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上没有秘密。
闵颐和洛鼎来找顾兰之喝酒的时候,便随口说起了这些事情。
“你得罪他们了?”闵颐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看了一眼去了翰林院之后清减了不少的顾兰之,“这些人现在凶猛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多权倾朝野了。”
顾兰之喝了口酒,慢慢道:“没得罪,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已。”
洛鼎拿着刀在割已经烤好的羊肉,道:“你心态倒是好,换了我,我就已经疯了,这恨不得像是把我小时候尿床都当是一桩罪过拿出来说我现在行事不当,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小时候没尿床?”
“吃东西呢,你就不能举个能听一点的例子?”闵颐嫌弃地踢了他一脚,然后又看向了顾兰之,“不过陛下的意思看着也不是想责罚你的,你还是心放宽些。”
“我觉得我已经很宽心了吧?”顾兰之捏着酒杯看着面前这两人,“至少比你们俩都还心宽——没必要劝我什么,刚才我说了这些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那么对这样情况我就早就有准备,不过就是弹劾而已,就由着他们去吧!”
“其实圣上要是能开口说一句就好了。”洛鼎割了一整块肉下来先放在了顾兰之面前的盘子里面,然后又割下一块给了闵颐,“不过现在圣上应该在准备回鹘的使团来京城的事情,说是现在已经进了凉州境内,秦琳已经带着兵马去迎接了。”
“那再过七八天就到云京了。”闵颐算了算时间,“不过还是要看天气,今年的天气不怎么好,感觉冷得比往年还早一些。”
顾兰之仿佛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只放下酒杯,低头吃了一口羊肉,然后竖起了大拇指:“这羊不错,是突厥人的羊?”
“正是。”洛鼎指了指店外面挂的招牌,“这家就是用的突厥羊,还是上回周稼回京的时候一起带回来的,大家都觉得口感比我们中原的羊好吃一些,所以这店才一下子在京城打开了名声。”
“鲜美许多。”顾兰之吃了两口羊肉,然后笑了笑,“这名声来得正。”
“好吃就多吃一点。”洛鼎说道,“点了一整只羊,我们三个吃应该可以吃完的吧?”
闵颐听着他们说话,也低头吃了一口羊肉,然后痛快地喝了口酒,道:“我们三个大男人吃一只羊算什么,你应该问够不够才是。”
顾兰之在旁边拿着酒杯慢慢喝酒,笑道:“你们多吃点羊肉,我多喝点酒好了。”
“怎么,不是说好吃?那不多吃一点?”洛鼎看了他一眼。
顾兰之伸手又割了一块下来,道:“就这么多,我就够了。最近胃口不好,就只吃得了这么多。剩下都是你们俩的了。”
第97章 九十七 惹火上身的事情我不敢做
三人酒足饭饱, 在酒楼外面分了手各自回家去。
洛鼎和闵颐两人是同路,便看着顾兰之骑着马先走。
看了看时间尚早,两人索性就顺着路溜达, 不紧不慢地说着话。
“看着君佩瘦了那么多, 以前他跟咱俩一起吃东西可没吃这么少。”洛鼎回头看了一眼, 都已经看不到顾兰之骑马的背影了,“你说他和咱们圣上能长久吗?”
“你这么八卦,小心圣上知道了要骂你的。”闵颐嗤了一声, 慢慢地往前走。
“我这是关心圣上。”洛鼎闲闲笑了一笑,“圣上将来肯定是要考虑到继承人的问题,如今小殿下这么点,将来变数还那么大, 圣上准备培养谁?”
“圣上登基才多久,就想着继承人了?”闵颐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话说给圣上听, 圣上就要和你说,上皇都还活着呢!”
“啧,上皇刚做皇帝的时候,不也是被人催着要立太子。”洛鼎不以为意, “不过上皇那时候子女多, 又有咱们圣上这个战功赫赫的,所以才没有立太子。”
闵颐看了他一眼,道:“按你这么说,咱们圣上就小殿下这一个,应当早点把小殿下的太子位给定下来?”
“至少对朝野内外是一颗定心丸。”洛鼎说得很轻松,“免得那群人还在纠结圣上是女人,整天还琢磨着是不是会把皇位给外人。”
“不过要我说, 其实也不是特别重要。”闵颐认真地顺着洛鼎的话想了一想,“上皇当初也是过继的,所以你看上皇让圣上继位的时候都没什么心理包袱。圣上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就往少了算,再做三十年皇帝是没有问题的。三十年后谁知道是什么情形,三十年后你我都不知道在哪里了,去担心那么久远之后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实际一点,想想明天朝会上是不是要帮着君佩说两句话。”
洛鼎笑了一声,道:“你当我不想帮君佩说话?可是圣上不发话,我不敢啊!惹火上身的事情我不敢做。”
“你说,有没有可能,君佩是在和圣上一起里应外合?”闵颐想了想,忽然说道,“就正好他把这些事情都捅破,让那些人不得不跳出来,那样圣上正好找着机会把他们统统处理了。”
洛鼎听着这话却是沉默了一会,最后摇了摇头,道:“那谁知道呢?”说着他叹了口气,后头一句话到了嘴边上也没说出来,要是是他,他是不舍得叫自己夫人出去舍身陷阵里应外合做什么事情,就算是朋友也不会愿意,没什么别的原因,不过就只是不舍得,爱护关心都来不及,为什么会舍得让他们去涉险呢?
