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三七默默在心中重复着自己见着钱大人后要说的话,等了不知多久老张终于来通知他:“钱大人要见你!”
郑三七顿时紧张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走吧!”老张笑着催促他。
郑三七急忙低头跟着他去见钱大人。
穿堂绕廊,走了许久,才到了大约是钱大人见客的地方。他垂着眼不敢直视大人,略略能看个囫囵,只见前方有道发福的人影。
他顿时要拜,却被一双手拦住。
“不必多礼,你有何冤屈要诉啊?”钱大人开口,十分和蔼。
郑三七紧张极了,忙按自己想了许久的话开口道:“我,我是从陇西来的,我家有块地,地上种树,树长得又高又大,很是喜人。陇西那里风沙多,人离不开树。”
钱大人侧耳听他说话,看上去十分认真。
郑三七继续道:“那地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树也是从我祖辈起就开始种的,挡了不少西边吹来的风沙。那树比人要粗许多,高得能顶上天去!”
钱大人也不打断他,有耐心地听着他絮絮叨叨。
“可是就在去年秋收后,我家的地被强占了。”郑三七说了半天终于说到正题上来。
钱大人顺着他的话问:”怎么回事呢?”
“那一直是我家的地!树是我家祖祖辈辈种下来的,也有当年我祖辈买地时的地契。可不知道为什么,地一下子变得不是我家的了。”郑三七失魂落魄,“陇西县令将我们全家抓起来,把地收走,说我们大逆不道,荒废良田。”
“他们将那样大的树尽数砍去,要将我家的地改作田地,种粮种菜!”郑三七说到此处激动起来,“那分明是我家祖辈传下来的地!为何县令毫无缘由就能将我家土地收去改作他用!陇西不能没有树啊大人,什么都改作田地,风沙一来,便没有什么保护的东西了。我家种树种了那么多年,树好不容易长起来,就这么,就这么被砍掉了,全给砍了!”偌大的一个人竟然说到最后哭了起来。
钱大人不免叹气,似乎很能与人共情。待郑三七的抽噎稍微停了下来,他才很温和问:“你的诉求是什么呢?”
郑三七被问住,一下子想不到自己是想要什么。他这一路上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伸冤让钱大人知道自己的冤屈。
他想要什么?
郑三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他立刻道:“大人,我想将我家的地要回来,我想种树!陇西不能没树啊大人!”
钱大人依旧慈眉善目,像一尊笑着的弥勒。他摇摇头:“老郑啊。”大约是从老张那里知道郑三七的名字的。
“这事是你错了。”钱大人道。
郑三七如遭雷击,怎么会是他错了呢?明明是县衙侵占他家的土地,怎么会是他的问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你听过没有?”钱大人和颜悦色地同他道。
郑三七脑中一片混沌,胡乱点头。
“既然你听过,就该知道全天下的土地都是皇上的,县衙如此,也不过是将土地收回来罢了。”钱大人同他讲道理。
郑三七糊涂了,原来哪怕他家中有地契,那块地竟然也不属于他家啊。
“县衙将土地收回,也不是为了自己啊,你也说了,县衙将土地改作耕田,可是如此?”钱大人问。
“是,是。”郑三七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满脑子都是自己错了。
“就该改作良田啊!”钱大人道,“若是人人都种树不种地,那咱们祁国粮食从哪来?人们吃什么?人人都荒废农耕,不脚踏实地,那祁国不就完了吗?县衙做的哪里不对?”
郑三七沉默不语,他觉得或许钱大人说的是对的,可陇西不能没有树啊。而且那是他祖辈花钱买下来的地,怎么县衙说收走就收走了呢?
钱大人看他不言不语,又宽慰他:“不过此事确是你们当地县衙做的不够地道,他们行事太过强硬,没有人情味儿。这样吧,我写封信给你,你拿回去给你们县令看,他看了以后会将你们全家放出,并容许你们在原先的土地上耕种。不过这个土地的租税我是不能帮你免除的,不然人人效仿,像什么话。你就老老实实种田也是一样的,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就是。”
第94章 加!加!加!
郑三七失魂落魄地从钱家出来,老张亲自送他。无论结果如何,郑三七对老张都感激不尽。若不是老张,他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摸到钱府上来。
老张看他丢了魂的样子问:“老郑,你接下来便要回去了吗?”
