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妃看上去表情倒是平静,见云苓进来了还笑着问她们几个今天晚上玩得好不好。云苓自然说好,闲话叙了一盏茶的时间,云苓几个就有颜色地主动告辞出来了。几人回房前面面相觑,不知明天会有什么变化。
第11章
第二天一早,云苓就收到了官方最新消息,张女史潜心向学,几次和庄妃提出要去宫中的大书库。庄妃见她心意已决,一向乐于成人之美,已经答应了。
大书库就不在长春宫了,说的是皇宫中的大书库,其中书籍的种类之多完全不是各宫小书库可比。听起来好像是从书籍借阅室调到了图书馆,但实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皇宫之中皇帝就不说了,怎么也不可能亲自去大书库找书看,皇子有尚书房,公主和嫔妃们看的书都在自家宫殿的小书库里。简而言之,大书库是个人迹罕至,三五年都碰不到贵人的地方。
与此同时,小宫女们的话却在长春宫里私下流传,张女史是因为勾引皇上不成被皇帝厌恶,亲口定下的送到大书库去。那天在正殿里面的宫女不过十来个人,这件事一出,好像人人都亲眼看见了一般,提起张锦茹也是“老早就眼睛长在头顶上,还以为自己是主子娘娘呢,也不看看自己可配不配!”
云苓有些难过,虽然张锦茹讽刺过她,但她觉得张锦茹不会是这样的人。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她和张锦茹算不上敌人,可通过张锦茹每次噎她的话,云苓也能看到三五分她的想法。
在张锦茹看来,这后宫之中,宫女和太监是划等号的,皇帝跟前受到重用的贴身之人是太监,后妃跟前受到重用的是宫女,总之都是奴婢。而她们这些女史,是和前朝的大臣划等号的,是辅佐皇后的臣子。所以她会对宫女流露出不合时宜的高傲,会在云苓对着庄妃说俏皮话的时候皱眉,因为她觉得这不是一个正直的“臣子”的分内事。
云苓很难想象有这样想法的张锦茹会主动去勾引皇帝,长春宫里流言纷纷这几天,张锦茹一直都在屋里没出去过。白沙和紫竹呵斥了几个小宫女,流言才不敢在明面上传了,至于私下的眉来眼去、指指点点,白沙和紫竹也管不了。
云苓上午还要陪庄妃一起礼佛,下午抽时间去看过张锦茹一次。或许是听到了外面乱哄哄的闲话,云苓去的时候张锦茹正闭眼在床上挺尸,面色苍白,嘴唇上已经干得起了皮,一看就是受到打击过大的样子。
伺候张锦茹的小宫女已经出去了,这会儿正在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托关系,希望能留在长春宫里。听到有人进屋,张锦茹把眼皮掀开了一条缝,“是你啊,怎么,终于忍不住过来看我的笑话了?”
云苓摇摇头,坐在桌前倒杯茶,给她端了过去,“我听前朝的官儿都说什么‘非翰林不入内阁’,内宫的大书库不正是能读书的好去处?”
张锦茹听见她张口就说前朝,有些愣怔,“你不是一向不认同那些?”她只是不善于和人交际,并非完全不知道云苓的内心想法。
云苓笑着把茶碗塞到她的手里,“可是我更不相信一个志在辅佐皇后治理后宫的人是个糊涂的。”
张锦茹接过云苓手中的茶,低头回想起那天的事来。
原来,那天借口不胜酒力从云苓房中出来后,想到这次中秋夜宴前云苓曾经帮庄妃拟定过菜单,张锦茹越发不安:庄妃会不会已经彻底忘了这长春宫书库里还有一个女史呢?节日菜单的拟定她在家跟着母亲也是学过的呀!中秋之后还有年宴,再不让庄妃快点想起她来,难道自己以后就这样在深宫中蹉跎下去吗?
张锦茹平时很少喝酒,这天也是喝了两口酒,心中含着一股冲劲儿,想着干脆在正殿等庄妃回来,于是挥退了看屋子的小宫女们,把一会儿见到庄妃要说的稿子在腹中过了无数遍。
岂料团圆佳节,前面的宫宴上三皇子又对着太子阴阳怪气,大皇子看上了个舞女想要带回府里,五皇子还在山东没回来,弄得老皇帝又生了一次气。原本想要节后的晚上和贵妃聊聊心事的,现在也不聊了,直接和庄妃一起回长春宫。
既然皇帝跟着一起来了,长春宫里自然不准喧哗。跟着庄妃出去的除了紫竹这个贴身大宫女外都是二等宫女,见原本看屋子的小宫女都在院里也不以为意:本来她们在庄妃身边的时候这些小宫女就是没资格进屋的。庄妃路上见皇上头疼似的揉了两遍额角,还没跨过正殿的门槛,就忙吩咐宫女倒茶来。
小宫女原本还想找个认识的二等宫女姐姐报一下张女史在屋里呢,没想到庄妃刚进了屋,二等宫女们一会儿也没在院中停留,马上就跟上去了。小宫女吓得脸都白了,却不敢进屋,只能安慰自己张女史那么大一个活人,姐姐们进了屋不可能看不到。
话说这边二等宫女们进了屋自然不耽搁,直奔茶房。巧的是张锦茹今天对自己说服了半天,正打算庄妃回来的时候亲手煮茶呢,这会儿也在茶房。茶房相遇,庄妃这边的宫女免不了多问几句“女史怎么在这”之类的,还不等张锦茹回答,那边庄妃已经听到说话声,问道,“是谁在那?”
