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把云琛送到门外。
云琛从云小一手里接过缰绳,又道:“秦妈妈死了,马氏得了报应,这件事就撂开手吧。人活着,不单只有快意恩仇,还有柴米油盐,你们说是不是?”
云禧道:“是,我知道了。”
云琛警告地看了季昀松一眼,上了马,朝北边去了。
云禧左右看看,小声问道:“所以,你真那啥了?”她省略了“欺君”二字。
季昀松点点头,“抱歉。”
云禧低下头,目光落在季昀松满是泥土的官靴上,“云琛能猜到,皇上便也一定能猜到,你胆子不小嘛。”
季昀松看不见她的表情,心里有些慌,辩解道:“即便出了事,那也是我扛着,连累不到你和儿子,你放心。”
云禧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死不承认,就是不想给皇上留下坏印象。
季昀松在这样的年龄,独自抗下这样的压力,非常了不起。
别说她,只怕皇上也是佩服的吧。
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云禧抬起头,唇角上挂了一丝浅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说,这次就原谅你了,没有下次。”
“你放心。”季昀松应得并不真诚,如果有下次,该瞒着还得瞒着。
云禧耸了耸肩,她当然不放心。
不过,从大局出发,不说才是正确的,所以就心照不宣吧。
“受伤了吗?”云禧转身走向医馆。
“没有,当时正好转身,羽箭从我和小果子中间穿过去了。”季昀松跟了上来。
“那就好,其他都是次要的。”云禧说道。
“我没经你同意,就捐了家里的银钱,你不生气吗?”季昀松问道——尽管他知道云禧不会,但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你捐比我捐性价比更高,做得不错。”云禧看了他一眼,“只要不是吃喝嫖赌抽,家里的钱你都可以做主。”
季昀松顿时感觉鼻头有些发酸,二十一年了,第一次有人跟他说,家里的钱你随便花。
他心中五味杂陈。
二人肩并肩地进了医馆,再从后门出去……
这个时候的房屋以木结构为主,卯榫相连,比现代房屋抗震。
云宅八成新,房子的主结构还在,墙基本上都完了,只剩个空架子。
家具还在原处,上面堆着砖瓦石块,蒙了一层厚厚的白灰。
这里不像家,像垃圾堆。
尽管看尽了各种惨状,但云禧的心里依然有说不出的难过。
季昀松理解她的想法,“不要紧,皇上已经从附近几省调集了人手,很快就会盖起来的。”
马上入冬了,谈何容易啊。
云禧在心里叹了一声,“干活吧,先把灶台这边清理了,晚上好吃饭,再把长椅和长桌抬出来,放医馆里去,晚上大家就在医馆里挤一挤。”
“好。”季昀松答应一声,歉然道,“你辛苦了。”
云禧抬起手,在季昀松发黑的下眼袋轻轻一抚,“你也是,我们一起努力吧。”
都说小别胜新婚,奈何没有那样的条件,别说拥抱亲吻,就是多说几句温情的话都觉得浪费时间。
吃完饭,整理好睡觉的地方,天就已经黑透了。
一张屏风把男女分开,一大家子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医馆还没开门,外面就等了十几个管家、婆子之类的下人,都是请云禧看病的。
云禧很不高兴,她计划从今天开始义诊的。
季昀松看出来了,劝道:“别这样。既然一定要去,不如高高兴兴的,不然活儿干了,人也得罪了,得不偿失。”
他笑着下了台阶,“想不到来了这么多人,但我们云大夫只有一个啊。”
“我们先来的,云大夫先去我们府上吧。”
“你胡说,我明明比你早。”
“云大夫,我家姑娘伤势比较重。”
“我家少爷伤了脑袋,一刻都等不得了。”
……
一干下人各不相让,吵嚷了起来。
季昀松把手往下按了按,“诸位,我的意思是这样,云大夫只有一个,让她挨家跑速度肯定最慢,如果诸位能把病人送到医馆来,速度肯定最快,不若诸位回去跟主家商量一下?”
“这怎么行?”
