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了,明天一早就要进宫见南楚大皇了。”
“带着季映雪?”
“当然。”
“也对,毕竟都怀他孩子了。”
“你就这么让他俩安安心心的回去了?这不像你啊。”
沈青满意的点了点头:“咱俩还算培养了那么一丢丢默契。”将手中的书合上,“用用那个道具吧。”
“提醒一下:两千点。”
沈青看了眼朝南的窗外,微微笑了下:“收拾慕容狗总得付出点代价。”
南楚皇宫承乾殿内,南楚的大皇慕容复躺在龙塌上,睡得却并不安稳,眉心不住抽动了几次后,猛然睁眼从梦中惊醒。
守在踏脚上的太监猛地惊醒,看了眼滴漏离天亮尚早,连忙出声询问:“陛下,您醒了?”
慕容复平复了一下呼吸,觉得脑袋木木的疼。他虽年近花甲,但一向自诩筋骨强健,夜间极少做梦,可刚刚......
他摸了摸额头,靠在床沿上,刚刚那个梦境极为逼真,十分罕见,几乎让他分不清虚实,他想了想,出声问守在床幔外的贴身太监:“老三什么时候回来的?”
太监虽诧异于为何突然提起三皇子,却仍然立刻回道:“三皇子昨日傍晚回京,今日朝会后进宫拜谒。”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几重纱幔里慕容复声音沉沉,太监没敢多想,如实报道:“据暗卫探查,三皇子还带了一位女子,听说是路上新纳的妾室,已是有孕在身。”
慕容复眼神冷了下来,左手无意识
的抓紧了被衾。在刚才的梦中,他这个三儿子也正巧是带了一个不明身份的女子回来,而这个女子好巧不巧正是自己的心腹大患——齐国将领季飞光的女儿,后来还生出了许多令他在梦中都怒不可遏的祸事来。
他眼底暗光变换数次,最终还是躺下合了眼。
罢了,毕竟只是个梦,是一时巧合还是天机所指,谁又说得准呢。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天便冷了下来。这是齐都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簌簌无声下了整整一晚。晨起天明,夜雪初霁,云淡日寒,地上的雪积了一寸有余,季府内外一片白茫茫不见杂色,碎琼乱玉穿过庭台高树作漫天飞花之态,院内青竹红梅都被妆点成琼枝,偶有不怕冷的鸟儿飞过掠上枝头,惊落飘下点点碎雪琼花。
季洲白在一树梅花下练剑,剑气如虹,身如蛟龙,雪地里身影宛如青光一道,仿佛要破空而去,剑气带过的碎花飘雪沾染他眉梢发尾,更显他眼里仿若有浩荡长风,要随这剑意拔地而起,直上九霄。
练了一阵子,有下人们提了工具,渐渐开始扫洒服侍,季洲白回身收了剑势,长剑入鞘,正暗自平复呼吸,就听一声软软的呼唤:“阿兄。”
季洲白回头,便见女子推开偏房的菱花木窗探出头来,她刚梳了发点了妆,天光下眼波盈盈,唇红齿白,拥了件银色狐裘,小巧的下巴陷在领口白色的绒毛里,更显得温软弱质。
她笑意吟吟的看着他,他也不禁一笑。这一笑散去了练剑时凛冽的杀伐气息,他提步朝她走过去:“傻丫头,天这么冷,趴在窗子上做什么?”
“阿兄你也知道冷呀。”沈青抿唇一笑,“你看你,雪地里练剑,衣裳都打湿了。”
季洲白摇摇头说了句:“无妨”,便见沈青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回头摸了只女儿家用的宝蓝色掐丝珐琅手炉,隔着窗递给他。他见着那小小精致的手炉,有几分啼笑皆非:“我不用这个。”
沈青颦了颦细细的眉,伸手拉过他的手,嘟囔道:“落了雪天这么冷,练剑后必然会发汗,着凉了可有你难受,阿兄不能老是仗着自己身体好......诶?阿兄的手好热啊。”
季洲白一愣神,只觉女子手
掌细腻温暖,如一团云朵一般,他心头一跳,还不知应该作何反应自然一点,便见沈青已经收回了手,将那只暖炉硬塞给他:“不行,虽然现在还好,你一会就该冷了,还是拿着。”
季洲白只好接住,热热的一小团握在手里。又见沈青撑着下巴看着他说道:“刚刚我梳妆好在窗前看阿兄在雪中舞剑,身姿皎然,仿佛要与漫天飞雪同去,真如玉人一般。”季洲白被她亮晶晶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心底还隐隐在想幸好刚才练的是招式更漂亮的青城九式,就又听她接着打趣道,“.....怪不得上次赏荷会上,李大人家的嫡女一直盯着阿兄不放。”
她笑得眉眼弯弯,眼里一派揶揄,季洲白却觉得他的心仿佛落在这皑皑雪地里,勉强抿了个笑,压下去心里那点不自然,拍了拍她的头,说道:“身子这么弱,别在这吹冷风了,快进去吧,我还得回去换身衣服。”
“好。”沈青歪了歪头,“今天这么冷,我等回去跟爹娘说说,咱们晚上吃锅子吧!”
