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之听着这话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语气柔和了下来:“怎么还有主动想进去喝茶的?”
“对朋友不应当就是这样的啊?”赵萦不以为意地拍了拍他肩膀,倒是比他还自在地先进去了,“你又怎么得罪那位了?这次阵仗搞这么大,弄得御史都不敢瞎上奏折了,怕触了霉头。”
“就说了一下实话。”顾兰之跟了上去,语气淡淡,“也许是冒犯了皇帝的尊严吧。”
这话赵萦都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她看了他一眼,语气怪模怪样地道:“难怪小萱跟我说你态度怪怪的,今天一看果然如此。”
顾兰之笑了笑,只与赵萦一起进了正厅,又让余福上了好茶。
“你有什么打算吗?”赵萦问道。
“没什么打算。”顾兰之道,“最近在给我的书童准备亲事,他要成亲了,到时候我给他主持一下。”
“是喜事啊,要不要我来送点什么?”赵萦很有兴趣地问道。
“还是算了吧,都是小门小户平民百姓,受不起你这么大的礼。”顾兰之笑着拒了,“省得到时候还弄得他们束手束脚,喜事都办得不喜庆。”
赵萦也没有因为被拒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只拿着茶杯喝了一口,道:“那我差人送点东西,不露面总可以吧?到时候说出去他们脸上有光呢,云京府尹还送礼贺过他们的新婚!”
顾兰之看了她一眼,笑着道:“好吧,就依着你的意思。我替他们先谢你。”
“一点小事而已,不用谢来谢去。”赵萦说道。
“忽然想起来,有件事情倒是想麻烦你帮帮忙的。”顾兰之忽然想起了他书房里面整理出来的那些文房四宝等杂物,“我有些用不上的文房四宝之类,干脆帮我送给京中的书院吧!”
“可以啊!”赵萦完全不过脑子地答应了下来,然后顿了顿,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个什么,“你的文房四宝,自己送去不就行了?”
“你送比较避嫌,我送倒是显得我沽名钓誉。”顾兰之笑了笑,“反正你都答应了,还反问我这个?”
“你欺负我嘴巴比脑子快啊!”赵萦痛心疾首,“你这样的人太坏了。”顿了顿,她又看了他一眼,“要是你已经理好了,我等会顺便就帮你带过去,要是没有理好,我改天来拿就行。”
顾兰之笑着道:“是早就理好的,等会你直接带走就好了。”
赵萦点了点头,也没怎么在意这种小事,又说起了京中的事情。她大约也是闲得很又憋得慌,说的都是云京府中琐碎的事情,诸如什么百姓来喊冤,她去断案,结果断到了自己弟弟家里,气得她把她弟给抽了一顿;又比如她有一天被赵如卿喊去说了一通,完全不懂是为什么,一回家才发现是自家亲爹又给她扯了后腿,让她恨不得对着她亲爹咆哮一通,让他消停点就在家里莳花弄草别折腾了。
末了,她喝了一大口茶,又看了顾兰之一眼,叹道:“也就和你说说,小萱小璐她们也不好说,小萱还好一点,家里就一个叔叔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秦家比我家还复杂,我要是和她说这些,她能反过来和我再说一堆。”
“人人都不容易。”顾兰之安慰地笑了笑,“不过能解决的事情总比不能解决的要多。”
“是啊。”赵萦也笑了起来,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她就起了身,“我得回衙门去了,你把刚说的那些搬出来,我明天就叫人直接去送。”
顾兰之也跟着起了身,让余福把书房里面老早就清理出来的那几个箱子让人抬出来,便送了赵萦到门口。
在风中,他看着赵萦骑着马走远,然后抬头看了看天上阴霾,似乎是要下雪的样子了。
第115章 一一五 臣谢过陛下成全
又过了半个月, 赵如卿终于宣了顾兰之进宫。
这期间顾兰之有好几次求见,赵如卿都没有理会,应当也还是朝事繁忙的缘故。
有些事情拖得久了, 仿佛便是连爱恨都拖得模糊起来, 顾兰之坐在马车里面看着外头皑皑白雪, 闭着眼睛不想说话。
顾苗的婚事已经办了,他也搬出府,现在住在顾府后面挨着的那个两进的小宅子里面——那是他替他买下的, 成亲那天给他,便让顾苗感动得又哭起来,再看到给他备下的那对金如意,还有各种各样的物事, 顾苗原本想推辞,但碍着宾客都在,也没好意思落了他的面子。
成亲第二天顾苗来找他还这些, 便被他又劝了回去。
