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妃回去之后,云苓安心待在佛堂抄了几天药王菩萨心经,时日尚浅时不觉得,抄写得次数多了,发现五皇子妃教的运笔方法果然实用,只是对腕力要求不小,抄一卷经书下来也挺累人。
于是云苓干脆每天上午庄妃礼佛的时候跟着抄半卷经,中午正热时就待在后罩房里,和小燕做做针线,交流一下最近宫里的新消息,下午再去庄妃那里凑趣。
小燕自从搬到长春宫里是真的活泼了许多,她现在和云苓一起,编制挪到长春宫了,平时进进出出的也敢和人说话了。这天云苓从外面进来,就见小燕呆呆地坐在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她已经走过来了都没发现。
云苓打开食盒,见今天的伙食还不错,四个菜是一道清炒茭白,一道木耳山药,一道凉拌黄瓜,一道白切鸡,还有汤品。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来放到桌上时轻轻地“咔”了一声,小燕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将剩下的酸萝卜骨头汤端出来,“女史喊我一声就好了,怎么自己做起这些来?”
“我看你睁着眼睛都盹过去了,怎么,这几天活太多,太累了吗?”云苓见她回过神来,忍不住打趣道。
其实虽然拿的是同样的月钱,小燕这种贴身伺候女史的宫女可比长春宫里真正的粗使宫女好过太多了,至少不用顶着大太阳站岗,因此小燕反应很快地用力摇了摇头。见云苓还是笑盈盈地,并没有生气,这才反应过来云苓是开玩笑的。
“我刚才去永平巷那边打水,听说太子殿下最近心情不好,东宫又杖毙了两个粗使宫女和一个粗使太监,这会儿大概已经抬出去了吧。”小燕也不是伤心,只是难免有些兔死狐悲吧,像她这样的粗使宫女,别说升等了,能在宫里平安做到死都是福气。
云苓穿到这里的时间也不短了,虽然睁眼就在皇宫,但对她来说,皇帝、太子,好像都只是一个远在天边的符号。虽然知道那个人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但却始终没有亲眼见过,对这种事很难有真实感,因此也只是拍了拍小燕的肩膀,“吃饭吧。”
第6章
云苓没想过这么快她就能见到那个远在天边的符号。
事情的起因是三公主出嫁已满一年,按照本朝规矩,应该回宫住对月了。说是对月,实则从本朝开国起就没有一个公主住满一个月的。想想也可以理解,结婚刚一年,新婚燕尔呢,能在宫里住十天半个月的就不错了,因此三公主刚一回来,就被庄妃搂在怀里稀罕个不住。
三公主嘴角带笑,神态大方,丝毫看不出就在半个月前驸马大张旗鼓地纳了个妾来打她的脸。庄妃拉着她的手,不断念叨,“瘦了,瘦了。”
“哪里瘦了,母妃这是太长时间没见到女儿了,其实女儿拿今年的衣服和去年的悄悄比了比,腰围还长了一寸呢。”三公主理解庄妃没说出口的话,干脆安慰道,“我公主府里新招了几个厨子,手艺都极好,不知不觉就把人喂胖了。”
明知道这是女儿安慰自己的话,但见到气色不错的女儿,庄妃还是稍稍放心了些,吩咐白沙,“你去御膳房,皎月爱吃什么你都是知道的,让他们好好做,做得好了本宫有赏。”
