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记——陈十年
时间:2021-11-19 00:46:26

  她选择了抛弃他。
  他拿自己的命来赌,结果赌输了。阿雪还是不要他了。
  李成暄默然躺下去,阖上眼皮,忽然觉得很累。
  这时候有人才答:“奴才们找到皇上的时候,并没见皇后娘娘。兴许……娘娘只是失散了……”
  李成暄连他后面的话都听不清了,他仿佛又陷入无边的虚无之中。
  太医为他诊治身体,吃药,上朝,一切仍旧如从前一般。没人敢提起皇后娘娘的名讳,这是一个禁忌。
  可也有不同的,皇上变本加厉地恶劣,几乎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他什么也不管了,任由这一切都走向深渊。
  又一天月圆,李成暄遣散了宫人,独自倚在窗下。
  月光照耀在人肩上,李成暄捂着胸口,心里沉寂着。
  他大约知道阿雪在哪儿,很奇怪,没有缘由,没有根据,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到她的气息。
  既然如此,他们之间应当是有不同于常人的羁绊的。
  李成暄从不信鬼神,可这时候却想信了。
  此刻他身边空无一人,从前也是空无一人的,但从没有感觉到被孤独淹没,好像要喘不过气了。
  因为阿雪不要他了。从前世界是他们俩的。如今只剩他一人了。
  他大抵是做错了许多事。
  但李成暄不承认爱初雪是错的。错的是什么呢?是他的方式么?
  他很想看一看阿雪,只需要远远地看一眼。就足够了。
  *
  中原战乱是很久以前就埋下的祸患,被压抑下来,但终究有爆发的一日。
  大齐灭国那一日,与往常并没什么不同。初雪带着初见在街上闲逛,听见有人说起强盗匪寇之事,又论起世道。
  “世道只怕要更难咯。”
  她听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初见买了糖葫芦回来,跑回她身边,他才三岁,走路还不文档,踉踉跄跄的,抓着她的衣袖,叫她阿娘。
  初雪蹲下来,替他把衣裳整齐,摸他呢小脸蛋,心里很是高兴,“小见乖。”
  她牵起初见的手,往家去。
  回到家,才听见消息,大齐亡了。
  她在门口愣住,初见问她:“阿娘,你怎么了?”
  初雪摇头,“阿娘没事啊。”
  初见扯她的衣角,叫她蹲下来,给她擦眼泪。
  “阿娘不哭。”
  初雪抱紧了孩子,嗯了声。
  她已经没那么喜欢哭。
  初见哄她:“阿娘,咱们进去吧,外头冷。”
  “好。”
  后来西昭也打起仗来,初雪住的地方不安生,雨若便提议搬家。但能搬去哪儿呢?天下战乱,到处都不安生。
  初雪叹了声,还是跟着他们一起走。最后停在一个小村庄,这里尚且安生。
  听闻大齐灭国之后,皇帝被大火烧死了。
  村里人也会说起这些事,初雪听得一句,便听不下去。她快步回了家,放下东西,在门口呆呆坐了很久。
  初见从房间里出来,见她不高兴了,又哄她:“阿娘,你看我写的字。”
  初雪回过神来,夸他:“嗯,写得好好。比阿娘厉害多了。”
  初见得了夸奖,很是高兴,手舞足蹈地说:“是村里新来的先生教的。”
  初雪点头:“啊,那你有没有谢过先生呢?”