张锦茹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快步走出茶房,道,“臣,女史张氏,有事禀报娘娘。”为了显得自己落落大方,她还特意放大了声音。
同一时间,老皇帝只听见尖锐地“呜”一声,像是有谁拿着哨子在他耳边吹响,又像是有人站在他身边用指甲刮着玻璃,几乎是反射性地,老皇帝伸手捂住了耳朵,可耳边那烦人的声音不但没有丝毫减轻,反倒越来越严重。
从茶房里转出来的女史嘴唇还在一张一合,老皇帝终于忍不住摔了手中一直转着的扳指,语气恶劣,“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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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张锦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圣人不快了。只是见云苓劝得诚心诚意,不像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由也耐下性子来和云苓告别了一番。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庄妃在深宫待了二十年,太医院还是有点人手的。听着太医院眼线的回禀,庄妃叹了口气,招手叫紫竹,“本宫的娘家前年进上来的那个玳瑁眼镜呢?找出来放在外面吧。”
皇上的耳朵已经出问题了,她们这些同龄的妃子怎么还能身体倍棒,一点问题都没有呢?庄妃眯了眯眼睛,唉,人老啦,眼睛就开始花喽。
紫竹去找眼镜了,庄妃回身看着姜嬷嬷,“云苓那孩子还在张女史那里?”
姜嬷嬷点头称是,她跟着庄妃的时间长,遇到这种情况也比白沙几个敢说话,摇头道,“张女史也是时运不济。”
皇帝亲口说“这女史既然博学,在长春宫委屈了,不如调去大书库,也省得荒废光阴”,她们明知道不过是皇帝当时耳鸣得厉害迁怒而已,可又能怎么样呢?
庄妃摇头,目光落在院中的银杏树上,“云苓是个好的。”这长春宫什么能瞒过她的耳朵?她可是知道张女史和苗云苓脾气不投,隐约还吵过几次来着。这样的情况下,云苓还能好声好气地区和张锦茹告别,已经是难得了。
姜嬷嬷见庄妃的心思又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低头把桌上的茶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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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张锦茹正式搬到了内宫的大书库。庄妃每日除了诵经,又多添了个作画的爱好。
进了九月,天就开始逐渐凉了下来,到了十月,云苓跟在庄妃身边的时间也变长了。没办法,她那小破宿舍现在太冷了,只有跟在庄妃身边才能蹭到一点炭火,勉强维持一□□温的样子。奇怪的是,天气这么冷,李嫔和五皇子妃上门却越来越勤了。李嫔好歹是一宫主位,总不会像她一样,是蹭炭火来的吧?
这天云苓正窝在长春宫的炉子旁做针线——别误会,上次那双护膝她已经送给庄妃了,现在是见庄妃大冬天的还不放下书画,特意想起来的露指手套。
可别小看这露指手套,光是原材料就难为死云苓了。实在是这时候的布料有弹性的极少,如天然丝绸之类的更是需要轻拿轻放,一不留神就能撕个口子。毛线倒是早就有了,可都粗糙得很,别说弹性了,连染色都不过关,根本不是庄妃这个身份该用的。
虽然说她也不指望庄妃能一个手套戴半年,但也不能撑不过三天啊!何况这种冬天室内戴的小手套就是占着贴皮肤、有弹性的优点才能比大件的袖筒、手炉受欢迎,没了弹性,这手套岂不是连鸡肋都不如?
后世应用广泛的弹性毛线都是要纺织的时候加入弹性线的,这时候又没有,云苓无奈之下,只能选取了细棉布做衬,里面密密地缝上羊绒,外面套上暗纹碧霞罗,手腕处参考可以通过拽线勒紧的口袋,用轻软的丝绸做了“绳子”。反正庄妃身边不可能没人伺候,等她把手伸进里面由宫女把带子系上就行了。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来报,“李嫔娘娘和五皇子妃到了。”
第12章
这几个月李嫔和五皇子妃来长春宫的次数越来越多,庄妃对待五皇子妃也越发亲近了。
和以前每次过来都打扮得华丽漂亮不一样,这次的五皇子妃面色有些苍白,脚步也有些不稳,跟着庄妃去往长春宫小佛堂的时候更加心神不宁。
她这异常这样明显,庄妃自然不可能当成什么都没看见,进佛堂之前就语气温和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今年冬天实在寒冷,前两天三哥儿病了一场,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来呢。”李嫔叹气,说起来最近病着的人实在多,今早去给太后请安还听见太后咳嗽了两声呢。
云苓有些好奇地看向五皇子妃,她能感受到五皇子妃的伤心和难过是真心的。她记得之前听说过,五皇子府上的三儿子是庶子来着,看得出来五皇子妃昨天晚上没休息好,这个时代的嫡母都这么……真心实意的么?