白沙嘴角含笑,领命去了。
虽然见到女儿不像郁结于心的样子,庄妃还是对驸马纳妾的事耿耿于怀。还是三公主劝道,“五哥和驸马吃了几次酒,席间也没少敲打他,如今驸马已经收敛多了。”
说得庄妃泪水涟涟,“我苦命的儿啊……”本朝公主的婚事大多是母妃相看,然后报到皇帝那去走个流程就完了。偏偏三公主和如今的驸马甄瑳的婚事是皇上亲自挑选的,皇帝的态度又摆在这,别说离婚,她就连说一句驸马不太像样都不能。
姜嬷嬷、紫竹陪着三公主一起打起万般精神劝庄妃,慢慢地才把庄妃的兴致劝回来。
宫中有和庄妃交好的嫔妃知道三公主今天回门,都不来打扰这对母女。连着闷了好些天,今天到傍晚竟有习习凉风,可见是天公作美。庄妃一声令下,长春宫今晚的小宴就安排在院子里。
“可惜宫中不好随意见明火,不然在水面上放些河灯,宴席就摆在临水的亭子上,更是别有风味了。”庄妃如今代理宫务,总不好带头破坏宫规。
“已经很好了,临水的宴席想摆多少次摆不得呢?和母妃这样说话的次数却是一次比一次少了。”三公主面上的遗憾一闪而过,又指着下首对云苓、张锦茹和姜嬷嬷笑道,“本来是给我接风的,但只有我和母妃岂不寂寞?你们也坐。”
姜嬷嬷陪伴庄妃多年,女史又是内臣,得个座位也不算越礼。
云苓几人再三推辞,实在推不过去,这才坐了。
见过了下午时庄妃为自己担心的样子,三公主现在自然想让这小宴热热闹闹的。等白沙几个也坐下了,便笑道,“光吃饭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一人出个节目,若能逗母妃乐一乐,也是我这做女儿的孝心了。”
众人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三公主唤来侍女,在院中抚琴一曲。轻柔透明的音质,温婉舒曼的韵味,配合着夏季院中自带的声声蝉鸣,阵阵晚风,云苓仿佛能看到小鹿在森林里奔跑,鸟儿扑腾着翅膀来回穿梭……能弹出这样琴声的三公主,想必是真的心胸旷达,不在意驸马怎样吧。
一曲毕,庄妃终于放心的笑了,“我听着皎月的琴声,如今是越发进益了。”说着,命白沙取出自己年轻时佩戴的一整套赤金嵌八宝头面来,其中包括挑心、顶簪、分心、掩鬓、步摇一对、钗一对、发梳十二支,排列整齐放在托盘上,光重量就不轻。三公主见到母妃眼里的欣慰之色,并不十分推辞,反倒顺势抓着庄妃的胳膊在她怀里滚了几圈儿,又撒娇痴缠了些时候才起来。
张锦茹做了首赞颂刚刚三公主抚琴的诗,得了庄妃一只翡翠镯子。姜嬷嬷仿外面说书先生讲了个故事,得了两个缠丝戒指。轮到云苓,她拧眉故意有些犯愁道,“臣会的本来就不多,如今都被表演尽了。不如公主允臣讲个笑话吧。”
三公主拍案大笑,“不准不准,本就是要逗笑母妃的,你要是讲笑话,岂不是作弊?”
云苓苦着脸,“臣可是不会别的了,公主通融通融吧。”一面给三公主作揖。
三公主转了转眼珠,“讲笑话也行,先罚酒一杯。”
一群女子开的小宴,御膳房也不会给上高度酒,这黄酒的度数大概就和啤酒差不多。于是云苓痛快地喝了一杯,却并不像姜嬷嬷说书之前一样离开座位,反倒是放下酒杯就开口道,“有一个人,去朋友家做客。吃到宴上盘空盏尽也不肯离席,他朋友就指着屋外的一棵树上,说,你看那有一只鸟,我去把树砍了,拿那鸟下来烤熟了给咱们添个菜怎么样?
