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卧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可人已然睡着了,巴掌大的小脸素净,长发蜿蜒在引枕上。她已及笄,早不是之前一团稚气的小女孩,容貌之盛名满帝京,无论是哪家的王侯公子莫不都巴望着尚主。
他在榻侧跪下来,连呼吸都放轻,小心翼翼替她掖好被子,将露在外边的胳膊塞进去。他握着她如玉的手,她不爱用凤仙花染指甲,嫌弃味道,因此指尖干干净净,透着淡粉色,如同玲珑的花瓣。
他看得入神,冷不防突然被勾了勾掌心,抬头就看见沈青笑得眼睛弯弯。
他便才觉得他活起来了,不似方才在刑堂像个怪物。
“厂臣贵人事忙,怎么有空来?”他没松手,她便也不抽手,乖乖的任他握着,笑嘻嘻的说话刺他,同他卖娇。
他仍跪着仰头看她,一眼不错,口中慢慢道“殿下折煞臣了,不论臣办什么差事,殿下总是第一要紧。”
她撑起身点点他的唇,仍像小时候同他亲昵玩笑“厂臣这张嘴啊,惯会哄人。”江流看她起身,跪着替她穿了鞋袜,一面问道“殿下今日咳嗽怎么不唤太医请脉?”
沈青撑着坐在床边,脚上踢踢踏踏“也不过就是开几幅苦药,横竖不是什么大病,我将养两天也就好了。”
江流板了脸,“殿下怎么仍像小孩子一样,旁的不说,芳洲她们伺候主子也如此不经心,该拖出去罚几板子。”
“好啦,厂臣大人,干嘛在我面前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你如今可威风....”沈青眼珠子一转,看见江流仍板着脸,伸手去拽他衣摆“我让他们别传太医的,得空你替我煮枇杷水不就得了....好啦,给我梳发好不好,眯了一会发髻都散了。”
她正大光明的耍赖,江流没了脾气,一双惯常杀人的手,握住青丝,拿起木梳,为她细致小心的梳了个随云髻,在妆奁里捡了
几只花簪并一只珊瑚排串步摇簪好。沈青看着欢喜,嘴上更是俏皮话跑马“厂臣可真是我的宝贝疙瘩甜蜜饯儿,离了你我可怎么活啊。”
江流听得脸热,捏了捏她的耳垂当她胡言乱语的惩戒,又捡了碧玺耳坠为她轻轻带上“这是内务府前段时间制出来最精巧的一对,殿下可还中意?”
“自然中意,丽妃看我这对眼热的不得了,跟个乌眼鸡似的,还去跟父皇讨要了。”
江流垂眼盯着她雪白的耳垂,冷声说道“殿下金枝玉叶,她怎配和您比。”
“且不提她了,过些日子便要秋猎,我又听闻朝堂上也不甚安稳,你最近若是事忙,也不用常来看我的。”
“无论如何事忙,给殿下请安的时间总是有的…。”江流低头看着女子白皙清瘦的后颈,低声问道“还是,殿下厌烦于臣了?”
沈青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话…。你这句活像是哪家主母抱怨在外流连的负心夫君一般。”
江流也跟着笑起来,抚着女子乌黑的发,声音沉了下去“殿下…知臣心意便好。”
第5章 阴狠权宦 娇俏公主【五】
沈青提着裙角一步步走上白玉阶,向着守在御书房门外的曹得让说道:“曹公公,我来向父皇请安。”
曹得让见是这位殿下,忙笑得见牙不见眼:“殿下金安,陛下就等着您呢,您请随奴才来。”
“有劳公公了。”
平帝坐在书案后皱着眉头看手里的折子,他已近不惑之年,精力大不如前,显出老态的脸上尽是疲惫,听得爱女近前,这才揉了揉眉头放下折子。
“永宁给父皇请安,父皇今日可好,可是头疾又犯了?”
平帝笑了笑:“朕无碍,不过是疼上一阵子,不妨事。”
沈青听了不同意的皱了皱鼻子“这怎能不碍事呢,父皇要听太医的话,平日不能太过操劳,夜里要好好休息,”沈青抬头观察平帝的神色,又低声补了一句,“...还有那些丹药,也不要多吃。”
平帝听见这话也并未动气,他的儿女中也只有永宁敢说这样的话,他笑叹了一声:“父皇心里有数”又抬头看着永宁道,“午后要出宫去你外祖家?”
