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见她眉眼低垂,终究是心软,伸手去抚她眉梢,如情人般低语温存:“殿下莫怕,有臣在,必护殿下事事顺遂心意。”
沈青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听他这话勉强起了精神道:“不说你此时言语凿凿,若是他日父皇下旨,你要如何护我?”
江流浅笑,浑觉此生柔情付与眼前人。
“纵是刀斧加身,臣甘之如饴。”
第6章 阴狠权宦 娇俏公主【六】
屋内墙角的鹤颈紫铜香炉烟雾细细,燃着一寸一金的沉水香。轩窗外落日西悬,残阳如血,捧烛的宫人悄无声息的点上了夹道的宫灯。江流端坐在案前看折子,面前堆了厚厚一摞,平帝老迈体弱,近些年又沉迷于问道炼丹,批红权下放到了司礼监,朝中大臣票拟的折子都须得过江流的手。
江流提了朱笔,如玉的腕间缠了小叶紫檀的手串,对着承恩伯痛哭流涕的请罪折子哂笑一声,悠悠批下“相鼠有齿1”四字,回手一笑撂在一旁。
案角摆着一座白玉螭耳琵琶尊,疏疏插了花枝,瓶身莹澈玲珑,薄如冰胎,瞧着像是女儿家把玩之物,置于此处倒也不觉突兀。江流瞧着入了神,面色都柔和下来,突然听得吱吖一声,禄山捧
了托盘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督主,底下人幸不辱命,您要的东西找来了。”
江流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视线仍停留在案角,淡淡道:“记你一功。”
禄山难掩激动,崩着连忙谢恩,将托盘上的一方盒子呈上案前,小心翼翼的打开,里边静静躺了一枚黑色丸药。
江流拿起来仔细端详,他骨相好,一双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捏着一枚黑黢黢的药丸也如圣人拈花,赏心悦目。
“贝桑丸,无色无味无毒,可安神润血,是苗族的良药,唯有一点,便是若与雪上嵩聚于一体…”江流将手上的贝桑丸放回盒中,示意禄山收好,嘲弄道,“玄诚这老道在宫中装神弄鬼许久,本座筹谋多年,且先拿他开刀吧。”
禄山开口应道:“雪上嵩效用缓慢,陛下服用丹药多年,想必在体内大量沉积,一旦服下贝桑丸,必定立时爆发。”
“三皇子所求甚大,本座就推他一把。”江流把玩着那方小盒,似是笑了一声,“果真是一家人,三皇子外强中干刚愎自用,其母淑妃苟合取容2佛口蛇心,至于他外祖李怀恩,”江流眯了眯眼,笑意冰凉,“本座倒要看看他能在太傅之位上坐到何时。”
禄山打量着江流的脸色,附和道:“督主此番一击出其不意,若能成事,必重创三皇子一系。
”
“淑妃父女俩跑不了,至于三皇子,必定会把他自己拎个干净,我们陛下又子嗣不丰,想必是个重拿轻放。”江流转眼看向禄山,“此次行事你给我盯紧了,不得出现任何差错,过两日便要启程秋猎,让底下人都警醒着。”
禄山低头应诺,等了片刻又回道:“忘了跟督主您报,永宁殿下今日着人点了秋猎的行装,芳洲姑姑还去了内务府催过殿下的骑装”
“让内务府上点心,早日绣成给殿下送去。
“督主放心,内务府那边不敢怠慢。”
江流想到小姑娘急着想试新衣裳的样子,不由得一笑,一面嘱咐禄山秋猎的安排,一面招了下人进来更衣,换了月白底暗纹银绡纱锦袍,有宫女跪着为他系上腰间配饰,禄山大着胆子问:“您可是要去殿下那?”
江流瞥他一眼:“多嘴。”
“是是是,奴才多嘴。”禄山笑着作势打了打自己的脸,心里暗想,果不其然,入宫前那位私塾先生说得好,难过美人关嘛。
江流挥退了上前行礼的侍女,他是内臣,又出自永宁宫中,更何况如今权柄在握,便是快入夜时前来也无人敢露出个不寻常神色。
“殿下在书房临帖,身边没有留人侍奉笔墨。”芳洲垂首说道,自江流进司礼监后,宫人对他皆是又敬又怕的,便是永宁殿中的下人也少敢有不恭敬以待的。
江流应了一声,提步进了书房,看见沈青俯身在案前临帖,一身胭脂色长裙迤逦嫣然,侧脸清丽柔婉。不禁温声喊了句:“殿下。”
就见沈青翩然回首,微怔之后便是一笑,眉眼流转间流彩逼人,复又马上装了皱眉的样子:“我还当督主您早已心飞到围场上去了,这么些日子见首不见尾,怪不得今早我宫里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您大驾光临。”
江流莞尔,走近前去为她接住手中狼毫,开口道:“殿下莫怪,近来事忙,未能得见,但臣心中无时无刻不牵挂殿下”
沈青闻言微红了脸,咬咬唇嘴硬道:“谁要你牵挂,你这个人过分得很,上次在昌平候府说了一大堆怪话,不主动来找我赔罪也罢,竟还消失了这么久。”
“好好好,是臣的错,臣给您赔罪。”江流无奈
应道,挽了衣袖为她整饬笔墨,漫不经心一眼见她习字的纸上所书,却如被惊一般怔住移不开视线。
沈青看见他异样,疑惑道:“江流?你怎么了?”
