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见了东家顿时在心中生出不妙之感,忙低头弯腰问:“您怎么来了,有失远迎……”
东家对他的惶恐难得没有表现出欣赏接受,反而不自在地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村长心中顿时生出些恐惧,直觉告诉他东家要说的事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人的直觉有时候是很灵验的,尤其是在不好的事情上更加灵验。
果然,东家神色不自然地开口:“县里又下了新命令。”说完顿了一顿,像是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村长鬼使神差地问:“可是要加税吗?”
东家听他问话,松了口气答:“是,县里的话是要再加七成税,老爷可怜咱们,只加收八成税。你将此事与村子里的村民们说一说,我就不多待了。”他大约也觉得加八成税这件事很离谱,根本不敢在村子中多留。
村长一听此事,当场待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东家别过头去,不看他的神情。
村长哑着嗓子:“东家,八成税太多了……”
东家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八成税如何多!老爷已经是最通情达理的,别的东家可是要你们九成,我们已经少收一成。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问,看看我说得是真是假!”
东家说着说着神情又复杂起来:“今年是真没打算涨你们的税,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要怪……就怪官家吧。上面一道命令下来要收税,咱们也莫可奈何啊!”
村长被他一顿话说得哑口无言,浑身发寒,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八成,这八成又要从哪里出呢?
东家说完后底气十足,和差劲的一比,他又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家是如此善良,村民们应当感恩戴德才是。
难道苦的只有这些百姓吗?他们也苦啊。谁还不是要向上交税的。
东家又说:“眼见着就快到了收获的时候,你们再努一努力,看看能不能让地里多收获些粮食,交了税后多出来那部分还都是你们自己的。”
村长只觉得他大言不惭,恬不知耻!
每家的地就那么大,他是如何能说出“看能不能让地里多收获些粮食”这种话的。仿佛他这么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地里的产量就会翻番,殊不知真正的收获全靠他们日复一日的耕耘。每块地的产量几乎都是定数,如何能是努一努力就有多的?
东家自觉给村民们出了主意,也不像刚来时那样理亏,很理直气壮道:“努一努力,努努力嘛。都是要多交税的,不单是你们一个村子。若是没有余粮,还不是你们不够努力。”他说完这句话看也不看村长,直接离开,探望姜莞去了。
村长被他厚颜无耻的话气得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息心中愤怒,良久才长长叹一口气。
这日子,怎么就那么难过!
姜莞正坐在房中听圆圆给她讲些山野趣事,手边为数不多的数盖在她脸上,给她遮去阳光,让她昏昏欲睡。
外面护卫通报:“女郎,东家来见您了。”
姜莞将脸上的书取下,精神起来:“让他进来。”
零零九一直为村民们捏一把汗,听说东家来了,知道是税要来了,如今躲也躲不过,只能接受,反而放下了心。
东家快步入内,见房中锦绣富贵,对着姜莞是和刚才对着村长时全然不同的态度,恭敬谄媚。
姜莞悠悠地望着他问:“你怎么来了?”
东家听到她声音就怕,却不得不来看她。若是被她知道他来了村子却不来探望,只怕她会怪罪。
“来传达些事宜。”东家怕她与谢家村的村民们相处出感情来,知道加税的事后不乐意要闹,便尽量模糊了道。
姜莞恍若不知,并不如何在意,随口问:“什么事?”
东家被她问出些汗来,依旧囫囵道:“是县里的一些事。”
姜莞望着他又问:“什么事啊?”俨然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东家再敷衍不得,只能低声说:“是涨税的事。”
一旁侍奉的圆圆神情一下子变了,顾不上许多问:“不是说要减一成税的吗,怎么又要加税了?”
东家看圆圆不起,并不想搭理她,只笑呵呵地对着姜莞。
姜莞双手握着没看过一眼的书,瞥他一眼:“说啊。”
东家顿时露出苦恼的神色,忙道:“这也不是我们私自加税,是衙门要求的,咱们没办法,也只能按照衙门的要求来。”
姜莞手指在书页上划动:“涨几成税?”