郑三七点点头。
老张露出可惜的神色:“也好,你早些回去,家人能早些出来。到时候一家子踏实种地,日子总能够好起来的。”
郑三七听老张也这么说,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
老张以为他是默认了,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又为钱大人说话:“这也是大人能做的极限了。大人虽然官位高,但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到京城来的每一个伸冤的百姓他都会亲自接见,无论再忙再累,总会给个说法出来。人要知足,换做别的官,你觉得人家会理会你么?也就是大人心善,看不得百姓受苦。你若是回去了,莫忘记大人的恩情,不要忘记同身边的人说一说钱大人是个好官。”
郑三七听着老张的话,忽然感到深深的疲倦。他已经尽己所能找到了钱大人,或许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吧。
他尽力了,钱大人也尽力了。可那明明是他家有地契的地,怎么说收走就让人收走了呢?
他不明白。
但他太累了,或许他该像老张说的那样知足,钱大人愿意听一听他们的冤屈,亲自为他们解决,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他怎么还能要求更多?
郑三七最终沉沉地点点头。
老张的笑容更加灿烂:“这就对了。你这次回去也不必躲躲藏藏,谁敢拿你,你将信交给他们看就是。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归乡。这是一些银钱,并没有多少,你路上拿着用。”确实没有多少,十几枚铜板。
郑三七却惶恐极了:“我不能收!“
老张四下看看,硬将钱塞到他手上:“这是大人的意思,你快收下吧。”
郑三七摇头:“我,我已经得了大人的帮助,如何好意思再收他的钱呢?”
老张笑道:“你若不收,大人会怪罪我的,你就当行行好,收下吧。”
郑三七见推脱不得,浑浊的泪顺着挂了彩的脸向下淌:“谢谢,谢谢大人,谢谢你,老张。”
他被彻底打动,想着或许钱大人是真的尽力了,终于认命。回家吧,回家种地也好,钱大人说得对,祁国不能没人种地。
老张目送郑三七离去,直到看不见人,脸上热情的笑才卸下,成了冷漠。他不无得意地将另一只手摊开,其中是比方才给郑三七要多一倍的铜板。
他将铜板一股脑地倒入自己腰间的钱袋子里,慢吞吞地回去复命,心中更看不起这些上京伸冤的蠢货们。
果然他根本不必将所有的钱拿出来,只给他们一小部分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剩下的钱他要拿去自己花销去,给那些蠢货纯粹是糟蹋了。
老张心情大好地回到书房复命,钱大人正在摩挲一只色泽饱满的鱼跃龙门转心瓶,这瓶子一看就是贵货,与朴素的房间格格不入。
他爱惜地用名贵丝绸将花瓶擦拭好,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床下的箱子拖出来,把花瓶放入其中,才又把箱子合好钥匙收起,而后从内室出来与老张说话。
“人送走了?”
老张谄媚:“正是,走的时候还说一定会和同乡宣扬您的大恩大德。”
钱大人听得熨帖,笑眯眯的:“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哪里值得什么宣扬?”他嘴上说着举手之劳,脸上的神情却得意极了。
“您可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呢!”老张溜须拍马。
钱大人自我陶醉了一会儿,又叹气:“还是这些人太不老实了,这叫做什么冤情呢?让他们种地,他们种就是了,非要去种树!你说,树哪里有粮食好呢?树要多少年才能长成啊,那粮食可是一年就能看到收获的,真是蠢笨不堪啊,怪不得一辈子只能种些这个种些那个。”
老张笑呵呵:“您说的是。”
钱大人不由得回想:“不过这些时日来京城找我的也太多了些,这个是本月的第几个了?”
老张算算:“第一十五个了。”
钱大人吓了一跳:“这么多?还都是说侵占土地改作耕地的事……地方占了这么多耕地,交的税却都一样,多少是都肥了自己了。”
老张站在一旁不说话,心知这个时候他不需要说什么,只要听着老爷说话就是。
钱大人摇头晃脑:“我为他们地方安定民心,他们却上交这么点粮食搪塞我,实在说不过去。该加一加税,算是给我的报酬。”
老张赞同:“您说的是。”
钱大人打了个哈欠:“我这可不是欺压平民,各地官员开垦那么多的地,我加一加税,是加在各地官员身上的。”
老张:“您这么体恤百姓的人,当然不会再让百姓受苦,这些加诸的税是地方官该出的,又不是百姓们出。”
钱大人点头:“正是这个道理。还有,你去与城门的禁卫军说,后些时日入京伸冤的人便不要让他们进来了,当作乞丐打出去就是,不要让他们打扰我。我累了,需要歇息几日。”
老张连连点头:“是,大人最近都累瘦了。”
钱大人忙摸上自己的脸:“当真瘦了?”