江流闻言抿唇,轻飘飘移走视线:“看见殿下写的诗句,为其笔法精妙所震,所以才看久了”
沈青听这话看了眼纸上诗句,也是一愣,沉吟片刻才说:“这不是我的诗。”
江流没有说话,沈青也没有注意他不自然的神色,看着纸慢慢念道:“九节菖蒲石上死,湘神弹琴迎帝子3”
“你既为其笔法所震,想必也是这位先生的知己,先生长于骈俪之文,著述繁富,于诗词一道也有其独到之处,可惜”沈青回头看他一眼,“你不得而见了。”
江流依旧盯着那行诗,嘴里问道:“为何?”
“崇宁十七年,昔日清流之首谢氏满族获罪,你一定知晓吧。”
“这便是当时那位因文获罪,株连阖族的礼部尚书谢宗合所写。”
江流闭了闭眼,不发一言,案前的烛火映出他冷硬凄然的侧脸,忽而转头看着沈青,开口一字一句道,“是那句‘平沙一望无烟火,唯见哀鸿自北飞4’。”
“是。”沈青垂下眸,“这是谢宗合闲来寄友之作,时任监察御史奏其暗含怨怼,讥谤朝政,恐有反心。”
江流轻笑,语气森然,取过那张宣纸:“既是逆臣的诗,殿下也不必再写了。”
沈青按住他的手:“我幼时开蒙早,父皇宠我,特允了我与皇兄们一同进学读书,当时谢尚书讲《礼》《传》5,我那时虽年幼,却也记得先生言语谆谆,才艺高广,不因我是女子而轻视另待。”
江流反手握住沈青,低下声问道:“殿下可是觉得,谢家并无反意?”
沈青忙抬手捂住他的嘴,却怔忪于他不同以往的凛冽落寞神色,喃喃道:“这话不可拿出去说…。我长于深宫,当年之事其中多少秘辛纠葛我全然不知,只是我想着,自古文官之显赫,在文不在官,武将起事尚可拥兵自重,文臣不过写几句诗又能有个什么名堂。况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记得当年我还小,淑妃携其母家向父皇引荐玄诚真人,谢尚书曾几次上奏,言辞恳切,直言寻仙问道乃方士杜撰,愚弄世人,父皇因此好几次勃然大怒。”
“说这些不为别的。”沈青放下手,“只是你如今身居高位,须得时时留心,万不可叫人捉了把柄。”
江流看着她满室烛光里潋滟的眼神,伸手去抚她的发。
他半生凋零,半生落拓,行如晦月当头,风蚀枯骨。
生死隔断,困顿心乡。
幸而心事两重曲,她是他万般苦尽得来的糖。
第7章 阴狠权宦 娇俏公主【七】
天极处,山峦叠,闲云行几朵。毡幄联鳞次,青翠遍道弯,指帐蹄痕碎。
秋草枯黄,落水长天,白桦林金灿的落叶闪耀在秋阳下,马队驰骋过草场,绝尘而去,消失在天际。
大周先祖起于马背,长于骑射,每任帝王在位时都会定期在立秋之后举行围猎,情境极为壮观。侍卫们会搭建一百多顶帐篷围成“内城”,二百多顶帐篷围成“外城”,城外再设置警卫。次日拂晓,皇帝统一督导万余官兵列队集结,亲自上马引弓射猎,盛况空前,入夜以后,营地上篝火处处,肉香飘荡,人笑马嘶。
只是近些年平帝身体大不如前,早上的射猎不过举了举弓意思意思,便回了营帐休息,留着王公大臣们玩猎去了。
因着大周曾出过位女帝的原因,大周女子皆可学习骑射,贵女之间相约打马球也不稀奇。沈青身为帝姬,马术还算精通,只是臂力不够拉不开弓。虽然无法跟着围猎,但初初从规矩森严拘束逼仄的皇城中出来,见到茫茫草原,一望无际,沈青顿觉神清血热,海阔云高,一挥马鞭纵情跑马,扑面是几声雁鸣,江阔云低吹散西风。
跑的累了,沈青便一勒缰绳让马慢下来,突然见得远处一团白球摇摇晃晃的掠过去。 !
