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中县衙外人山人海,整座县衙被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聚集在这里的人多穿着粗布麻衣,有的身上甚至只挂了简单的布条当衣裳。他们个个被太阳晒得黝黑,脸上写满了愁苦与坚毅,肩颈手腿上分布着各种各样的疤痕。
这是生活为他们留下的印记。
谢晦在人群中伫立,端详着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尝试模仿后发现自己的脸上很难出现这样复杂的神情。
他们是发自内心地感觉苦,这样苦涩的神情已经是浸入他们的肌理,成了一份肌肉记忆,没有尝过经年累月的苦楚,只靠模仿,是模仿不来的。
人们站在炎炎烈日之下暴晒却不退却,也不高叫呐喊,像一棵棵默默生长的树,扎根在衙门门口。
他们自发地聚集,不言不语,目的却很明确。
他们要县令站出来,给他们一个交代。
谢晦并不能感受到众人的感情,但觉得这么做确实能够逼县令出面。他头一次感受到群体的作用,或许一个百姓在县令轻于鸿毛,但一群百姓的力量却不容小觑。
他明白这一点明白得模模糊糊,大致知道这是一群人的力量,却又不太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力量。
他读书读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在感情上与外界有障碍,无法与人共情,便很难具体体会到缘由。
他随着群众一同站着,试图捕捉那份人人坚持站在这里的情感。
巴中县衙修葺得十分体面,高梁画柱,威风堂堂,窗明几净,朱漆明亮。比起百姓们住的茅屋瓦舍,这里不知道要华丽出多少倍。
守在门口的衙役见到这被众人团团围起的阵仗吓了一跳,本就是群混吃等死的,此时此刻也不要面子了,生怕百姓们打进来,于是直接将大门关上,屁滚尿流地去找县令去了。
巴中县令在后堂午憩至今,还没醒来。
县衙中的琐事他是不管的,自然有主簿为他处理。他只要人在县衙里就够了,并不拘要做什么。
主簿察看公文,实际上公文也没什么好看的。他们这里落后极了,除了上面传达的指令,县内都是些涉及伦理纲常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叫人看着犯困。
断案时也是看哪家好处给得多,便偏向哪家一些。
反正巴中离京城也远,这些人就算不服也无处可告。就算真有铁了心要去京城找钱大人告状的,那也没什么可怕的,钱大人会为他们兜好底。
县令时常觉得这些百姓们都蠢透了,世上哪里会有站在百姓一边的官员呢?他们官官之间才是同僚,利益牵扯可大得多,不彼此照料难道还真要向着素不相识的百姓不成?
两个守门的衙役一路跑进后堂,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大呼小叫:“不好了,咱们衙门被那些刁民给围住了!”
他们声音因惊吓而破音,尖锐地将尚在梦里的县令吵醒,也将在衙门中打盹儿的其他衙役惊醒。
巴中县令惊得从床上弹起:“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个衙役连滚带爬地摸进后堂,气都喘不顺:“那群刁民疯了,一群人把衙门给围起来了!”
巴中县令脸上肥肉颤颤:“他们疯了!要造反不成?怎么回事!”
“是因为税!”有个衙役听得清楚道,“先是许多人在衙门口聚起来问加税一事是真是假,得知是真事后,他们就问是什么原因。我们也打发不走他们,他们非要个结果,许多人杵在衙门门口,吓死人了。”
县令吓了一跳,脸上挂不住,愤愤道:“他们是想造反吗!”
衙役们哪敢接话,一同装死。
县令愤而起身,又坐下:“你们两个衙役难道还怕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不成?”
另一个衙役咽了咽口水,纠正:“大人,不止是几个人,我看着有好几百号人。”
巴中县令大惊失色:“那么多人!”
衙役:“您要么……要么出面跟他们说一说。”
县令苦大仇深:“不行!你们都说了那么多人,万一他们要上来动粗,本官哪里经受得住?你们快去,多叫些人手,把他们赶走。不听话的给我通通抓到牢里去,杀一儆百。那群刁民看着团结,其实都怕事得很,你们去抓一两个让他们看到下场,他们自己就散了。”
衙役们无法,只得叫上刚刚打盹儿的一起往大门去赶人。
他们在遇到盗匪时吓得四处乱窜,这时候对着百姓却突然想起自己腰间佩着长刀,于是挥刀相向。
百姓们安静地站在县衙外示威,只想要一个答案,终于等到县衙大门打开。
不见县令,只见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衙役。
“尔等为何聚集于此,是要向县衙示威造反吗!”