老张连连点头:“真,比珍珠还真。”
钱大人欣慰起来:“想来是操劳过度,果然应该歇息。”
老张在心中翻了无数个白眼,觉得这胖子实在心中没数。他领命向城防交代不要再让入京伸冤的进入京城中来,也庆幸自己能够歇息一段时日。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呢?一切巧合都是蓄谋已久罢了。
各地将逃窜的犯人名单以及缘由上报至京城钱大人这里,钱大人手下自会帮他整理后交由守城的禁卫军那里。
禁卫军在城门进行盘查时发现名单上的人来京城伸冤时,便会一边派人盯梢,一边去钱府知会老张一声。
老张总能和这些上京伸冤的百姓们“偶遇”到,先与他们套近乎让他们放下心防。钱大人又是个惯会装好人的,打一巴掌再给一甜枣的技巧玩得炉火纯青。寻常百姓早就晕头转向,被他摆平。那些没被摆平的,当然出去京城便被解决了。
所以各处都在传扬钱大人的美名,那些对官府不满的并不会直接反抗,因为美名都会选择先来京城碰碰运气。
祁国收获了稳定,钱大人收获了美名,各地官员收获了安心。
唯一可怜的只有百姓罢了。
钱大人一道收税的命令下去,各地纷纷实行起来。
他要多收一成税,传达到各郡时各郡下发命令则成了三成税。如果各郡只收一成,那就要全部上交,自己根本没得赚,所以得加税,反正百姓也不知道上面的命令是几成税。各郡向各县传达三成税的指标后,各县向各户东家征收五成税。东家向各户农民多收七成税。
传达到到百姓那里时就是祁国加收七成租税。
姜莞早就从薛管事得了加税的消息,只差传到谢家村这里。她看着村民们尚且什么不知道的样子,每日勤勤恳恳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还以为努力就能有回报,总有一日能攒下钱的模样,就觉得他们怪可怜的。
他们的生活看似平静,其实只需要上面一道命令就能变得一团糟。
零零九自打看了薛管事的信后就沉默寡言,许多日都不曾说话。它憋了许久,终于很不好意思地开口:“姜莞。”
姜莞故意大惊小怪:“谁?是谁在说话!”
零零九闷声:“是我,零零九。”
姜莞抑扬顿挫:“哦,是零零九啊,怎么有空一开尊口?我还以为你哑巴了,从此不能言语,还为此黯然神伤好一段时间。”
听她胡说。
零零九这下更不好意思开口,已经意识到它只要说话必然会被她奚落。
姜莞笑笑:“又哑巴了。”
零零九忽然明白自己说不说话都会被她嘲笑,于是破罐子破摔:“姜莞,你帮帮大家吧。”
姜莞懒得和它装那么多,直截了当:“不可能!”
她又笑道:“你别急嘛,这里可是有男主角在的,哪里需要我来出头。”
零零九一愣,忽然发现是自己太着急,明明还有谢晦在,在男主光环之下谢家村应当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前提条件是姜莞不动什么手脚。
在不知不觉中它竟然把姜莞放在解决问题时更有效的地位上,把自己的男主抛在脑后,这个认知让零零九更加郁闷。
“虽然有谢晦在,但是也没什么用。”姜莞笑嘻嘻,“他还太年轻,需要认识一下祁国的险恶。人微言轻,天真单纯,哪里斗得过姓钱的那只老狐狸呢?”
零零九一听就知道姜莞不看好谢晦,不由得紧张:“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姜莞奇怪。
“他斗不过那个钱大人怎么办。”零零九叹气。
“凉拌。”姜莞满不在乎,“他斗得过我才不开心好不好,最好被姓钱的狠狠地骗,让他要做祁国的官!”
零零九一麻,只觉得姜莞真记仇。
第95章 怎么样?还想做祁国的官……
加税的消息终于要传到谢家村。
当日艳阳高照,村民们一如既往下地干活,面朝黄土背朝天。
东家来人,谢家村的村民们并不像之前那样诚惶诚恐。自打女郎住进谢家村,东家一月要来三次,每次都抬着大箱小箱,众人渐渐习惯他们的到来。
这次虽然没抬箱子,村民们却下意识还以为东家是来寻姜莞的。
然而东家这次并未先到姜莞这里来,而是直接去了村长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