季洲白宠溺一笑,没忍住刮了刮她的鼻子:“小馋猫,当然好啊。”
到了晚间用膳的时候,老夫人这几日身子乏免了晚间的请安,沈青四人便聚在一起用了晚膳。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力气大的丫鬟端上来一个铜制的暖锅,里头乘着熬得纯白似乳的高汤,汤面漂着几只红枣、枸杞和姜片,丫鬟们小心翼翼的往暖锅底部加进烧热的炭块,沈青探头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汤啊?”
一旁顾氏身边的嬷嬷笑着回道:“加了瑶柱、干贝、火腿和猪骨,昨儿个夜里就在炉子上吊着,鲜得不得了。”
顾氏见她听得眼睛发亮点点她的额头:“你肠胃弱,可不许贪食。”
沈青忙乖乖点了点头。见锅子已经烧开,一旁的丫鬟纷纷端了涮锅的蔬菜和肉上来,切得薄薄纹理分明的牛羊肉,各色蔬菜和菌子,季飞光挥退了要上前服侍的丫鬟,笑道:“吃这个,还是自己动手来得舒服。”又回头吩咐道,“去把埋在院内梅树底下那坛子酒挖出来。”
正举了筷子的沈青听这话抬起头,雪中藏酒,这也太浪漫了吧,忙说道:“爹爹,让我去挖吧!”
“你去干什么,外头那么冷......”
“女儿就想试一试嘛。”沈青站了起来,没等季飞光再说话就已快出了门外,“....阿兄陪我一起来挖吧。”
季洲白见她衣裳单薄的去了外间,忙从司琴手里接过红狐斗篷,没顾上跟季氏夫妇打招呼就追出了门外。季飞光见状不以为意,摇头笑道:“这两个孩子呀。”顾氏倒是抬头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门外,没说什么。
沈青刚跑出门,就被从后边追上来的季洲白用斗篷兜头包了起来,季洲白一面给她紧着领口,一面装作沉了脸,吓唬她道:“再这般莽撞,阿兄要罚你了。”
沈青半张脸都被他用斗篷埋了进去,只留着一双剪水双瞳,在长夜明灯下灿如星辰,她隔着斗篷说话,声音有些闷:“阿兄才不舍得罚我呢。”
季洲白无奈一笑,极有分寸的伸手轻轻拂过她眼睫上落下的碎雪,略退开几步道:“好啦,走吧。”
他走了几步便忍不住回头看,便见女子低着头拢着斗篷,一步一步的在地上踩雪玩。他只觉自己那颗战场杀伐中淬炼出来的心肠软的一塌糊涂,忍不住伸手去牵她的袖子,温声打趣:“仔细摔倒,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踩雪就那么有趣?”
“当然啦,阿兄不知道吧,雪是有声音的,踩起来咯吱咯吱的。”
季洲白低笑一声,护着她走到那树梅花下,从园子角拿过来一个小铲子,摸了摸沈青的头:“雪太凉了,我来挖,你不许动。”
沈青埋在风帽里乖乖的点了点头,蹲在一旁仔细的看他掘开地面,与他讲些没头脑的话。
“.....酒埋在地下会不会很冷啊。”
“不会的,它不怕冷。”
“那它肯定也很孤独。”
季洲白回头看她,廊下高悬的淡红纱灯照的雪地流光溢彩,更照的她眼眸中见三寸秋波,一身红衣绽于白雪,比枝上红梅还要夺目几分。
季洲白闭了闭眼。
惊心动魄。
他回头将酒坛抱出来,轻轻拂过其上的尘土,眼带笑意
“现在它不孤独了。”
第21章 进击的白莲花【十】
南楚皇城内。
御书房里,因着尚在冬日,殿内的火盆仍然烧着,侍女们往其中加了果皮和香料,盖去了有些许刺鼻的火炭味。
南楚大皇慕容复放下手中的奏折,端起茶杯悠悠的用杯盖拨弄着里头漂浮着的茶叶,慢慢呷了一口茶,这才抬起头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三子,神情莫测道:“哦?你想要对齐用兵?”
慕容修恭谨的一拱手:“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仔细讲讲。”慕容复搁下笔,向后靠在椅背上,意味不明的说道。
“父皇也知道,儿臣此前曾因意外去齐都潜居许久,也是因祸得福,因此探查到了许多齐国的情报。齐帝如今昏庸老馈,沉迷声色,几个皇子皆是庸才。朝臣无能,武将空缺,唯一有个季飞光能顶些用,也只是独木难支罢了。”
慕容修说到这,抬起头:“父皇耳通目明,自然知晓季飞光已成功高震主之势,更甚是有民间传言称,边城百姓只知季将而不知齐帝。齐帝早就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儿臣这个时候出兵直破齐国边境渝州,一可趁冬着日刚过,渝州城内粮草储备不丰,打他渝州太守一个措手不及,二来,季飞光应战时也必然是左右掣肘,只因他也清楚无论是输是赢,都不会在齐帝心里讨到什么好。”
慕容复听着这话眯了眯眼,放下茶盏道:“这话是怎么说呢?”
