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茹不知道他心里对傅寄舟有了微词,只叮嘱了一句:“傅寄舟那里,送些好克化的饭菜糕点过去。”说完,怕花庭又抓住不放,补了一句,“免得说温家待客不周。”
花庭快到喉咙的话被生生堵了回去,屈身应了下来,自己没去,而是随手叫了一个路过的小厮,吩咐下去。
温茹不介意,花庭显然是温锦衣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份估计等同于她印象中“乳母”的角色,轻易不会离开她身边。
“小姐,我们去兰厅用饭?”花庭小心翼翼地上前来,笑盈盈地问道。
“嗯。”温茹回以一笑,可算是翻篇了。
*
傅寄舟刚梳洗完,坐在倾芜院主屋里的桌旁,看两个小厮进进出出收拾东西出神。
他换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衫,长发洗净了尘污,只绞了个半干,妥帖地放在一边肩膀上搭着,虽然只是个半大小子,但远远看上去却分外淡泊沉静,是时下受欢迎的男子气质。两个忙着干活的小厮年纪小,被他这么盯着,心里发虚,走的步子都乱了许多。
“傅大郎君。”
傅寄舟正出神着,外头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呼声,他偏头去看。
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笑盈盈地走过来,在他身后,七八个小厮捧着玉白的瓷碗小心翼翼地走着。见到这一情景,方才洗漱时被忘了的饥饿感,回过神来了。
傅寄舟忙站起身来,不知道该不该行礼,按理说是不用的,但傅寄舟自小没有那份底气,似乎人人都高他一头。
“傅大郎君可别站着,奴哪受得起这份礼,奴姓李,您若是给奴一分面子,可以叫奴李管事,以后衣食住行缺了什么只管吩咐奴。“李管事笑容舒展,转过身去,脸色严肃许多,吩咐后面的小厮们,“小心些,这可都是小姐亲自吩咐下来的,泼了撒了,小心你们的皮。”
看着他们忙活,傅寄舟把唇几乎抿得发白,矜持地坐下,虚虚地坐了半个凳子,心像悬在半空中。
待小厮们小心翼翼地将膳食摆放好,李管事方才屈身行了个礼:“小姐想着傅大郎君一路奔波,受了许多颠簸,难免会水土不服,便命奴等准备了些好克化的膳食,请傅大郎君慢用。”
花庭只照着温茹说的,传达了一句“好克化的饭菜糕点”,管事这个人精就添了许多好词,眉眼里的笑意让人格外熨帖。
傅寄舟抬头看他一眼,扯下自己腰侧的玉珏,递了过去:“多谢李管事。”
李管事笑着接过:“谢傅大郎君赏,奴等先下去了。”
说罢,领着小厮们走了,只剩下两个伺候他洗漱的小厮,垂手站到了主屋的门前,正背对着他。
傅寄舟长长地吐出胸口的一口浊气,浑身有些发软地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丰盛的菜肴,肚子叫嚣着饿,但食欲却迟迟提不上来。
第4章 她恐怕是回不去了。
兰厅是温家专用于摆膳的厅堂,最早因厅中“兰桂齐芳”的匾额得名。后来,旁人送来的各色兰花也被摆放在这里,奴仆们渐渐误以为是这里兰花盆景多,所以叫“兰厅”。
不得不说,对着雅致的兰花用餐,格调一下子就上去了,温茹情不自禁地坐得更端正了些。
温年月因雨势去了店铺,本就人口寥落的温府便只剩下温茹一个主子,她刚一坐下,十来个小厮便从侧门鱼贯而出,将精致无比的朝食餐点送了上来,热食、冷盘、糕点很是完备。小市民一个的温茹看得暗自咋舌,面上装得淡定如常,目光则在席面上流连逡巡,纠结再三,她最终选择先吃最好看的。
桌上最好看的是一盘糕点,看上去很像糯米糍团子,金黄透亮的,被精致地做成花蕾的形状,氤氲着浅淡的桂花香,送进嘴里软糯可口,唇齿留香,比主院前厅放过了夜的点心好吃一万倍。
但温茹考虑到自己如今皇商之女的人设,只吃了一块便收了手,拿起筷子,举止尽量优雅地用餐。
也不知这女尊世界的餐桌礼仪跟她所了解的古代有没有什么不同,她想着便折中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不那么粗狂,也不那么婉约。
花庭站在一边给她倒上温热的参茶,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满意。
今日温茹用餐时的姿态从容不迫,温雅自然,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小小年纪能做到这个程度,难能可贵,便是去皇家宴席,也挑不出错来。