“对啊,我家小姐身子骨不好。”
“我家太太也是,大冷的天,哪有让病人跑来跑去的。”
……
你家太太小姐是人,我家云禧就不是人吗?
这么多人一起来,让她挨家挨户跑,凭什么!
季昀松心里有了火气,一张俊脸如同结了冰一般。
云禧怕他得罪人,赶紧走到他身边,“既是如此,就请你们自己商量一下顺序。毕竟,我谁都不认识,也不知道每个病人什么情况,先去谁家都不好,先去谁家都会得罪人,你们说呢?”
众下人面面相觑。
人家不说不去,但不知先去谁家没毛病——毕竟之前都没打过交道。
一个男管家站了出来,“不若先近后远吧,云大夫一家一家走,我主家在城北,离这里大约四五里地。”
又一个男管家点点头,“可以,我主家也在城北……”
一个大丫鬟道:“那不成,我们侯府在东南,轮到我们那得什么时候了,我家姑娘还发着烧呢。”
……
季昀松一揽云禧的肩,“我们先进去,让他们自己商量。”
云禧道:“你觉得最后会怎样?”
季昀松道:“先近后远大概不成,下人们不敢担让主子一直等到下午的干系,估计会回去讨主子的示下,又或者,有人会半路杀回,先把你请走。”
他对人心把控得很准,二人刚进医馆,十几个下人就上了马车,各自离开了。
云禧笑道:“应验了一半,现在就要看是不是有人回来了。”
季昀松在她身边,负手而立,“放心,一定有。”
云禧忽然想了起来,“你今天不去赈灾吗?”
季昀松道:“因着我的主意,给皇上凑了十几万两救灾款,所以皇上给了我一个新任务,让我和顺天府、都察院,一起经办民间募款一事。”
云禧:“……这大概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季昀松在民间两眼一抹黑,哪个财主谁会卖他面子啊,这就是个徒劳无功的差事。
季昀松笑道:“我认为皇上没指望我能筹到钱,只是想让我跟着沾沾光。”
云禧点点头,“这也有道理。不过,你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
季昀松问:“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云禧道:“不给好处,光让人出钱肯定不成,可以立个字碑,记录此次大灾,并录入所有捐款人的名字,又或者给个国子监读书的资格,拍卖某大家墨宝,写个牌匾什么的,都可以吧。”
季昀松连连点头,“这些都可以,回头我跟几位大人商量商量……”
“果然都回来了。”云禧被气笑了,“这回我看他们怎么办。”
跑在最前面的是两个男管家,二人一起下车,一起朝医馆跑步前进。
季昀松道:“先到先得,就看他俩谁先到门口吧。”
“我先到。”
“我第二。”
“我第三!”
跟在后面的婆子、丫鬟们就哭了起来。
云禧咬咬牙,大声说道:“我的医馆我说了算,要么你们把病人送到医馆来,要么就另请高明,诸位请回吧。”
第107章 感染
季昀松吓了一跳, 想说云禧太鲁莽了,但脑筋一转,又觉得很应该如此。
权贵怎么了?
权贵不也是病人吗?
再说了, 以云禧的医术和出身, 早该摆这样的架子了。
跑在前面的两个管家闻言都有些懵。
其中一个说道:“云大夫, 小人是勇毅伯府上的。”
另一个也道:“小人廉郡王府上的。”
“小人是刑部……”
……
后面的下人纷纷跟上,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自我介绍, 各个来头不小。
云禧冷冷地说道:“我意已决,大家就不要耽误时间了,如果不是卧床不起或生命垂危的病人, 就都请回吧,我这边也很忙, 马上就开始义诊了。”如果病人都来医馆看病,她的效率就会高上许多,这或者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嗬~好大的架子。”
“就是,一个侍读罢了。”
“走了走了,真当没你不行怎地?”
……
一阵吆喝声后,十几辆马车呼啦啦散了。
小果子有些担心, “他们不敢对云大夫怎么样,会不会对松爷不利?”