民众们被问得一愣,纷纷摇头,方才静立的气势瞬间全无,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
“我们只是想知道朝廷为何会突然涨税。”
“官爷误会了,无人要造反。”
“我们这就走!”
……
一听“造反”的名头,百姓们都怕坏了,乱成一盘散沙。有的急忙解释表忠心,站在外围的怕被迁怒,吓得一溜烟儿跑了。
谢晦看这样便知道要那县令出面无望,转身走人。
他不明白一群人的力量怎么一下子就没了。
第97章 但是,我不告诉你
谢晦并未再去巴中城下各村庄一看究竟,能代表村子的今日都到县衙门口来了,他已经大致见过并差不多明白他们的态度。
他的目的达到,即确定加税一事确实为官府的主意,便顺手交了提前抄录完的书后又带了几本新任务回去。
一路上谢晦还在思索那份来自群众的力量。他不明白人们能够为何自发地站出来聚在一起施压,又轻而易举地溃散。
他刚感受到那份众志成城的力量,转瞬就化为云烟。正是隐隐感受到那份力量的强大,谢晦无法理解人们的恐惧。
明明只要保持团结,这份力量至少足以让巴中县令露面,可他们轻而易举地放弃。
纵然他聪明绝顶,但在事关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上,却参不透。因为他完全没有共情能力,根本无法设身处地地站在百姓立场上去想。
谢晦一路回去,心事重重。
他要满足他娘的遗愿,做个好官。过去他以为他出身一样低微,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已经足够了解百姓,如今发现不然。
他们有着他从未想过的力量,这股力量庞大又脆弱,他不明白。
直到夕阳西下,谢晦才回到谢家村。
一回到村子,谢明就先叫他:“哥,村长刚刚找你呢。”
谢晦点点头表示了然,暂时压下疑惑,向村长家去了。
村长家中不止村长一人,村子里许多说得上话的老人也在其中。
谢晦打眼一看便知道他们是在商议此次加税之事的对策,不急不缓地进了屋子。
“谢晦啊,你回来了。”村长一见谢晦回来,紧锁的眉毛舒缓了些,“你去了城里,加税之事究竟如何,可的确是官府颁布的?”
谢晦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之中,慢慢点头。
村民们的带着希望的神色顿时破灭了,还是村长低声像是在问人又像是在自问:“该如何是好?”
没人回答他。
村长等了好久,才抬头看向谢晦问:“谢晦,你看该怎么办。”
谢晦慢慢道:“这种不明不白的加税,不该交。除非官府能给出解释,说出加税之理。今年尚未收获,又不是丰年,无缘无故加税,我不信服。”
村长与其余几个老村民赞同点头,认为官府是该给出个解释。无缘无故地加税,今日是加税,明日可能就是无缘无故要他们去死了。
于是有村民问:“今日县令大人可有说缘由吗?”
谢晦:“他不曾露面。”
众人无言,但觉官府或许不会给个解释了。今日多人到衙门去,县令连面也不露,显然是打算敷衍到底。
“若是官府不给解释,咱们当真不交税吗?”村民喃喃,像在自问,又向在问其他人。
“不交税那就是抗税,与官府对着干,官府知道了如何饶的了我们?”
“是啊,说是不交,但哪有那样容易。咱们不交别人交了,那就更显得咱们村居心叵测想要造反。真是如此,到时候官府派衙役过来抓人一抓一个准,咱们连辩解也是不能的。我看还是要交税。”
……
众说纷纭,村民们本不想交,仔细一想说到底还是觉得不交不行。
村长忽然看着谢晦说道:“我有个法子,或许不仅能知道为何官府要忽然收税,甚至能免一些税。”
“什么办法!”村民们齐声问,想不出来是什么样的好法子。
村长转了眼神,唉声叹气:“但对谢晦太不公平,还是罢了。”
“这……”人们看看谢晦,又看看村长,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想知道是什么法子,但又听村长说事关谢晦,便不大好意思问。
谢晦不明白:“是什么法子?”他没有立即答应,想知道是什么办法。
见谢晦主动开口,其余人跟着纷纷询问:“什么法子啊村长,你先说说,咱们也不一定有谢晦去做的。”
村长长吁短叹后才看着谢晦道:“谢晦,你还记不记得你家住了个身份尊贵的女郎?”