“小姐日安。”
正吃着,李管事从后院侧门进来,躬身请安之后,站直又没完全站直地微曲着腰回话:“傅大郎君那边送了朝食过去,用的都是厨房里极好的食材,请小姐放心。奴瞧着傅大郎君一切都好,唯初来乍到拘谨了些,想来过几日习惯了便好。”
温茹闻声放下筷子,花庭见状,接过身后小厮备好的温热帕子,躬身细细地给她擦手。
温茹心里讶异了片刻,逐渐习以为常,坦然受了花庭周到的服务,抬眼看向李管事:“那便好,傅大郎君远道而来,万事注意着些,不可怠慢丝毫。我见他清瘦,你到府中库房看看,有什么适宜的补品,送些过去。”
李管事连忙应下,心下对傅大郎君更看重了些,垂头琢磨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傅寄舟适才赏的玉珏:“小姐,傅大郎君赏了奴一枚玉珏,不知……”
温茹隔着一段距离看向他手心里半掌大的玉珏,圆润白皙,玉上似乎还有细密的兽纹,连着的编织红绳末尾系了个吉祥结,垂落的流苏在空中摇摆,只一眼便觉得颇具古意。
温茹侧脸看向身旁的花庭。
花庭了然,将李管事手中的玉珏拿回来交到温茹手中。
温茹将玉珏拿在手中摩挲,目光落在玉珏坠子的红绳上,那绳子编织细密,泛着水滑柔顺的光华。温茹开口:“这玉珏便放在我这,花庭,另赏些东西给管事。”
“奴惶恐。”李管事腰曲得更深,“奴能得这些赏,全仰仗大人小姐,奴不敢私留。”
温家行商,来往的贵客不少,平日里赏些金银锞子、玉玦、玉片什么的都是常事。温家主子家财万贯,并没有不许奴仆留下赏钱的规矩,李管事惶恐的是,他没揣度住小姐的心思,小姐这般护着傅大郎君,怕是不愿意傅大郎君的物什从他手里流落出去。
温茹摩挲玉珏的手一顿,意识到自己这举止让人误会了,便挥了挥手:“无妨,客人赏的便留着。只是这玉珏我看着顺眼,想拿着玩罢了。”
她说完,花庭那边已经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装在素色香囊里,递给了李管事。
李管事登时松了一口气,眉眼带笑地曲身谢恩,小心翼翼地倒退着下去。退下去的同时,心里暗暗警示自己,以后对待傅大郎君更小心谨慎一些,他胆子小,经不起这上下起伏的惊惧。
等人走了,花庭才问:“小姐留这玉珏作甚?”
温茹拿起玉珏,对着稍亮处看了看,看到那兽纹像极了她曾经在资料上见过的麒麟,随口淡然回道:“挺好的玉。”
嘁,她看得懂个鬼,玉这东西,不是行家根本看不懂,温茹更是对玉一窍不通。她只是纯粹觉得,十个反派至少有八个少年时期落魄可欺、穷困潦倒,她可不希望在自己的府上,拿走反派什么贵重物品。万一这玉珏还有点什么特殊意义,说不准还得遭反派小心眼记恨。
花庭得了一句敷衍,又看温茹看向玉珏的目光悱恻得很,不免忧上心头。
女子二十成年不假,但是十来岁初潮之后沾染男色的不少,淫|欲损心也便罢了,还对女子身体不利。他断不希望自家小姐这般,不然等他死后,到了地底下,实在是愧对正君。
但小姐如今主意大,不爱听他说这些,想来只能是从傅大郎君那着手。
*
“堂姐!”
温茹用餐完毕,正准备站起身来,回自己院子里去睡个回笼觉,顺便好好理一理现在的状况,结果一声娇喝从兰厅正门处传来。
温茹还没动,花庭先引着温茹坐到了餐桌边兰厅的主位上,弯腰在温茹耳边提醒了一句:“二房三房的事,小姐别搭理,让她们自己闹去。”
说完便转身去吩咐小厮们把残余的席面撤了。
温茹坐着的位置正对着兰厅正门,一眼便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冒冒失失地跑过来,缠枝花纹的粉色襦裙衬得人十分娇俏,包子一样的脸颊跑起来一颤一颤,配着那粉粉嫩嫩的皮肤,像是能掐出汤汁来。看起来,挺可爱、挺无害的一个姑娘。
温茹如临大敌的脸色刚舒缓了一些,从小姑娘身后又跑出来两个梳着丱(guàn)发、穿着同色同款裙衫的女孩子,年纪比小姑娘看上去要大上一些。
“小姐,小的今早和桃绿奉了大人的命,到温家西府通知小姐们今日不必到咱府中家学里上课,谁知刚一去,三小姐和四小姐不知何事打了起来,四小姐用石头砸死了二小姐的爱犬,四小姐见事不好,一路逃到了咱们东府。”
趁着她们口中的四小姐还没开口,桃红和桃绿立马跪在堂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明白。
“桃红桃绿,你们瞎说,分明是三姐支使二堂姐养的恶犬咬我,我才出的手。”
温家四小姐此刻气鼓鼓地坐在下首右边的第一张椅子上,满脸的不忿:“堂姐,你要给我做主。”
“你不讲明白,我怎么给你做主?她为何支使狗咬你?”