许多事情需要避开亲友的缘故便是在这里。倘若仅仅只是同僚而已,既不相识又不相亲,许多事情便只是公事公办,便也不会有什么偏向,所有事情都按照条理来便足够了,不管是离间或者是反间,又或者是什么潜伏,都是无所谓的,只需要配合好了就行了;可若有了亲朋好友的这一层关系,人便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感情上的偏向,做事情时候便会有所顾忌,所以许多时候不公允也就是从此而来。
在他看来,若顾兰之和他们圣上真的已经到了这一步,大约只能说明他们的圣上并没有那么喜欢这个人,或许是欣赏才华,或许是看重能力,或者是觉得这人做官的确是好,但偏偏是没有感情上的喜欢,若是有那么哪怕一丝的真爱,都不舍得让他被言官这样一盆盆脏水往身上泼;而相反,顾兰之能忍下来,大约就是真的喜欢和爱了。
但喜欢和爱最终都是会被消耗殆尽。
一味的付出,最后结果就只会是油尽灯枯。
走到路口,洛鼎停下脚步,朝着闵颐挥了挥手:“我回家去了,你喝了酒,骑马慢些走。”
闵颐也朝着他挥了挥,道:“我就走回去,不敢骑马了,上次喝酒了骑马就摔了一下,我家苗娘掉了好几天的眼泪,这次不敢了,就怕看她哭。”
洛鼎啧啧了两声,道:“那替我像你家苗娘也问声好。”
起了风,让人感觉有些寒冷了。
街边的晚桂香味清雅,沁人心脾。
顾兰之从马上下来,把缰绳交给迎出来的下人,然后径直便往书房去了。
他在书房里面翻出来那只已经涂了油的跳舞的玉兔,认真地检查了一番边边角角的光洁程度,又细细地用砂纸又打磨了一番,最后取出来之前专门订做的小琵琶,安放在兔子的手里。
这兔子用的是反弹琵琶的姿势,跳跃起来,一只腿支地,耳朵随着飘带一起飞起来,底座上还有一些祥云。若是人来做这个姿势,便是曼妙优雅仿佛仙女,换了兔子,就是可爱之中带着一些灵动,并且活泼又吸睛。
找了个匣子把这反弹琵琶的兔子装进去,他喊了个人进来。
“明天你们找个人进宫,把这个送给小殿下吧!”他说道,“要是小殿下问起来,便说另外几只还在做呢,不能急。”
那人急忙接了这匣子,道:“郎君放心,明天一早便送进宫去。”
顾兰之点了点头,便挥手让他退出去:“行,那你先退下吧,我有事情再喊你。”
那人抱着那匣子应下来,安静地退到了书房外面。
在放石料的地方又翻了翻,顾兰之找出来之前画好的那只骑马射箭的兔子的图样,弯腰抱起来搬到了书桌上,拿出了凿子和锤子,敲打了两下又放下了。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感觉有点累。
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他对着这石料发了会儿呆,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似乎还早——还远没有到天黑的时候。
他觉得书房里面闷得厉害,于是起身走到了院子里面站下。
在院子里面,他听到顾苗养的那只狗远远的似乎在叫唤着,随着风传来的,还有顾苗开心的逗狗的声音。
不用去看也知道,是顾苗在和隔壁的吴家那个叫小红的姑娘在一起玩耍。
听顾苗说,吴家已经答应了他和他红妹的婚事,但他红妹上头还有个姐姐没出嫁,要等着姐姐出嫁了以后,才能给妹妹办婚事。
无论如何都是一桩喜事,他倒是真心地希望顾苗能娶一门好亲,到时候他直接便把他的身契都给他,让他自由自在地出去过日子,不必再跟着他左右了。
想到这里,他目光暗了暗,觉得有些胸闷。
他抬头看了看这顾宅,内府那些人来了之后,这宅子显然被修整得越来越干净了,一应陈设也是按照他如今的官职来,一看便是官员才会住的大宅,不再是从前那个被荒废了很久的陋居,可也越来越陌生——大概是因为一切都已经变了吧。
他忽然感觉有些慌乱,他往后退了两步,重新回到了书房里面。
他翻出了之前打了草稿还没有完全写好的折子,沉默了一会儿,提笔继续写了下去。
天色渐渐暗下去,里外都开始点上灯。
顾苗拎着一包糕点在门口探头探脑:“郎君,红妹给你做了点米糕,你要不要吃哦?”
