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濯倒出一杯酒,头也没回。
将酒塞堵回去,瓶子丢进冰桶里,碎冰簇响,一旁的水晶杯迅速覆上一层薄薄霜气。
他手腕松松捏起,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
杯底又磕回台面上,酒涟轻震。
程濯接起电话,“孟听枝。”
乔落搂着抱枕,不满地走过来嚷嚷,“你怎么说话的,我这不是关心你啊?”
程濯严肃起来的样子震慑力十足,食指往唇前虚虚比量,乔落立马努努嘴噤了声,强盗似的拿走酒桶,折回了客厅。
电话里面没有声音。
程濯担心她今天来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没想到不是来迟,而是不来了。
“程濯。”
“嗯,到哪儿了?”
孟听枝默了默:“我家里有点事,就不给你送饭了,你自己要好好吃饭,不要餐前喝酒,喝热水,暖胃,胃口也会好一点,那个营养胶囊是饭后半个小时吃的……”
程濯好笑地打断,“怎么这么啰嗦?”
电话里的女声低低的,语速很慢,跟程濯脸上笑意消失的速度几乎同步。
“我之后……也不去了。”
程濯问:“家里有事?”
“嗯。”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孟听枝抿着唇,嘴角控制不住地哭颤,声带像被什么重重压着。
她忍着泪意哽咽,平平地说:“你不能。”
半晌沉默后,他像是忽然懂了,说:“行,那你忙。”
朝下轻曳的声调,带着懒得点破的讽意和一点被轻怠后的不悦,电话挂得干脆利落。
他也许会觉得这是她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她的刻意从一开始就没藏住,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孟听枝抹掉脸颊往下坠的泪。
暑气未消,夜风还是热的,裙布贴在后背,从地铁口出来这一会儿已经汗成了深色。
几只流浪狗在她面前欢快抢食,她提着空空的保温盒往桐花巷走。
秀山亭下灯火煌煌,人群中有笑语,有谈天,有讨价还价,长街的路灯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那天高中班群热聊一三届,她之后还是在深夜翻完了聊天记录,关于程濯和乔落是怎么分手的,众说纷纭。
其中有条她看了很久。
“我觉得他们早迟会复合,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太配了。”
.
将暮未暮时,孟听枝提着保温盒,走到枕春6号公馆。
穿灰色制服的保安追戴着墨镜的女人,连声喊着乔小姐,说她停错车位了。
乔落转身,没所谓地眺一眼火红小跑,掏包包把钥匙丢出去。
“那你帮我停一下吧,停6号户主程濯的车位上就行了。”
所有女生在程濯面前都难免矜持紧张,这么多年,只有乔落有这种自然而然,游刃有余的能力。
孟听枝站在原地。
明明穿了精挑细选的裙子,连指甲也是昨晚新做的,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刻意,生硬,连吞吞吐吐的爱慕都不讨喜。
公众号自动更新的消息不停推送,各个群聊新消息轮换叠加,容不得片刻停歇的时代,连聊天界面都如此潮赶潮。
一切都在快速地变,稍有停步就会被刷下去。
孟听枝一条一条地删,把聊天时间停在三天前的程濯一点点顶到首列,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微信有置顶功能。
下一秒,她认命地释怀。
她总是很笨。
高中社团没有大学那么丰富多彩,孟听枝只在高一时参加过十四中的校报社。
她自然不是文采斐然的撰稿才女。
她加入时,几个学姐为争校报第一才女的名头,明掐暗撕。
那一年校报写烂的标题,孟听枝倒背如流。
弥望入青云,新翠照人如濯。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罍。
王公伊濯,维丰之垣。[1]
……
感叹学姐们好文采的同时,孟听枝要翻遍典籍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跟床前明月光的意思差一个程濯。