  初见摇头,初雪起身,去屋里拿了几个鸡蛋给初见,叫他去谢先生。
  初见拿了鸡蛋,出了门,找到先生。先生戴一个面具,听闻是脸毁了,不好看,丑陋得很,怕吓到他们,所以才戴了面具。
  他把鸡蛋给先生,说这是她阿娘给的。
  “娘说,要多谢先生的教导。”
  先生说话声音也不好听,沙沙哑哑的,“嗯,谢谢你的阿娘。”
  初见听他这么说,又笑呵呵地鞠躬,然后出了门去。
  先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影子。
  这是阿雪的孩子。
  他同阿雪很像,眼睛尤其像,在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他想起阿雪。
  好多年了。阿雪把他忘了,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应当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李成暄看着手里那几枚鸡蛋,心里却酸涩。他从前若是有这种心情,便会去杀一个人。但现在不行,他看向院子里那柴堆,劈了十根柴。倘若十根不够,便二十根。
  用这柴火,把那几个鸡蛋烧成一道菜,吃进嘴里的时候,好像填补一点虚空。
 
 
第61章 终始
  初雪会在黄昏的时候出来散步, 带着初见一起。初见很懂事,大多是自己走,偶尔由初雪抱着。她们这对母子, 是这里最为悠闲的。其实与这里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但也没人会介意。
  初雪说话总是温柔而轻缓,不是本地人的腔调。但很受欢迎,大家都喜欢她。这村里没人不喜欢她,要说有, 也只有村里那个新来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也很少和人交谈,除了教书,别的都不做。有时候能听见他在院子里劈柴, 便再没了。
  这一日初雪带着初见出来玩,与李妈在院子里坐着讲话。李妈家里有一棵很老很大的树,这时节在树荫底下刚好乘凉。
  初雪放了手,任初见在院子里玩。她拿了针线, 跟着李妈绣些东西。
  李妈和她讲话:“你也是命苦的嘞,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 又漂亮,一定是好人家的姑娘吧。可惜这世道不好, 都要活不下去咯。”
  初雪并不答, 只是笑了笑。
  李妈又讲起别的,夸初见可爱, “村东头那家,新来的教书先生,我看他人不爱交流。但人应该不错。我是觉得,你要是能与他多接触,说不定能成, 一起搭伙过日子。”
  初雪摇头:“谢谢您的好意,不过不用啦。我心里记着阿见他父亲的,不愿意耽误别人。”
  李成暄路过的时候,恰好听见这一句。他步子一顿,指节微微扣紧。
  这些日子,李成暄观察了很久,最终确定,阿雪在这里真的很高兴。她高兴的时候的神情,就是那样子,使他也想跟着高兴。
  李成暄偶尔同初见说话,说一些稀松平常的东西。问他吃了什么,问他学会了什么,会有想问他父亲的冲动,但终究没问出口。怕答案听得难受。
  他还是希望阿雪是他一个人的。
  李成暄和初雪也说过两次话,一次是她来接初见,和他寒暄了两句。
  初雪觉得很奇怪,从这个人身上感知到一种熟悉的气息。但又找不到相似之处。
  李成暄没被认出来,这令人很难过。好像从前所有一切都被否认了。
  他做过的那么多努力,他们之间的曲与折,真的成为了过去。但转念一想,他没透露出一丝半点答案给她,从前她最不喜欢念书,想来没有头绪也是寻常事。
  在他纠结这时间里,初雪已经领着初见走远。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投在路上,李成暄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安宁。
  但这种安宁并不长久。小村庄的宁静,终究被战火打破。
  战争裹挟着世间的一切,这种时候,李成暄忽然觉得,算计人心似乎也没什么意义。在这种境况里,很多事情都无力更改。
  譬如说,生死。
  铁蹄踏破村庄那日,毫无征兆。其实也不能算毫无征兆,毕竟在这时机,谁都隐隐担忧着。但仍旧令人猝不及防。
  能跑的都在跑,初雪自然也不例外。她只能顾得上初见,再顾不上雨若。在匆忙逃命之中,和雨若他们走散。
  初雪抱着初见的头,孩子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没哭也没闹,反而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
  初雪瘦弱,抱着孩子走不动太远,只好放下他,让他自己走。才跑到村口,便瞧见李妈被人杀了。
  她下意识捂住了初见的眼睛,不让他看见这一幕。那拿刀的兵士看见初雪,眼神变了变,似乎与旁边人说了句什么。
  初雪心猛地提起,抱着初见往后退,退了几步,便转身迅速跑开。
  那兵士与同伴说:“看见那个女人了吗?她好像很害怕,一定会跑。我待会儿射箭,你猜我能几箭射中?”
  同伴笑起来,“我猜你射不中。”
  兵士呵了声,抬手拉弓,射出一箭,第一支箭果真没中,定在初雪脚边。她吓了一跳,惊叫出声,抱住了初见的头。
  兵士啧了声,抬手又搭第二支箭。
  也没中。
  被李成暄挡了。
  几乎是千钧一发之际,李成暄抬手扔了颗石子,将那支箭改了个方向,倏然从初雪身边飞过。
  她惊慌失措,抱紧了怀里的初见。
  那一瞬间脑子里有很多冒出来,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李成暄。
  ——倘若她死了,是不是能见到李成暄?