庄妃也跟着叹息几句,几人一起参拜药王菩萨后,五皇子妃并没有跟着庄妃出去,而是红着眼睛恳求道,“娘娘和母妃闲坐,儿媳本不应不侍奉在侧,可是……”她看了一眼高高坐在供桌上的菩萨像,“儿媳还是想多祷告几次,万一药王菩萨能听到,也保佑殿下回京就能见到健健康康的三哥儿。”
庄妃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临走还特别嘱咐云苓在小佛堂里陪着五皇子妃,别让她伤心太过。云苓自然求之不得,答应了一声就留在小佛堂里了。
庄妃和李嫔走了,云苓这才跪到五皇子妃身边,帮着她把抄好的经书烧给菩萨,一边劝道,“你这是何苦呢?好好保重自身要紧,你身体好好的,就算……等王爷回京后要多少儿子要不来?”
见她实在真诚,五皇子妃对云苓的好感度又升了一截。云苓目测她的名字已经从嫩绿往草绿发展,比庄妃对她的好感度还要高了——庄妃现在就是嫩绿的,大概是有什么好事不会忘了她的程度。
小佛堂里寂寥半晌,五皇子妃喟然长叹,“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难道我不知道就算三哥儿好了,功劳也记不到我头上?那孩子从出生起就病病歪歪的,可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就赶上殿下出京的这段时间病情加重了……”
现在几个妯娌明里暗里说她会挑时候,天地良心,她挑时候干什么了她?说句阴私的,就算真想弄死几个庶子,她也不能赶王爷不在京的时候啊!何况皇上好不容易想起五皇子来了,许以重任,眼看着以后就能是个实权王爷,她疯了么?非要现在动手显得殿下家宅不宁!
云苓默然。
两卷经书烧完,云苓已经感到身下的蒲团上传来一阵凉意,连忙扶起五皇子妃,“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你府上的三哥儿身体不太康健,想来殿下心里也是有数的……”应该不会迁怒到五皇子妃身上吧?
五皇子妃苦笑一下,站起身出去了。
当天五皇子妃并没能回府,原因是两人从佛堂里出来不久,还不等走到长春宫正殿,就听小宫女来报,“太后娘娘刚才又突然昏过去了。”
这已经是今年第二次了。
太后的身体可是后宫中的头等大事,庄妃和李嫔不敢马虎,连忙带着五皇子妃和服侍的人赶往慈宁宫,云苓当然也和庄妃一起去了。到达慈宁宫的时候,正殿的偏厅里已经满满当当塞了四五位御医,正在为太后的药方争执。
从脉象上看,太后这次是很普通的风寒。可毕竟人上了年纪,许多药性强烈的中药在用量上还是要斟酌。庄妃先去太后的床前看了看太后,认真听了御医们的汇报,不满道,“既然是普通的风寒,为什么太后到现在还没有醒?”
“这个……”几位御医对视一眼,正要说话,就听见外面的小太监大声道,“皇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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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很暴躁,心情很不好。自从两个多月前忽然耳鸣开始,他的听力就逐渐下降。虽然现在有太监传话,看似不影响正常生活,可皇帝心里的慌张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众人跪下高呼“皇上万岁”,皇帝面上神色淡淡的,直截了当地看向御医,“母后身体如何?何时能好?”
御医们当然不敢打包票,一剂药喝下去当然要看患者的身体素质,太后娘娘七十岁的人了,睡梦中就走了都不是什么稀罕事,谁能保证治好太后?
见到几个御医眉来眼去的就是不说话,皇帝心中的不满越发严重,“治不好母后,朕要你们陪葬!”
来了,经典医闹台词。云苓跟着众人一起跪在外边,不由得感慨古代这御医还真是高风险、低产出。就听几位御医之中领头的那位战战兢兢回道,“太后娘娘病势凶猛,用重药或可唤醒其生机……”
但是也有更大的可能是被一波带走吧?云苓跪在地上,心中暗忖,看来太后的身体是真的很不好了,这几个御医几乎各个在赌,赌太后这些年到底保养得宜,一会儿用药即便药性大了些,也能醒过来。
皇帝摆摆手,算是准许御医用药的意思。庄妃来的时候就有机灵的小太监在太后床前安置了椅子,现在皇帝来了,座位自然和庄妃没什么关系了。
皇帝坐在太后床前,静静地看着她。他八岁回到紫禁城,其他兄弟姐妹还能和母妃撒娇的时候,他因为和当时是妃子的母后不熟悉,一次都没有体验过。去了上书房之后忙着先帝留的功课、忙着和兄弟们处理关系,和母后就更没有熟悉起来。
他们母子二人真的续上母子情分的时候,已经是他登基之后了。这些年他不断加恩甄家,对太后的娘家却是给了承恩公的爵位后就没太放在心上,太后面上没有表示,心里是不是也伤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