“那人说,你砍的时候鸟就该跑啦。
“结果朋友说,你不懂,那是只呆鸟,至死不肯离席的。”说罢,云苓拿起筷子夹了将刚才喝酒之前放在碗里的一块玉兰片,缓缓吃了。
众人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接着满屋哄堂大笑,三公主靠在庄妃怀里直喊“哎呦”,庄妃伸出一直手来点她,“真真是只呆鸟。”
三公主好容易缓过来,捂着肚子笑道,“母妃快拿出几样好的罢,我非把这只呆鸟馋得离了席不可。”
庄妃笑着拍手,果然见白沙取来一对素银镶芙蓉玉步摇。能送到庄妃这里的首饰,素银的在材料上已经输了一筹,在做工上就要比别的更精致。微风吹来,步摇上的蝴蝶翅膀振振,仿佛想要飞去一般。
“那呆鸟至死不肯离席,我却是眼馋娘娘的赏的。”云苓笑着从座位上站起身,领赏的时候又说了几句俏皮话,逗得众人都乐个不住。张锦茹却眉头一皱,没有说话。
这边正喧闹着,忽然听得外面看门的小太监来报,“陛下御辇已经从乾清宫出来了,刚才常公公的徒弟过来传话,说今晚要过来呢。”
庄妃一愣。近几年皇帝更宠爱年轻貌美的美人、才人们,四妃中最得宠的贵妃也不过是白天过去说说话,怎么今晚突然来了长春宫了?
话是这么说,皇帝说了要来,谁还敢拦着不成?白沙、紫竹唤来小宫女,麻利地撤了席上的盘盏,众人回屋,准备迎接圣驾。
云苓随众人站了一会儿,只听有三道鞭声由远及近,屋内肃然,连一声多余的咳嗽都没有。等到那个明黄的身影在长春宫门口下了辇,便能看见所过之处一块一块矮下去——这就是众人在请安了。
“都起来吧。”皇帝的声音传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门口了,见到三公主就笑道,“我听说皎月回来了,过来看看,没扰了你们娘俩说话吧?”
三公主上前挽住皇帝的胳膊,声音甜软,“父皇说哪里话,您能过来,女儿高兴还来不及呢。”
皇帝的声音很有威严,人影近了,云苓能感觉到那是个丰润的胖子。史书上记载某某伟丈夫“腰带十围”,大概也就是这个体型了。正想着,皇帝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听说你的公主府新招了两个江南的厨子?这很好嘛,小夫妻就是要互相体谅。”
当初他登基没多久,奉圣夫人就随着甄家举家搬到了江南。如今那边才是甄家的根基了,三公主指婚的甄瑳是奉圣夫人长子甄应嘉的三子,就在江南出生,前年进京谋了个小官,平日里和江南的书信来往很是密切。
云苓低着头,都有些替三公主难过了。情感淡薄的人她不是没见过,但只亲情淡薄到这份上,对自己乳母家却分外重情重义的,在这个时代大概也不常见吧?
庄妃先反应过来,即便心里已经想打爆甄家人的头了,当着皇帝的面还是笑得温婉动人,“原来是这样,皎月今天还和臣妾说府上的厨子手艺好呢,看来……”她抿唇一笑,很是欣慰的样子。
说得皇帝很是感慨,“朕小的时候,甄家就住在如今的康宁坊,那边有家馄饨特别好吃,朕和甄应嘉一起去过,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啊……”
他神色中似有追思,庄妃和三公主能说什么?只好挥挥手,命云苓和张锦茹先下去,一边嘴上附和着皇帝说下去。
好好的一场母女和乐的宴会,兴致都被他败完了!云苓出门的时候有些无奈,眼神瞟向张锦茹的时候,发现她却一脸严肃地不知在想什么。
来庄妃宫里也有大半个月了,地头好像踩得熟悉一点了,可张锦茹这个同事,云苓是一直没找到机会结交。主要是这位好像一直就待在长春宫的小书库里,白天很少乱走。这半个月庄妃不要解闷的闲书了,她也耐得住性子,很少往庄妃面前凑。
两人目光相对,不等她说些套近乎的话,张锦茹已经冲她点点头,加快脚步,径直回房了。
第7章
回到房里,小燕正抱着云苓今天换下来的衣服准备出去,对云苓这么早回来还有些诧异,“我刚才听着前院又笑又闹地,想着今天怕是散的晚呢,才回来洗衣服,女史怎么也这么早回来了?”