顾苗听话又乖巧,他说的话他都放在心里,吴家看起来也是老实本分的人家,将来他们在京城一定能过得很好。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来, 有人上前来掀开了车帘, 外头冷冽的空气灌进车中,顾兰之睁开眼睛,看到是右荣在车外等着他。
右荣脸上笑容几乎算是谄媚,他亲自上前来扶着顾兰之从车中下来,又让人把他带着的两个木匣子给接了,笑着道:“顾大人慢点儿下来,地上有雪。”
顾兰之扶了他一把, 淡淡道:“多谢右公在这里等我。”
“最近圣上忙。”右荣亲自给顾兰之打了伞,“回鹘可汗前两天刚走呢,之前还在因为那些权贵的事情发恼,好在这次人证物证俱在,让他们再没有狡辩的机会。还多亏了顾大人之前在街上与那些书生们说过了那一番话。”
顾兰之看了右荣一眼,知道他说这么多也不过就只是为赵如卿辩白而已。
右荣引着顾兰之朝着乾元宫的方向走,他让后面的内侍略慢了一步,等到周遭没那么多人了,才轻声道:“顾大人,陛下心软,有什么事情您低个头也就过去了,没必要和陛下硬顶呀!陛下心里还是想着顾大人呢,那次书生们跑到您家门口去,还是陛下让赵大人赶紧去解围的。”
顾兰之心不在焉地听着,举目四望,看到的是茫茫大雪,宫殿巍峨,威严耸立。
见顾兰之没有回答,右荣抿了抿嘴唇,又道:“顾大人,今日已经有折子递上来,是请陛下贬您出京,说您工于心计不择手段,虽然有才华,但缺乏磨砺,应当更去体会一番民生民情。”
顾兰之笑了一声,这倒是他已经料到的了——事实上比他当初预料的情景还要好一些,这说辞中只说了他是工于心计不择手段,倒是没有再说其他。
他看了一眼右荣,知道自己应当是要领情的,他忽然觉得赵如卿身边的人都很懂得怎样做人,从臣子到内侍,每个人都很懂得如何留一线,如何结善缘。
于是他慢慢开口道:“右公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事情我已经有了决定,只怕是要辜负右公这番好意。”
右荣愣了一瞬,他脚步都停下来,看着顾兰之都往前走了才追上去。他道:“顾大人,陛下毕竟是陛下,是皇帝。”
“因为陛下是皇帝,所以我要忍下来。”顾兰之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右公,你觉得陛下对我真的好吗?”
右荣没有回答——他也没法回答。
顾兰之也没指望他还能说什么,眼看着乾元宫已经就在眼前,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停下脚步看向了右荣:“不过我还是很感激右公对我的照顾,我知道余福是得了你的吩咐,所以才那么贴心。”
“顾大人别这么说。”右荣忙道,“都只是分内之事而已。”
“方才离家之前,已经给了余福一份,这一份是专门留给右公的。”顾兰之从袖袋中摸出了一只巴掌大的纯金小金鱼,“右公留着赏人玩吧!”
右荣叹了口气,还是把这金鱼接了下来,道:“顾大人的心意我明白的。”
顾兰之摆了摆手,也不再与他多啰嗦什么,两步便上了台阶,来到了乾元宫的正殿门外。
门口有内侍见到他,便急忙引着他进去殿中。
走过那长长的带着暖香的回廊,内侍引着他进到了暖阁里面,然后便见到了赵如卿。
应当是烧了火龙的缘故,暖阁里面比外面要温暖舒适太多。
顾兰之上前去行了礼,听着赵如卿叫起,才起身躬身站在了一旁。
赵如卿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想清楚了吗?”没有等顾兰之回答,她只从面前的桌上拿起了一本奏章,起身递到了他的手里,“朕当初承诺过的事情,便也不会食言,但朕给你后悔的机会。”
顾兰之接了这奏本翻开看过,是吏部的文书,让他去吴郡去做太守。
吴郡在江南,鱼米之乡,民熙物阜,若是去吴郡做太守,的确当得起她当初承诺过的那句许他一个荣华富贵。
他安静了一会儿,合上奏本,双手交还给了她:“臣想清楚了。”
赵如卿接过奏本的手顿了一顿:“所以你决定……?”
“臣谢过陛下成全。”顾兰之跪下来,深深地把头磕在地上。
赵如卿站在了那里没有动,她低头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有那么一瞬她还想再问一遍,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但她没有问出口。
她看着他削瘦的脊背,她感觉荒谬且不真实。
深吸了一口气,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没有起伏。她道:“那既然如此,便随你吧!”