她在校报社负责校稿排版,接收文稿跟学校的打印室联系,等每一期校报印出来,她去拿,按每个班的人数分成不同张数的一沓。
校刊是周报,偶尔会调成半月。
高三有四十三个班,孟听枝一共发过二十七次校报,二十七次路过高三七班,其中有十一次程濯人在班里。
戴着耳麦转笔刷题,或者被一群穿球服的男生围着聊NBA,无论何时何地,他从不缺人簇拥。
她在人山人海外注视过他,很清楚,她想靠近那样的程濯都是一件难事。
徐格跟七班的文艺委员谈过恋爱,孟听枝对那个羊毛卷双马尾的女生记忆深刻。
有天孟听枝去高三循例发校报。
双马尾似要在小姐妹们面前秀一把恩爱,把从孟听枝手上接过的一沓散发着油墨味的校报塞到徐格手里。
“帮我发啦。”
然后在羡慕的目光和打趣里,和小姐妹手挽手去了打水房。
徐格捏了一下脖子,看着报纸,被突发情况搞得头疼,最后又把校报搭回孟听枝胳膊上,换了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小学妹,你帮忙发一下啊,我还有事。”
他说的有事就是把篮球运得啪啪响,坐在后排桌子上,跟人聊这周末的消遣去处。
孟听枝愣在门口。
目光静默地穿过整个班级,看向最后一排靠窗的男生。
他五官过分出色,将校服衬衫穿得清风霁月,勾起唇角,露出听男生胡侃擦边球的浅淡笑容,又有几分玩世不恭。
她将校报发到他的位子上,刚好听到一个男生说黄段子。
她手一抖,越急越难,那一页校报就像黏住边角似的,无论她怎么捻也翻不过这一页。
他停下笔,看她急了一会儿,抠得糯白指尖都粘上了灰黑色的墨迹。
最后轻轻笑了下。
笑声极轻,像散漫又撩人的气音。
孟听枝不敢抬头。
只见一只毫无瑕疵的修长手掌进入视线范围里,拇指和食指稍稍用力,便轻松捻起一页。
双开的校报鼓着风朝上飞起,像在她的世界里掀起一阵巨浪。
浪潮退却,她看着自己几根微微汗湿的刘海在空气的余震中晃着,声音细又低说:“谢谢。”
他没听到,校报看也不看一眼地塞进桌屉后,很自然地把孟听枝剩下的一沓全部拿去,朝后一甩,大力地拍在旁边徐格身上。
“自己发。”
有人也跟着调侃:“自己的女朋友自己帮嘛,徐哥,你看人家小学妹累得一头汗。”
徐格少爷不爽地撇嘴,把球扔到另一个男生怀里,不情不愿地接过,一张张校报发得像撒钱。
女生被盖到脸发出尖叫,男生见缝插针地调戏斗嘴。
大课间的教室,走廊声音嘈杂,喇叭播送着校园电台的英语美文,内容有关天文,讲那颗既无恒星为邻,又缺行星作伴的CX330。
孟听枝拿着余下的校报,油墨味厚重清晰,她站在那儿,又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他戴着白色的麦,淡漠的眼神落在笔下那串复杂公式上。
不会听到。
无论她说什么,他也不会听到。
那年初夏的阳光好烈,她在走廊的洗手池边用力搓洗指纹里的印刷墨迹,太阳火舌似的舔在她背上,连池子里的水迹都折射着明晃晃的光斑。
汗珠顺着纤细背脊的弧,失重坠跌。
她从里到外都湿透了。
第14章 粉红钞 在金霖路怎么混的,说来听……
“爸,空调坏了。”
早上醒来,阳光从窗帘缝隙落在眼皮上,很刺眼。
孟听枝一身的汗,不适地眯眼,看了毫无显示的挂式空调,捣鼓几下遥控器,也没反应。
她趿上凉拖去浴室洗头洗澡。
头发吹半干,下楼把空调坏了的事告诉孟辉。
早饭是巷口吃了十几年的那家,春卷油条咸豆花。
巷子里有邻居往来的招呼声,偶有车铃清脆,孟辉穿着阮美云新买的短袖,抓挠头发,翻箱倒柜找着电器维修的小卡片,一边找一边问孟听枝:“空调坏哪儿了?怎么坏的啊?”
客厅电视里放在苏城地方台的扑克比赛,新一局,液晶屏幕上四方都摊着一串牌,正在叫地主。
孟听枝撕春卷的脆皮往嘴里放。
“不知道,昨晚热一身汗。”
孟辉还在翻,自言自语着:“赶紧找人修,不然你妈回来又要吵。”
孟听枝手指油滋滋找不到抽纸的时候,手机急促响了好几下,急匆匆洗干净手,点开微信。
一股难言的失落兜头而来。
她早该明白。
他所在的世界,一朝踏进是她的运气,一旦转身,就很难再有遇见的机会了。
更别提主动来找她。
消息是周游发来的,一连三条。
“枝枝,黄婷跟你说她男朋友要请客的事没有?”
“她说要请我们去TLu玩,你去吗?”
“感觉她又想摆谱,爱秀就秀,咱们去呗?”
心不在焉地看着消息,过了好一会儿,孟听枝回复。
“那大概要玩到很晚吧,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当着我妈的面约我一下?”
