身子日渐沉重,你还领着那些男人在这里胡闹,海麦炟都醉成什么样子了,我在外面都听到他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