  在九泉之下,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
  第二个念头,想到她阿娘与阿爹。
  李成暄松了口气,朝她跑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带她离开。
  “走。”他说。
  那一刻初雪心里又出现一种熟悉感,她的手腕被那人抓在手心里,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暄哥哥。
  她吞下去,“阿见,快跑。”
  那兵士恼羞成怒,干脆呼朋引伴一起射箭,一时间身后一片箭雨。初雪听见无数破空之声,每一步都像在生死之间徘徊。
  初见毕竟是孩子,步子小,又害怕,一下跌倒在地。
  初雪想也没想便扑下去,用身体护住了他。
  李成暄其实来得及做选择,但不想选择。上天给他重演一遍,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想要阿雪好好活着。
  初雪愣了片刻,才发现是他替自己挡下。四目相对的瞬间,初雪认出他来。
  ——暄哥哥。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看见那些血从他胸口流下来,一如当年。
  李成暄撑起身,一手拉着初雪,一手拉着初见,继续往前跑。
  他们跑进了山林,绿树林阴都往后退,好像时间倒流。
  李成暄带他们躲藏在一处灌木丛之后,那群士兵并不屑于追赶他们,收了队伍而去。
  原是李成暄抓着她的手腕,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已经成了她抓着李成暄的手腕。但她顾不上找寻为什么,她声音发颤:“暄哥哥……我知道你是。”
  李成暄笑了声,握住颤抖的手指,“阿雪。”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轮廓一如从前。
  初雪伸手摘下他的面具,她手指实在抖得厉害,解的时候解了三次。
  眼泪砸落在虎口的时候,面具终于被她取下。她看见李成暄熟悉的面孔,他还是那样看着她。
  初雪哽咽一声,捂住嘴巴。初见不明所以,抓住初雪的胳膊,和她说:“娘亲,别哭。”
  初雪哽咽失语,语无伦次,“阿见……”
  李成暄后背中了好几支箭,初雪想替他处理,被他拦下。
  “阿雪,我还能抱抱你吗?”初雪看着他发白的指尖,转向他逐渐发白的嘴唇。
  她倾身,手臂从他腋下绕过,虚虚搭在他腰上。她不敢用力。
  李成暄的头靠在她肩上,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阿雪。”
  他叫她名字的时候,其实特别好听。总是让她想起一串珠子摩挲在手心里那感觉。
  初雪嗯了声,抢话:“我很想你。”
  “真的。”她强调,怕他不信。
  想念常伴随着她,在走远了以后,那些痛苦也跟着走远,于是想念的就只剩下美好。
  李成暄笑了声,咳嗽起来,“嗯,我知道了。”
  如果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和别人一样,那么应该也能有和别人一样的生活。譬如说,夜里留一盏灯,互相依偎着,闲谈灯下。
  真想回到一开始,什么也不做,只等着阿雪。
  只是他真的可以吗?
  李成暄感觉到自己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逐渐涣散了。
  “阿雪,爱你是真的。”他最后这么说。
  爱你是真的,但爱除了占有,原来还有妥协和克制。
  “来生……想做你手里的风筝,你拉着线。”
  初雪嗯了声,哽咽到失声,想了想,还是告诉他:“阿见是你的孩子,暄哥哥……”
  不知他听见没听见。
  初雪阖上眼,眼泪还是忍不住地往下掉。如果真的有来生就好了,她定然要救下阿爹阿娘……
  初雪哭到失声之处,转为呜咽,林子里的鸟受了惊吓,成群地往外飞,叽叽喳喳的叫着。鸟应当不知道人的痛苦,它们或许会想,人真奇怪。
  依稀听见远处不知道哪里的撞钟声音,兴许是哪一寺庙道观,为这天下苍生哀痛,也为某一人哀痛。
  撞钟声也停了,那些飞走的鸟儿又回到树枝之上,抖落的树叶也重新回到树枝之上。一刹那,安静极了。
  再一刹那,又有悠扬的锣鼓声。
 
 
第62章 二周目
  锣鼓喧天, 正是暮春时节。
  听闻迎的佛骨已经回京,供奉在红叶寺中。红叶寺乃皇家寺庙,寻常百姓虽进不去, 可听见佛骨两个字,也还是跟着瞎庆祝。
  因而一时间,京中热闹极了,各色活动都有, 唱戏的、杂耍的都来了。街上人潮拥挤,赵蘩压低身,拐进了周遭一家酒楼,这才偷得片刻清净。
  丫鬟跟在身后, 见此盛况莫名高兴。
  “小姐,真热闹呢。”
  赵蘩嗯了声,小二已经迎上来,“这位姑娘楼上请。”
  赵蘩跟着小二上了楼, 这才取了帷帽,放在手边。丫鬟在一旁伺候着, 这酒楼楼上分隔出雅间,只留窗户, 若不放下竹帘, 便能瞧见旁间里的人。
  丫鬟眼尖,瞧着了当今太子李冀。
  便与小姐说:“小姐, 你瞧,那不是太子殿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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