云禧道:“你家松爷入了皇上的眼, 他们不敢。”
季昀松笑道:“只要云大夫占了大义, 他们就奈何不得我, ‘义诊’这个词就很好用, 我去写个牌子, 咱们要师出有名。”
云禧一拍书案, “就这么办。”
小果子去找老王头弄来一块一尺见方的木板, 王铁柱磨了墨。
季昀松提起斗笔, 蘸足墨汁,写下“义诊”两个大字。
他写的是端正的楷书。
云禧赞道:“好字!笔力险劲,筋力丰厚。”
季昀松也觉得自己写的很好,被夸了更是心花怒放,提着木牌就往外走,“我找个醒目的地方摆起来。”
小果子看了看日头,“松爷,再不走就迟了。”
“哦对,今天要去顺天府,不是兵马司。”季昀松如梦初醒,抱歉地看着云禧,“我得走了。”
云禧道:“你去吧,我自己做。”
季昀松点点头,嘱咐道:“累了就歇歇,别蛮干。”
云禧挥了挥手,“你也是。”
季昀松走了,医馆里也陆续来了病人,买止血散的居多,其次是风寒感冒,闹肚子的也不少。
这些都是大灾大难时的常见病。
云禧让王家夫妇多做止血散,自己则写了一份灾后注意事项,贴在门口,并让王铁柱记下,争取给每个来医馆的人普及一遍。
大约是大夫紧缺的缘故,半个时辰后,就有马车赶了过来。
马车停在外面,管家先下了车。
云禧刚给一个风寒患者做完诊断,吩咐王铁柱抓药,亲自迎了出去,问道:“病人来了吗?怎么称呼?”
“来了来了。”管家介绍道,“小人是勇毅伯府的管家,我家二爷伤了头部,伤口很深,前天夜里就上了药,但今天早上又红又肿……”
“唰!”马车车门开了。
一个年轻男子探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圆脑袋,“伤口有点疼啊,云大夫给治治吧。”
勇毅伯姓张,这位就是张二爷了。
云禧道:“伤口疼痛,红肿,应该是感染了。”
地震是前天晚上的事——感染一般在伤口出现的六个小时到第三天。
张二爷奇道:“什么是感染?”
云禧摘下口罩,“感染就是疡,是伤口上有脏东西导致的。”
“那不可能。”管家赶紧解释道,“没有脏东西,就是被瓦片砸了一下。”
云禧耐着性子把感染的成因用这个时代能听懂的方式解释了一遍,又道:“二爷,医馆里有风寒感染的病人正在抓药,暂时不方便进去。你且稍等,我先进去通通风,洗洗手。”
她带上口罩进去了。
管家惊讶道:“她就这么把二爷晾在这里了?”
张二爷瞪他一眼,“挑唆什么,还不是你无能?你瞅瞅,十几家只来了爷一个,爷傻不傻?”
管家打了一躬,“二爷恕罪。”
张二爷一摆手,“算了,谁让二爷怕死呢?我就怕疡,唉……怕什么来什么。”
“咳咳……”一个男子拎着药包,咳嗽着从医馆出来了。
虽然隔着两三丈远,但张二爷还是“啪”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管家也背过身,用袖子掩住了口鼻。
待那男子走远后,张二爷道:“云大夫脸上带的那玩意儿想必管用,回头让针线房多做几个。”
管家深以为然。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王铁柱出来了,把二人请了进去。
一把椅子放在门口左侧。
王铁柱请张二爷在上面落了座。
云禧拿着一壶水和一小瓶碘伏过来了——酒精已经告罄,只能用碘伏了。
“可能会疼,忍耐一下。”云禧小心地解开绷带。
普通的白布绷带,上面沾着不少污血。
皮外伤,大约一寸多长,伤口不算深,翻开的皮肉被压回去了,边缘确实有红肿的迹象。
这与云禧的判断一致——轻度感染,问题不大。
她让铁柱拿来一只水盆,说道:“现在,我要把伤口翻开,对里面进行清洗,你且忍耐一下。”
张二爷抓紧椅子扶手,闭紧眼睛,视死如归道:“你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