周游秒懂,发个色眯眯的表情包。
周游:“枝枝乖乖女哦~”
.
晚上九点多,孟听枝跟周游到了TLu,同宿的另一个室友黄婷已经提前过来。
刚刚发过微信,在入口处挥手聚头,然后黄婷迎着她们往里走。
“我男票订的是那边的卡,跟调酒台很近的,你们应该也知道假期嘛TLu的位置都很难定,本来说定别的酒吧,但这是他第一次见你们嘛,当然还是要定最好的啦。”
黄婷眉飞色舞朝一个方向指,她的男友和男友的几位朋友已经到了。
孟听枝和周游默契地对视一眼,周游的挑眉动作更值得细品,好像在说开秀了。
几个黑西装的安保,拿着对讲机,训练有素地从旁路过。
孟听枝下意识往旁边避让了一下,黄婷眼神倏然发亮,晃她胳膊,指给她和周游看。
“那个安保队长帅不帅?跟我男朋友好像关系不错的样子,你们吃不吃这款?我可以让我男朋友推微信。”
周游回头看了一眼。
那位安保队长只剩个老高的背影,还一闪而过,鬼知道帅不帅,而且酒吧这种地方不好说。
“你男朋友熟?你男朋友也是夜场人士?”周游撇撇嘴,尽量措辞委婉。
“不是啦,他做生意的,生意人嘛你们懂的,朋友多嘛。”
说完黄婷侧过身,亮了亮肩上的字母链条包,“这个包也是他托朋友从香港给我买的,内地现在还没有。”
黄婷看向孟听枝,好像她应该在这个时候给点反应。
孟听枝象征性地欣赏几秒。
“挺好看的。”
周游家里条件好,公认是她们宿舍最懂奢侈品的,干干笑一声说:“网上都说富二代的女朋友最喜欢背这个牌子的包,还挺真实哈。”
黄婷可能听出了明捧暗嘲,但春风得意时候,懒得细究。
反而正中下怀地谦虚。
“什么富二代啦,他是自己创业的。”
说完眼神又落到孟听枝身上,孟听枝心叹,也只能再不咸不淡地接话,“那更厉害。”
她音质清冷,有软缎的质感,这样声音即使说谎也有真实感。
本来秀秀自己的新男友就算了,黄婷得意过头,偏把周游的前男友拿出来抛砖引玉。
说大二那回请她们宿舍吃了一顿湘桥居,不久就跟周游分手,还说她们美院的女生果然像传言说的一样爱慕虚荣。
“真的,为你花钱的男人不一定爱你,但是钱都不肯为你花的男人,肯定是不爱你,周游,你一定会找到更好的!”
毒鸡汤名句一抛,亲亲热热地搂住周游脖子,目光娴熟在四周飘,黄婷问周游有没有看上在场的谁,这些都是她男朋友的兄弟。
周游扭过头,在暗处翻小白眼。
孟听枝用手指挡住杯子,一截深褐色的玻璃瓶口戳在她白皙手背上,她移开杯子,朝拿酒瓶的男人抱歉道:“我喝不了酒。”
那人也好说话,从旁捡了瓶无酒精的软饮给她,挪了个位置坐到孟听枝旁边,自然搭起话。
孟听枝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对美术生的好奇都是由裸模开始。
“你们真画裸模啊,男的女的都画过?”
孟听枝抿唇,没兴致地应:“画过。”
那人夸张地“啊”一声,好奇得不行,“那会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啊?就当着你们的面脱吗?真的一件衣服也不穿吗?男的女的都一样?”
“只是作业而已。”
孟听枝快招架不住了,用眼神跟周游求助。
黄婷的男友看起来很生意人。
那一身圆滑劲,不摸爬滚打个几年无法展现得这么淋漓尽致,从某点来看,他跟黄婷还蛮配的,都是那种先不论几分真心,先交遍朋友的人。
事情就出现在他朋友身上。
孟听枝被周游拉着去气氛台那边凑了一会儿热闹,回来就有一个穿印满logo的衬衫,脖子晃荡两条夸张的链子的男人过来搭讪。
一瓶不便宜的酒被搁在台子上,链子哥歪着嘴笑,朝孟听枝油腻地点了点下巴。
“妹妹,交个朋友?”
孟听枝周身一凛,拒绝还没说出口,黄婷男友先迎过来递了烟。
一脸惊喜地殷勤笑道:“王哥!王哥今儿也来这儿玩,王哥抽根烟,这不巧了嘛,早知道咱们约啊,一块玩不热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