谢晦一下子明白村长的意思,没什么表情。
村民们却如醍醐灌顶,一个个瞬间明白:“是啊谢晦,你家有个能说得上话的女郎!你去问一问她!”他们还记得那女郎到他们村子住下时东家便为他们减了一成税,不然这次他们也要与其它地方一样加九成税而非八成。
“她在你家住了不少时候,想来与你们也有些交情。莫若你去问一问她,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村长满怀希望地看向谢晦,虽然说了对谢晦不太公平,但还是盼着谢晦能去问上一问。
谢晦十分冷淡:“没有交情。”
村民们傻眼,没想到他回答地如此果断,不知道说什么好,尬在原地,话题一下子进展不下去。
村长顿时露出老态,疲惫极了:“那便罢了,咱们再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
谢晦毫无同情,实话实说。
接下来无论是村长还是村民,虽然说着想别的办法,目光却都落在谢晦身上,一会儿长吁,一会儿短叹,都盼着他能答应刚才村长那个提议。
这是他们能想出来最好的方法,除此之外他们实在想不到作为平民百姓还有什么办法能接触到地位高的人,并且一问究竟。
谢晦感受到了他们的期待却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只在心中默默分析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他不得不承认除此之外暂时没有更好的方法去了解更多加税相关的事宜,只不过要问的对象是姜莞,他还是觉察到一些自己不该有的感觉。
他不应该对任何人有类似于“特别”之类的感觉,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包括谢明。但姜莞对他来说又确实是不同的,姑且不说她策反他的事,她确实教了他一些东西,这是无法否认的。
他全靠自学,她是第一个教他东西的人。因为这一点,她在他这里是不同的。
至于她恶劣的脾气,那并不重要。
谢晦思考良久,才道:“我可以去问一问她。”
村长与村民们立刻欢喜起来,连声叫好。
“但她告不告诉我并不是我能左右的。”谢晦不给村民们什么希望,免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这也是咱们最后的办法了,你且去问,能不能成端看老天。”村民们倒看得开。
谢晦点头。
村长与村民们齐齐送他出了院子,谢晦肩负着全村人的希望。
他径直回到家中,先随谢明一起用了些饼子就野菜,又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才向姜莞那里去。
姜莞沐浴完擦干头发,正无聊地用明珠当拐,和圆圆一起在榻上抓乖玩儿。她技术太烂,整个房间里都是她耍赖的声音。
“不行不行,这个不算,重来重来!”她一输便不认账,理直气壮地要求重来。
也是圆圆性子和软由着她赖皮,说重来便重来。
零零九都被她气到,没见过这么能耍赖的,完全没有遵守游戏规则。
门被敲响,圆圆趿上鞋子过去开门,姜莞依旧趴在榻上练习抓拐,长发如墨色锦缎盖在她身上。
她全神贯注做一件事时完全没有平常惯见的娇气与傲慢,甚至很是乖巧,柔软得让人心折。
前提条件是她不说话,她一开口什么气氛都毁了,可恨得只想让人揍她。
“女郎。”圆圆开门见了来人后立刻回头通禀,“是谢晦哥来了。”
姜莞正好将抛起的明珠稳稳接在手上,五指并拢,将之纳入掌心。她缓缓抬眸,眼中带了志在必得的笑意:“让他进来。”
她分神在脑海中与零零九说话:“怎么样?我说了他会来求我的。”
零零九想不通:“为什么啊?”
她撑着自己变幻姿势,改趴为并不端正的跪坐在榻上。
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一倾而下,与雪白宽松的外衫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是明媚鲜妍的长相,哪怕是纯洁的白衣也被她穿出姝丽艳色来。
谢晦入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虽没多大感触,却也不得不承认姜莞是好看的。
他主动说明来意:“我来请教你一些问题。”姿态倒放得正,知道用“请教”二字。
姜莞斜睨他一眼:“问,答不答看我心情咯。”
谢晦便问:“为何突然加税?”
姜莞慵懒地乜他:“白日我与你说过了,就是钱大人所为。至于为何,因为他想要更多的钱啊。各地方暴征许多土地为农田,可见今年收获不少。只让地方吃到好处钱大人哪里甘心,他当然要想个由头将好处攥到自己手中。这个由头就是税。姜琰并不管百姓的死活,朝堂之事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些以税为名征收上来的粮食,最后都落在钱大人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