感觉像是熊孩子打闹,温茹心下哭笑不得,反正花庭说了,不用管她们,那她便打打太极,敷衍过去好了。
心下做好了打算,便让跪在堂下的桃红、桃绿起来,大家一起听听这个四小姐诉苦。
桃红、桃绿站起来后自然而然地站到了温茹的两侧。
温茹余光看了两眼,估摸着这俩大概率是她的随从,很好,很有底气了。
温家四小姐听了她的话却支支吾吾起来,最后只哑着声音说:“三姐她骂我,骂我……”小姑娘垂着头几乎要掉眼泪,“她骂我,说我是爬床的小厮生的种,是贱的、废的,可明明,我父亲是正君啊。”
温茹下意识地翻动着手心里的玉珏,有点被她说的话绕晕,正君的孩子,还是小厮的孩子,这般搞不清楚吗?
不过她咽下了这有些搞事情的话,不提她出身,只说她这个人:“那你是贱的、废的吗?”
温家四小姐被问得一愣,接着噌得一下站起身来,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甩掉眼眶里的眼泪,恶狠狠地说:“我才不是,我是温家三房的嫡女,日后我定要让乔侧君和三姐跪着给我道歉!还有那个老是偏帮三姐的二堂姐,既然她这么喜欢跟乔侧君生的三姐玩在一处,那她一定也会盼着二婶跟府中的林贵侍再生个妹妹吧!”
说完,圆得仿佛很无害的杏眸里露出丝丝暗光。
狠起来把狗砸死的小姑娘,能小看吗?
温茹不觉得这是个善茬。
等把人敷衍着走了,桃红、桃绿便出了内院,到外院候着。
花庭走上前来,脸色不太好看:“小姐,咱们大房管不着她们二房、三房的事,千万别插手,徒惹一身腥。也幸好,咱们大人没有让什么侧君、贵侍进门,只两个身份低微的小侍,因着十几年都没让家主怀孕,怕被赶出家门便整日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乖顺得不行。”
说着说着,脸上不悦的神色渐渐好转,语气里带了些宽慰。
温茹手肘支在身旁的黄花梨木扶手上,半眯着眼点头,她也觉得这种简单的关系甚好。只是,不知道是刚吃过饭的缘故,还是穿书前后的折腾,她感觉有些精神不济了,疲乏的眼皮耷拉着,怎么抬也抬不起来。
正想放纵自己睡过去,却骤然感到脑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徐徐地往外涌,走马观花一样的图景一幕幕闪过。
温茹闭着眼睛,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连原身的记忆都给她了,她恐怕是回不去了。
“小姐!”花庭上前一把接住从温茹手中掉落的玉珏,看着睡得歪倒在座位上的温茹,无奈地笑,“还说不是小孩子,坐着说着话都能睡着。”
第5章 看上了?
雨一直没有停歇,绵绵细细的,檐角、回廊、屋舍、草木,处处都透着一股沁凉。
原以为会忙到哺时才回的温年月将午的时候便回来了。只见她换了一身与出去时不同的衣裳,上下两件的形制,掐腰窄袖,用销金彩锻制成,华丽精致的同时,简约轻便,方便她抬手转身。
这是温年月趁着巡视间隙在自家酒楼换的。昨夜秋雨下得太久、太大,温年月担心影响温家名下各色的丝织品仓库,匆匆赶出去巡视,出了门才发现自己穿得有些累赘,便只好在自家酒楼换了身衣服。
按理说,大宓朝不允许皇商经营其专营商品以外的产业。如今内务府的皇家丝织品类贡品泰半由温家出,炜京城里各色丝织品店,不论是面向王侯将相,还是普通百姓的,也大都由温家经营,温家专注做好这些便好。但除了这些,温家百年底蕴之下经营的酒楼宴平乐深受文人雅士的喜爱,往来人物不是富就是贵,甚至还有塞外来的王孙公主,今上想让它当皇家的顺风耳,便睁一眼闭一只眼了,就连温家拓展塞外贸易之后,经营的番邦物品商铺,也未曾受到喝止。
短短的一上午,温年月并没有全部巡视完,把接下来的工作分派给手下的管事们,便匆匆归家。她心里始终记挂着上门来退婚的傅寄舟,懊恼自己当时怒火上头,没多问几句,也没派人先去前洲调查一番,就匆匆把选择权交给了花庭。
花庭是自家夫郎挽君的陪嫁管事,护主的很,为了挽君和锦衣,连她都敢对着干。她一贯宠着挽君和锦衣,对花庭自然多有忍让,眼见着他这几年脾气就更大了,上回锦衣上课的时候被老二家的丫头无意撞倒,手心见了血,花庭不依不饶,非要让老二带着自家丫头亲自上门给锦衣道歉,最后她只能厚着脸皮去让老二过来,被花庭暗讽了几句。
如今,锦衣竟然被未来夫郎退婚,花庭那个护主的脾气能忍?怕是会当场给傅寄舟难看,并带着傅寄舟,怒气冲冲地把婚退掉,再将人赶出去,让人露宿街头,反省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想到这,温年月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过于草率了。挽君和傅寄舟父亲是手帕交,她和傅寄舟母亲傅菱有同门之谊,就算孩子们的婚姻不成,也应该各自留些脸面。
如今后悔怕是晚了,只能往回找补,派人找到傅寄舟,护送他安安全全地回家,并给傅菱修书一封,说清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