跪在地上的顾兰之又深深磕下去:“多谢陛下。”
“你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说吗?”赵如卿问。
顾兰之直起身子来看向了她,目光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和起伏,他道:“臣方才带了两个匣子,原本是要送给小殿下的生辰贺礼,不过应当是赶不上了,请陛下转交给小殿下。”顿了顿,他垂着目光又想了想,道,“若陛下觉得不好,直接销毁亦可,并非什么值钱的礼物。”
这话听得赵如卿心头仿佛有火在烧,她忍下来,只道:“朕会替你交给他。还有别的想说吗?”
顾兰之抬头看向了她,他沉默了许久,最后才慢慢地开口喊了她一声:“卿卿。”
赵如卿也看着他,她嘴角不自然地扯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但最后并没有说出口来。
“当初你答应过我三个要求,第三个要求我已经想好了。”顾兰之说道,“我希望以后卿卿能遇到喜欢的人,我也再不会和卿卿相见。”
赵如卿盯着他看了许久,道:“好,朕答应你。”
“臣告退了。”顾兰之最后磕了一下头,慢慢站起身来,安静地退出了暖阁。
他在暖阁门口站了一会,又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然后便朝着外面走去了。
出了乾元宫,便重回冰天雪地的寒冷之中。
他顺着进来的那条路慢慢地朝着宫门口走去,雪越下越大,他拉起了斗篷上的风帽戴上,尽管逆风难走,可他现在只觉得如释重负一般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从十九岁那年开始的荒谬爱恋,终于在这场雪中,有了一个结局。
他找寻过,坚持过,勉强过,最后只发现,应当放手的时候便要放手,光凭着他一人的孤勇,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快行到宫门口,他避着风雪,却不防忽然被人把腿给抱住了。
低头去看,他看到是赵麟穿着厚厚的衣服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抱住了他。
“我喊你好久,你没有听到吗?”赵麟抱着他的腿,抬头问他,“他们都说你要离开云京了,他们是不是骗我的?”
顾兰之愣了一会儿,伸手给他整了整帽子,然后蹲下来抱了抱他:“没有骗你。”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赵麟也抱住了他,“你很久没有进宫来看我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没有,我很喜欢你、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呢?”顾兰之在他的小脸蛋上摸了摸,“只是……我的确要走了,应当……也不会回来了。”顿了顿,他安慰地亲了亲赵麟的额头,“不过也没有关系,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忘记了。”
赵麟嘴巴瘪了瘪仿佛想哭,他搂着顾兰之的脖子不放,眼眶发红:“我不会忘,我也不想你走!”
顾兰之抱着他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找寻着应当跟着赵麟的内侍和嬷嬷,他拍了拍他的后背,叹了口气:“你回去吧,好好听你母皇的话。”
“你还欠我两只兔子。”赵麟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你是言而无信的大人。”
“是啊,我是品德卑劣,言而无信的大人。”顾兰之替他擦了擦眼泪,“别哭了,别哭了。麟儿是小男子汉,是小殿下,掉眼泪怎么行呢?”说着话,他已经看到从另一边有慌张的宫人跑着过来,是来找赵麟的,他抱着赵麟迎上前去,把小孩儿交到了嬷嬷怀里。
赵麟死死拉着他不松开,眼泪仿佛开闸放水一样,但哽噎的哭泣让他的话语支离破碎,听不清他究竟想说的是什么了。
顾兰之掏出帕子在他脸上再擦了两下,长长叹了一声:“快回去吧,麟儿。”
说完,他便强行拉开了他的小手,转身就朝着宫门走去了。
身后留下了一串嚎啕大哭。
他快走了两步,把这些都抛在身后。
然后他听见赵麟在喊他:“爹爹、父亲,阿爹不要走!”
他忍住了没有回头。
他忽然想起来当年他追在张嬛成亲的轿子后面喊娘亲,娘亲不要走。
张嬛当年没有停下来。
他也没有停下来。
第116章 一一六 此时此刻已经完完全全看不见……
吏部的文书来得快。
顾兰之回到家中时候, 顾苗已经捧着那文书在门口迎着他了。
大雪纷纷扬扬,街上空无一人。
顾兰之从马车上下来,刚站稳, 顾苗就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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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 吏部文书。”他把文书递到了顾兰之手里, 语气中全是焦急,“郎君,怎么这时候会有吏部的文书啊?都年底了, 没听说这时候会有官员调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