东家咽了咽口水:“八成。”
他生怕姜莞动怒,急忙补充:“衙门那里要加七成,我家不过是多加了一成税而已,城里其它东家大部分是要收九成税的,还有收十成的!相比之下,我家已经十分良心了。”
零零九瞠目结舌:“十成?那是一粒粮食也不给农民留了?”
姜莞在脑海中轻哼一声答:“不然呢。”
“可,可分明是他们种的粮食,怎么能不给他们留呢?”零零九不解之余更意识到当下环境的可怕。
辛苦劳作一年到头竟然是完全为别人打白工,它无法理解。
“你该问你自己吧。”姜莞疑惑,“这不是你的世界吗?”
零零九面红耳赤,尴尬极了。
圆圆的脸已经变得惨白,她虽然不知道八成税具体是多少,却知道那是他们负担不起的数目。她本以为女郎来了他们村,他们的生活总能一点点好转,却没想到县衙说涨税就涨税,让人猝不及防。
加税是至关紧要的大事,村长在东家走后终于调整过来心情,派人将田间地头劳作的村民们叫回来,要宣布此事。
他倒也不是调整过来心情,只能说是不得不接受。因为不管他接不接受,县衙是不会管他许多的,该收的税一粒也不会少。
村民们被从田间召回,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个站在村长家院子里还十分茫然。
“谢晦,你是咱们村子里最聪明的人,你知道怎么了吗?”有人问谢晦。
谢晦在太阳下静静站着,与院子中四下张望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他在田里干活时看见东家向村子里来,再加上村长突然将人叫回,差不多知道是要说什么事。
他被人询问,便答:“税。”
众人愣了一愣,旋即高兴起来:“是又要减税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不明白村民们为什么会认为是减税而不是加税,看着他们喜悦的神情,他陷入沉思。大约人总是爱往好的方面去想。
村长颤巍巍地从房中出来,见着一院子笑逐颜开的村民,酝酿许久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谢晦再看到村长的神色,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大家静一静。”村长艰难开口,“刚刚东家来传达了一件事,我这里同大家说一声。”
村民们安静一瞬,听到“东家”二字差不多知道是和租税有关,一个个纷纷好奇起来。
“是什么事?”众人问道,还没意识到要涨税的事情。
谢晦冷眼旁观,只听见村长唉声叹气:“衙门要涨税了。”
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村民们一个个呆住,怎么也没想到等到的是涨税而不是降税的消息,皆不知说什么好。
谢晦观察着村民们变幻的神情,眼中藏着沉思,原来这个时候是该露出悲伤的神色。他并不能感受到伤心难过,也不知道该如何露出这种神情,只会模仿村民们的表情。
“是涨不是减吗?”
“那要涨多少呢?”
“怎么突然要涨税了?东家可有说缘由吗?”
……
村民们一下子慌了,七嘴八舌地问起村长来。
村长叹口气,一一回答:“要涨八成税,东家也没说为什么,只说是县衙要求的,不信可以去其它各处问问。不止涨咱们一个村子的税,各地的都涨。而且咱们村子已经算是涨得少的了……”他说到“少”时也实在说不下去,若说八成税还算少,那可真是人疯掉了。但与其它村子九、十成税比起来,八成税又确实算少的了。
“八成!”有村民绝望地叫。
“咱们哪里还负担地起八成税呢?这是要逼我们去死吗!前些年欠东家的粮还没还完,如今收了粮食又要再加八成交上去,我们手中连过冬的分量怕都不够,还不了债不说,大约还要再去借粮,这……这叫什么事呢?”
村民们齐齐想,这叫什么事呢?
八成税与十成税是有些差别,但又差不了多少。
区别只是前者交了后慢一点死,因为还有些余粮果腹。后者交了后死得快,因为一点粮食也没能剩下。
村长连宽慰的话也说不出,静默地伤心着。
村民们也被这个霹雳炸得头晕目眩,同样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满腹疑惑一腔热血也不顶用,因为他们并不敢去问一问为什么,只能任劳任怨地交税。
到后来谢家村的村民们一个个散去,正好各回各家用午饭,但谁也没有用饭的心情。
谢晦也没直接上田里去,刚好趁着这时候多看两页书。
他一回家,就见姜莞站在房檐下笑嘻嘻地冲他招手:“怎么样?还想做祁国的官么?”