顾兰之揉了揉眼睛,放下笔看向了他:“拿来尝尝吧!”
顾苗于是进到了书房里面来,把糕点摆在了他面前,口中絮絮叨叨:“郎君,你今天怎么又不吃晚饭啊?是不是内府来的那个厨子做得不合你胃口了?我觉得以前张婶做菜挺好的,要不重新把张婶叫回来吧?”
“没有,是下午的时候和人一起吃过了,所以晚上不想吃。”顾兰之吃了一口米糕,然后剩下的推给了顾苗,“剩下都给你。”
“好吧……”顾苗把米糕收了起来,又看向了他,“红妹说她爹之前去太学报名学认字了,她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所以识字情况如何?”顾兰之随口问道。
顾苗道:“听说是学得很快,就是纸笔太贵啦,练字看书都有点没钱。”顿了顿,他看向了顾兰之,“郎君,所以这个识字,感觉还是得要有钱人呢……否则穷人就算想识字,想练一练,也没那么多银两。”
顾兰之笑着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所以我最近也在想,应当是得让这些穷人也买得起用得起才行的。”
听着这话,顾苗露出了一个崇拜的眼神:“那要怎么做啊?”
“之后你会知道,现在就不和你说了。”顾兰之笑着摸了摸顾苗的脑袋,“好了,你出去吧,我奏折还没写完呢!”
顾苗点了点头,乖巧地拎着没吃完的米糕就出了书房。
顾兰之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快要写完的奏折,不由得笑了一笑,他这奏折送上去,御史们是不是又要再上折子来弹劾他?
如今朝廷赋税有限,或许没有那么多钱可以用在给穷人发放纸笔识字上面,但各地的豪强世家却是有钱有人有产业的,他们有足够多的银两来做善事,那么他们就应当来为朝廷分忧,来解朝廷的难处。
第98章 九十八 她有一些想见顾兰之了……
赵如卿翻开顾兰之递上来的奏折, 露出了一个有些惊讶的神色。
他的这封奏折写得相当长,是围绕着现在太学新开的这个书斋说起的。
先说的是现在书斋中那些穷人们的识字情况,当他们开始识字时候, 便开始面临的是笔墨纸张都贵重, 是寻常人家所消耗不起的。
这份支出现在暂时是由太学承担了, 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在将来这书斋推行到各地,并且还需要私人书斋也承担这样的教人识字的功用时候, 那么这笔支出就不能简单的全部让书斋本身来承担,这会成为一笔书斋无法承担的负担,久而久之,他们就不会再愿意继续承担教授普通人识字的任务。
顾兰之在折子中写道:陛下最终的目的是想要这天下人都识字知理, 那么这个书斋便不能只看短期内的这一点点成绩了,想要长久,就务必要解决这一份支出。从前之所以不用考虑这些, 是因为需要识字的多半也都是家底丰厚的人家,他们并不需要为这些纸笔发愁。臣以为,是应当由朝廷来承担这一部分的支出,并且在之后如果要进行阶段性地深入教学时候, 需要像先行的书院一样, 收取一定的束脩,但不能太多。毕竟大部分人不识字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识字,而是他根本也没有条件去识字了。朝廷的支出从何而来,臣以为这便应当是在赋税上面有一些改革了,臣研究了现行的赋税,虽然相比魏朝,已经对普通平民百姓有了更多的减负, 但由于百姓仍然还要承担许许多多的负担,所以实际上百姓付出的劳动和他最后的获得以及上交的赋税之间并不是合理的状态,臣以为这时候是需要对那些世家豪族多一些偏向,他们原本就拥有了比寻常百姓多百倍千倍的财富,他们愿意做善事来换一个善人的名头,却不愿意多上交赋税,这对朝廷来说也并不是一个好的现象,长此以往,这些便会成为各地的割据势力,当他们发展到足够强大的时候,那便也是天翻地覆的时候。
看到这里,赵如卿忍不住笑了一笑,她倒是少见和她一样想法的人,更准确来说,顾兰之是第一个把她的心思里里外外都猜得这么透彻的。
他在奏折中所写的,便是她之前想过但并没有与人说的。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揣测到的这一点,这或者是能说明,他的确是一个目光长远且并且能从她的角度来思考的人了。
她拿起旁边的茶盏喝了口水,然后继续看了下去。
再接着,他并没有详细去写应当怎样改革赋税,只是简单说道这还需要在议,但不妨碍现在就提出来,因为提出来越早,便越容易早做准备,一切都更容易做到面面俱到,而不至于到了需要改革的时候临时想什么法子,而使得四处全是漏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