这也太可爱了吧
沈青在心里疯狂摇系统。
虽然我没看清楚,但一定是个小可爱毛团团。
系统有气无力,哦,那你朝他射一箭吧。
射箭?你这个没有统性的系统。
沈青看着毛团团蹿进了一丛灌木,远远翻身下马,正要朝着那方向走去,就见破空一箭,飒沓而来,一箭射中了那只小动物的后腿,霎时便听得一声哀嚎。
是只白狐狸,皮毛蓬松光滑,生的极为漂亮,只是后腿触目惊心的插着一支箭,鲜血染红了后腿,狐狸呜呜咽咽地倒在原地。
沈青顿时炸了,气势汹汹的扭过头去,就见温仲云一身劲装,持弓端坐在马上。
怎么会是他?
温仲云也是一脸意想不到,看着眼前一身水红窄袖骑装的明艳女子,晃了晃神,拱手行了一礼道:“没想到殿下也在这。”又
见女子似是面有恼意,却又更衬得眉目生动璀璨逼人,怔忪一会才反应过来,“殿下可是也瞧上了这只白狐?”
沈青心中磨牙:“是,我远远瞧着它可爱,想捉来养着。”
温仲云歉然一笑,一派谦谦君子之风:“倒是仲云莽撞了,这只狐狸只是被我射伤后腿,殿下可以叫你的侍女抱回去养伤,半月就可行走如常,殿下看这样可好?”
沈青忙给身边的侍女使眼色去抱了那只小狐狸下去包扎,一面做了样子假惺惺道:“那倒是我夺人所好了。”
“殿下言重了,本就是您先看上的。”温仲云下了马来,略有些局促的掏出了瓶伤药,一如所有年少慕艾意气风发的少年对佳人殷勤,道“这是上好的伤药,殿下可以让侍女敷在狐狸的后腿上,会痊愈的快一些。”
沈青犹豫了片刻,抬手接过药瓶:“那就谢过表哥了。”
温仲云扬唇一笑正要说什么,就听得悠悠一声:“殿下原来在这。”
回头见江流一身黑衣带领数个锦衣卫策马而来,披风猎猎响于风中,玉面凛冽,长眉入鬓,盯着温仲云冷声道:“倒是巧了,温世子不是去猎那只灰雁了吗,怎么倒与殿下凑到一处了?”
沈青看了一眼他阴沉沉的神色,没由来的有些心虚,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就听温仲云开口道:“确实是巧,我追至此地,那只灰雁却不见了踪影,碰巧又与公主两人看中了同一只白狐,我便打下这只送给殿下了。”
沈青沉默了,事情经过确实如此,怎么说出来就这么暧昧。
“哦?”江流看向她,脸色可见的黑了,翻身下了马朝沈青走去,“殿下既然喜欢,怎么不亲手去猎,或是寻了下人也好,倒是麻烦了世子。”
这不是被抢先了吗。
沈青无奈说道:“我不擅此道,你也知道的。”
温仲云听她对江流说话直接以“我”相称,言语熟稔,不觉侧目看着江流。
正当此时空中传来一声雁鸣,抬头见一只灰雁盘旋在众人头顶,正是温仲云先前追逐的那只。
温仲云作势要举弓射雁,江流却轻笑一声,一扬披风,从随侍手中取过弓箭,对着沈青挑眉:“既然殿下不善此道,臣便斗胆教一
教殿下。”
说是斗胆,动作可一点都不客气,反手握住了沈青的手腕,将她一把拉入自己怀中,抓着她的手搭上了弓弦。
沈青愣住,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他的下巴贴着她耳侧,感受到他胸膛一下一下的震动。似突然被夺去神魂,无余力思考旁人见此场景如何反应。
这一刻,苍青山川融化雪水,云边西风吹散思念。
红线一笺,终不能忘。
“殿下凝神。”
他的声音缱绻,握着她的手用力拉开弓弦:“肩膀放松,盯着箭,殿下可瞄准了吗?”
“我…。”沈青只觉嗓子干涩,说不出话来,“日头太大,我瞄不准。”
“那便我来。”
江流一扭弓弦,对准天上孤雁,沈青只觉他飞扬发丝拂过颊边,似是也拂过心尖,勾得人心软如一汪春水,缱绻缠绵。
“嗡”利箭出弦,雷霆万钧,只听得一声凄厉哀鸣,那只灰雁被射中翅膀,无力的摔了下来。
江流带来的锦衣卫爆发出一阵叫好,江流随手将弓箭扔在一旁,回头看向仍在状况外的沈青,笑着问道:“殿下可学会了?”
沈青见他负手而立意气风发,微红了脸,调转视线不敢看他,喏喏应了几声。江流见她难得的小儿女情态,心中一荡,勉强正了脸色,使个眼色着人提了那只大雁递给温仲云。
“还请世子收下,也算是我为殿下补了那只狐狸的茬。”
温仲云瞧着倒是脸色如常,对着江流淡淡客套一句:“想不到江大人武艺如此高强。”
江流重新披上披风“过奖。”回头对着沈青说道“草原入夜风急天寒,殿下-体弱,早些回营帐去。”看着沈青乖乖点头,又对着随侍的芳洲吩咐,“殿下骤然换了环境,恐怕不得安眠,记得为殿下熬碗安神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