第96章 一群人的力量
姜莞身后房门大开,房内的凉风打在她背上清清凉凉,她才勉强愿意站在房外看谢晦的热闹。
谢晦看向她没说什么,缓缓转开目光,并不打算回答她话。
零零九觉得它如果是谢晦,它应当也不想理会姜莞的。她看热闹的嘴脸实在太过明显,很让人看着来气。
“不说话装高手是吧。”姜莞也不生气,利益受损的并不是她,她大度地原谅谢晦的冷脸,毕竟要交税的是谢晦。
他显然不大想理她,转身要进房门。
姜莞远远道:“你来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和涨税有关。”
谢晦的脚步顿住,回过头向她走来。
姜莞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过来,但见他身姿挺拔清逸,风姿疏朗,一双眼冷淡沉郁。她分神对零零九道:“如果我说我没有话要告诉他,都是骗他的,他会不会气死。”
零零九:“你最好不要。”
谢晦停在她面前,气质清冷。
姜莞面前的阳光被他遮去,陷入一片阴影之中。她仿佛陷入塞北的风雪,周身是冰天雪地的孤寒,被卷入细细密密的凛冽之中。
“什么秘密。”谢晦专注地望着姜莞问。
姜莞慢吞吞开口:“秘密就是,涨税这件事,是钱大人要求的。”
谢晦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问:“你如何知道?”
姜莞抿唇一笑:“我当然知道,你相不相信我。”
谢晦:“眼见为实。”
姜莞笑:“你学这个学的倒很快嘛,你学了我的东西,怎么不叫我一声师父。”
谢晦沉默。
“再多告诉你一件事。”姜莞笑吟吟开口,“钱大人只加了一成税。”
谢晦微怔,眼中清寒散尽,难得有些不明了。
姜莞看到他略茫然的模样没有半分反差感而带来的心软,反倒很恶劣地道:“你自己想为什么到村子里就成了八成吧,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屋关门,将谢晦锁在门外。
她说话只说一半,深谙如何能吊人胃口这一秘诀。
零零九惊讶不已:“你也太缺德了,话只说一半。”
姜莞一面向桌前走一面回它:“怎么好话歹话都让你给说了,既要我告诉他,又要我全告诉他,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反正他是男主,聪明绝顶,让他猜好了。”
零零九感叹:“你这么耍他,他要被你气得再不理你了。”
姜莞满不在乎:“你不会以为我很想理他吧?”
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一手托腮,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名贵山水画上,另一只手的食指在桌上胡乱画圈。
她甜甜一笑:“谢晦会来求我的。”
零零九不信:“求你什么啊?”
“等着看咯。”她自信笃定,让零零九更加好奇谢晦那样没有心的人会因为什么回来求她。
谢晦微垂着眼在姜莞的房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离开。
谢明在房中没精打采地吃着饼看书,见谢晦回来,他顿时上去:“哥,你怎么回来了?不好了!”
谢晦点头:“村长说了。”
谢明看他已经知道事情经过,不由问:“怎么办啊哥?要加八成税,我们今年的收成够交么?万一不够可怎么办……就算够的话交了税还够咱们吃的吗?一下子加了八成。”
他是从圆圆那里听的加税的事,知道的比谢晦还要早,之后书上的一个字也没看下去。
谢晦依旧古井无波:“你不必操心此事,好好看书。”
“可是加这么多税……”谢明心中发闷,不明白哥哥为什么总将他当小孩看待,不让他担心许多。
“我下午会去城里一趟,看县衙是否确实要求涨租,还是东家自己想涨租而推脱到县衙身上,再看周围村庄百姓是什么反应。”他如今真的践行起姜莞说的话,时时刻刻不忘眼见为实。
谢明沮丧地点点头:“希望不是真的。”
谢晦看他垂头丧气,重复道:“不必担心。”
谢晦说走就走,田间一日无人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一人出山,脚程快,决定先到城中查清涨税之事是否为县衙所为再做打算。
巴中县衙前已然是水泄不通,不止有谢晦,也有巴中的各个百姓来问涨税之事是东家所为还真是县衙有令。
真是县衙下令。
百姓们一个个呆站在县衙门前,不明白为何突然要加税,要等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