“是,外祖母今日寿辰,虽未摆宴但儿臣想着理应去一趟为外祖母贺寿。”
“嗯,代你母妃去看看也好,朕午后指派几个侍卫护送你出宫”平帝端详着自己的女儿,“朕还记得你刚出生,抱在怀里那么小一团,如今吾儿长成,肖似你母妃年少时。”
沈青听得此话心里一动,又听见平帝悠悠一句,“朕也该为你择婿了。”顿时一惊,连忙撒娇:“父皇,儿臣不想那么早嫁人,儿臣想一直待在父皇身边。”
平帝笑起来“还是孩子气,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又沉吟起来,“你母妃向来属意你表兄温仲云,昌平候年前来朕这给他请封了世子,朕考校了几句,应答来往尚不错,也可称得上良配。”
沈青回想了一下这位表兄,是昌平候的嫡长子,温贵妃的亲侄子,芝兰玉树,惊才风逸,在帝京颇有美名,是真正的世家公子。
“父皇,儿臣对表兄素来以兄妹之礼待之…并无..并无男女之情。”
“朕知道,朕也不会急着为你赐婚,你便多留意温家这个嫡子,若是你实在不愿,
父皇也不勉强你,来年殿选朕再为你留意。”
“…是,儿臣明白了。”
“嗯,去吧。”
永宁帝姬摆驾昌平侯府,乌泱泱仪仗下跪了一地的人,天家公主踩着内侍的背下了步撵,金线压边胭脂色云辉锦迤逦在地上,天光影绰下朦朦胧胧一线雪色下颌,一笑红唇如榴花初绽,想是仙台初见,偏偏庭下相逢。
“今日乃是家宴,本宫更是晚辈,各位实在不必如此,还请快快请起。”
昌平侯府各位女眷这才都起身,称颂赞美公主之词不绝于耳,沈青一一与其见礼,口中称呼皆按温家排行,更让众人赞其良贤有礼,簇拥着一同往太夫人处去。
温太夫人高门出身,为人正派,处事刚强,年轻时说一不二,温贵妃年幼时便养在她膝下,如今年老性情和顺许多却仍是积威甚重。见到永宁近前来,忙从榻上起身打算见礼,被沈青一把扶住:“外祖母这是作何,真真折煞永宁了。”温太夫人看永宁愿意亲近,笑眯眯拉着她的手,口里心肝不住的念着。
永宁从芳洲手上接过贺礼,向温太夫人说道“这是永宁亲手绣的百寿图,修成之后去宝安寺请了通大师在佛前供奉九日,还望祖母不嫌永宁针法粗陋,望祖母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温太夫人听得甚是欣慰,一屋子女眷都开口凑趣,将老寿星哄得开怀大笑。
沈青一面听着几个舅母话家常,一面拈了青梅蘸玫瑰酱吃了,就听得温太夫人指着一位清丽少女说道:“这是你二舅母的女儿澜姐儿,只大你三个月。”
温澜上前见礼,举止落落大方,令人见之心喜,沈青也起身回礼:“素闻澜表姐美名,今日一见果然蕙质兰心。”
温澜口称谬赞,温太夫人也跟着笑了笑,说道:“你澜表姐已是适婚之年,老身思来想去此事还得听从娘娘和殿下的旨意才对。”
沈青一手拢在青玉的茶盏上,心中想到离宫前温贵妃嘱咐的话,口中慢慢说道:“表姐如此相貌才情,哪家的郎君配不得。”
除过皇家,哪家都可为配。
温贵妃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娘家侄女的婚事就如此挂心,只是此次事出有因。平帝子嗣不丰,成年的皇子病的病、
贬的贬,储君之位空悬唯独一个三皇子瞧着“可堪大用”,在朝中也算是风头正盛。三皇子正妃去岁春难产身亡,最近宫内传出消息三皇子有意续弦,帝京有女儿的人家都起了心思,温贵妃稳得住,特地让永宁出宫给温家定定心。
沈青垂眸拨弄着茶碗“洪水滔天,浩浩无涯,既有安稳坦途可走,何须哀哀寻觅扁舟可依。”沈青撂下杯盖,清脆的声音在内室响起:
“瞧着烈火烹油,钢丝之险罢了。”
沈青在屋内待得闷,推了其他人的陪伴自己去了太夫人的园子里透气。昌平候府武将出身,三代富贵,院子里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无有凡品。
沈青站在回廊里对着园子里的一株玉兰出神,听得回廊转过来一阵脚步声,回头望见一位着青衫的少年,容貌俊秀,气度温雅,挺拔如一杆修竹,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见到她后明显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后才低头施了一礼“见过殿下。”
沈青回了一礼,问道“可是…仲云表哥?”
“正是。”温仲云笑了笑,神色有几分少年郎的意气与欢喜,“幼时曾与殿下做过玩伴,一别经年,殿下…竟还记得我。”
沈青有原主的记忆,这位表哥在幼时确实是位十分温柔的兄长和同伴“自然记得,表哥曾带我去园子里捞过莲蓬,还经常带我吃芙蓉糕。”又再行了一礼,“还未曾恭祝表兄得袭世子之喜。”
温仲云拱了拱手:“殿下实在客气了”转头看了看沈青方才望着的玉兰花树,“家母极爱玉兰,特找了青州的花匠移植在庭中,下人精心伺候,成活了不少。”
“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玉兰气度高洁,舅母人更胜花。”
温仲云闻言抬眼,见她花树下一身姝色,不禁道:“殿下更是。”
哇哦
这位表兄外加皇帝有意的潜在未来驸马对她好像印象不错
秉着职业道德,绝不乱惹桃花,沈青果断开口:“舅母还在院内等着表兄,表兄不必陪我先行一步吧,侯府内一步一景,且让我在府内转转。”
温仲云闻弦歌而知雅意,闻言礼数周全的告退了。沈青站在原地扶了扶鬓边钗环,见庭院里花树郁郁葱葱,春风浅草 ,起了玩心,回头叫退了随侍的芳洲,提着裙角下了回廊,刚转过一处假山,猛地便被拉住手腕按在墙上,口中惊呼未出,倏然之间只见月白色罗袍翻覆,便听得耳畔声音含笑道:“殿下莫慌,是我。”
是江流。
“你怎么来了?”