慕容修拱了拱手,答道:“若是他此战大败,那是无话可说,齐帝必要借题发挥,重重治他个领军不力之罪。若是他胜了....满朝歌功颂德,功绩累累,烈火烹油,赏无可赏,齐帝也必然是忍无可忍了。当然,儿臣也必不可能让他胜。这渝州一役,儿臣必让他季飞光埋骨于此!”
慕容复闻言沉吟了一会问道:“你就这般有把握?”
“是的。”慕容修勾唇一笑:“因为儿臣还有一样制胜法宝”
*
齐国都城内,季家府邸。
季飞光站在演武场内,取下兵器架上那一柄伴他多年的红缨长-枪。他反手横枪于胸前,另一只则手轻轻抚过枪杆,也抚过这半生戎马硝烟的血汗。
季洲
白站在他身后,墨黑长发高高束起,尽显英气逼人,西偏的日光洒在他半边侧脸上,眉骨至鼻梁的线条流利,凛冽如拉满的弯弓,“将军,我已经清点完城外士兵。”
季飞光闻言点了点头,动手一偏枪锋,一道寒光乍起,直刺人眼。
南楚一朝起意,敌国三皇子亲领大军压境,横渡淮水直捣边城,情势危急来势汹汹,然而朝中众臣尸餐素位,文臣无一不是惊慌失措,满殿武将则尽是纸上谈兵,他只能陈情殿前主动请缨。他又想起今日朝会时,齐帝那道阴晴不定的旨意:“....爱卿可真是忠君爱国啊,既然季家军一向是攻无不克攻无不胜,想必这次肯定也能大败南楚班师回朝,明日里便点兵出征吧。”
他不禁叹了口气,显出几分不常见的老态来,语调萧瑟道:“....朱门沉沉按歌舞。”
季洲白抬起头,闻他隐有消沉之意,开口劝慰,眼里尽是一往无前的锐气:“岂有逆胡传子孙。”
季飞光听罢将长-枪立在地上,回身看向季洲白,眼里有几分欣慰:“你和你父亲很像,年轻时我俩金戈铁马,他做我的副将,一起闯过多少尸山血海,他也是从来都是意气昂然。”
“将军您在担忧什么?”
季飞光抬头望向天边日暮,残阳如血,寒鸦绕枝:“我一生沙场纵横,见惯生死,此身如何我早已无所惧,我只担忧这千里疆域外渝州百姓,担忧这几代江山根基摇摇欲坠,担忧我家中娇妻幼女....何以为生。”
季洲白敛了眉,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如天光乍破,沉如惊雷:“将军,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1。”
季飞光猛地抬眼看他,握紧了手中**,然而这次。他并没有出声阻止眼前少年的不敬之语,而是久久沉默了下来。
正待两人各怀心思,默默看着满室刀剑不语,就见沈青只身从门外走进来。两人正要装作平日的样子扬起个笑,沈青已一撩裙摆结结实实的跪了下去。
“父亲,女儿想随您一起去渝州。”
此言如一石惊起千层浪,季洲白还没反应过来,季飞光已是皱起了眉脱口而出道:“胡闹!”
“渝州远在千里,战场上刀枪无眼,这是能作儿戏的事吗?”
季飞光
难得的对着女儿沉了脸色,却见女儿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毅沉静。
“父亲,您先别生气,请听我一言。”
“您的担忧我都知晓。身为女子,是该如《女戒》所训,长在深闺,宜室宜家,勤不告劳,清静自守,未嫁从父,出嫁从夫。”
“可我不愿意,爹爹,我不愿意。”
“我是您的女儿,是齐国战神季飞光的女儿。我不愿意囿于后院一方小小的天地,我不愿意藏身逼仄的府邸潦草一生,我不愿意逆来顺受,一叶障目固步自封。我想去看这世间天地浩大山高水长,去见这人间众生样貌百事面目,哪怕是一次也好。”
“云亭你.....”
“爹爹,我潜心医术,苦心数年学得一身本领是为了救死扶伤!是为了去把那些在前线奄奄一息的齐国男儿拉回人世,而不是给那些夫人小姐们开什么保养方子!昔有百夫长怀一身武艺不得施展,是您慧眼识才力排众议破格提拔被传为佳话,那么,女儿为什么不可以呢?只是因为,我是女子吗?”
沈青跪在地上,字字泣血,面上却神采飞扬、光芒熠熠,几叫人不能直视。
季飞光闭了闭眼,艰难道:“云亭,你听为父说.......”
“她说的很对。”站在一旁原本一字不发的季洲白出声道,他勉强收回落在沈青身上的视线,看着季飞光道:“云亭聪慧灵敏,又性子坚毅,这些日子勤加练武,体质也好了不少,随军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