云苓有些无奈,“圣人过来了,我等不好打搅,就先回来了。”想想就糟心,她不想继续说这个,干脆扯开个新话题,指了指小燕手中的衣服问,“这个时间洗衣服,晚上不好晾干吧?”
双手抱着衣服,小燕不好摆手,于是摇了摇头,“这个月太阳可足了,到了晚上热气还散不尽呢。女史你别看今天晚上有些凉风,洗好了挂出去,一夜保准就干了。”
云苓点点头,进屋转了一圈儿,暗想怪道古人睡觉早,晚上没有电灯简直什么都干不了。等小燕把衣服晾好,干脆铺床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躺下得早,云苓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都睡不着。小燕躺在外间的床上,听着云苓不断翻身的动静,终于忍不住问,“女史今天这是怎么了?”
云苓也说不清自己今晚到底是怎么了,大概是皇帝对三公主说的那些话刺激到她了吧。她以前还有些庆幸同样降落地点在后宫,但好歹自己没穿到嫔妃的身上。虽然按照封建王朝的划分妃嫔属于“主”,她这个女史属于“内臣”,但只要熬到出宫谁还管什么主子呢?
调到庄妃这里后,她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每天努力和庄妃搞好关系,希望等自己出宫时,看在这段时间的情分上,庄妃能允许她在和人来往时扯一扯宫中的大旗,她也不仗势欺人,只要不被人欺负就满足啦。
到时候她就在京城附近找个顺眼的小哥成个家,现代的知识加上庄妃的大旗,开个店也不用怕高门大户找麻烦,或者买点地做个小地主也不错啊!不论古今,反正努力工作、认真生活呗。
可是今天见到三公主好容易借着回宫开开心心摆了个宴,都没玩上一晚上,被皇帝败了兴致还得和庄妃一起强撑着附和,她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所谓的公主,在君王、父皇面前也就这样了。虽然说主要还是因为那个人是君王,可这里的普通人家里父母是怎样相处的呢?
想到这她不免更睡不着了,翻了个身,脸朝外对着小燕的床,有些好奇道,“你进宫之前家里是做什么的呢?”
小燕想了一下,“好像是在河边打渔的吧,我小时候还会摇船呢,我哥摇得都没我快。”语气里难免带着点得意。
十四岁的小姑娘说起自己小时候,云苓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么说,你是南边人了?我家乡也在南边。”
虽然之前两人也经常聊天,但还是第一次说到这个话题,小燕有些兴奋,“是吗?那我和女史还真有缘分。”说完,又有些失落的样子,“不过女史或许以后还能回去看看,我是没有回去的机会啦。”
云苓也有些沉默,同样是身处后宫的年轻女子,女史是官籍,还有个出宫的期限;宫女是贱籍,打死不论。虽然说后宫的娘娘们在心腹大事上都更倚重宫女升上来的嬷嬷们而不是女史,可多少个宫女里才能有一个熬成嬷嬷的呢?白头老宫女都是福气了。
“你当初为什么进宫啊?”云苓翻回去,看着床上挂着的帐子,低声问。
“九岁那年,我爹突然生了场大病,我奶说是我娘克的,家里又没钱,本来我奶想卖了我娘给我爹治病的。后来正好宫中采买宫女的公公收人收到我家那,我娘就把我卖了。”小燕的语气平静,好像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没有半点怨恨,“卖了我其实还好,当时我妹妹才三岁,真到了宫里怕是也学不懂规矩,更活不成了。”
云苓却突然觉得周围的黑暗好像都浓稠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好像应该说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是了,这里是封建王朝,男尊女卑的古代。现代总有人说要求女人一定要结婚生子是物化女性,可在这里,结婚后,女人是真的可以被当成物品来买卖的。家里的男人不是丈夫,是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