沈青被江流困在墙壁与他胸膛之间,只感觉他身上香气铺天盖地,眼波暗沉如水,帘外花影绰绰下见他精雕细琢的鬓角额线,他殿下抬手盖住了怀中女子的双眼,似笑非笑问道:“臣不该来?”
“你这是什么话…”沈青整个人还是蒙的,隐约感觉这人与平常不同,拉了拉他的手没拉动,“你捂着我眼睛做什么?”
视觉被剥夺,其余感官却更加敏感,沈青只感觉耳边轻轻一声叹息,轻若飘羽,欲说还休,勾的人不知怎么便心里一动:“此处风大,臣怕殿下迷了眼睛。”
“你这,这说的什么胡话…..你今日怎么了?”
江流看着怀中女子被捂住眼睛,明明不安犹疑却仍乖乖待在自己怀里,像极了初生湿漉漉的幼崽盲目信任身边的强大妖兽,直叫人想欺负的她哭出声来才好。
江流的手掌仍盖在沈青眼睛上,感受着她纤长睫羽扫过掌心,蝴蝶敛翼般瑟瑟:“温氏子素有美名...更是与殿下青梅竹马,殿下可是觉得,臣不该来?”
“你这人好生奇怪,与表兄又有什么干系...”沈青晕晕乎乎的,伸出手点了点他的胸膛,勉强拾起几分帝姬的威风,活像装腔作势的猫儿,“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快把我放开。”
江流不为所动,用另一只手拨弄着女子如玉的耳垂,看着其慢慢染上珊瑚艳色,眸色更为深沉,语气却仍然温柔,慢条斯理的附在沈青耳边:“哦?殿下还未下降温家,便已如此亲近了?”
江流想起方才这二人在飞花游絮里相对而立,言语亲昵,好生一双璧人,他更觉心底暗火骇人,烧得他一颗心如寒铁坠入火海。
荒唐二十载春秋,他跌在泥沼挣扎求生赶朝暮。
幸而遇见她,悔不该遇见她。
沈青一怔,想到尚主一事不过今晨在御前提起,来不及惊诧于江流如今手眼通天,又气又急的拉下他的手,也顾不上他不同于常的
神色,急道:“你如今这等境况,多少人盯着只盼你行差踏错一步,怎能如此大意,今日跟我说也就罢了,若是在旁人跟前,怎么也得扣你个窥视帝踪!”
江流垂眸看着她因气急微红的双颊,伸出手轻柔的拨弄她微乱的鬓发,轻声问道:“殿下担心我?”
“我自然担心,你是我身边的人。”沈青声音低下来,似是难为情般的拨弄他胸前盘扣,“我知你如今风光,便是京中王侯见你也得称一声督主,我却总是觉得你还是刚来我身边的样子,我第一次见你可稀罕了,瞧着像是被欺负过似的又瘦又弱,模样还长得好…”
江流闻言低笑一声,胸膛振动,灼热的气息扑在沈青耳侧:“殿下原是爱臣这副皮囊。”
沈青没撑住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素来与江流亲近惯了,浑不觉此时情境暧昧,也开口玩笑道:“是啊,谁不知督主风姿皎皎,如圭如璧,本宫不过一俗人耳,自然也盼美人垂爱。”
江流看她笑意吟吟,晦暗角落仍可见色如春晓,原本轻抚女子鬓发的手绕过去轻扣在她后脑,俯下身去贴在她颊边,如同蓄势待发的猎手:“那殿下觉得温家子如何?臣方才远远瞧着,殿下与他相谈甚欢,想必殿下心中也十分满意?”
沈青耳侧都是他灼热的呼吸,不禁下意识地往后躲,却被江流强硬又温柔的扣在怀里,颇不自在的说道:“你这是什么话,那是昌平候嫡子,又是我表兄,与他寒暄两句是情理之中,怎么到你嘴里就变了味。”
“殿下不乖,对臣也顾左右而言他,看样子,殿下是对这位驸马极为满意了?”江流眸色晦沉如暗河,口吻却缠绵如春水,直像那温柔刃破十丈软红,要将怀里的娇娇逼入红尘。
“他也不过是父皇提了一嘴…”沈青喃喃低眉,神色有几分怅然,“况且我满不满意又有什么干系,天家公主,下降择婿自有章程,母妃想用我抬举温家,父皇指不定还有别的打算,我不过是个领旨谢恩的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