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可我不许。”
初雪明白是这答案,所以她才要偷偷地离开,但偷偷的,也变成了现在这样。
李成暄走近她身侧,“回去,好吗?”
不好。她摇头。
眼泪不受控地流下来,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了,可是她还是无法接受,也无法忍耐。
她开口,意欲求他。但李成暄看出她的意图,只是瞥一眼身后被拿住的顾怀瑾,威胁她:“别求我,不然我直接杀了他。”
初雪果真把话咽回去。
李成暄觉得她们真的多事,到底要让他做恶人。原本不需要的,多好。
他伸手,想要碰触初雪的脸颊。初雪避开,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李成暄的怒火上升了一分,他生气的时候也爱笑。
李成暄强硬地出手,抱她起身,见她有抵抗的架势,便在她后肩劈了一下。
初雪晕过去,终于安心地躺进他怀里。
李成暄抱她回宫,从顾怀瑾身边经过,冷冷地扫一眼他,只说:“不留活口。”
*
初雪再醒过来,望见的是熟悉的甘露殿。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就像她家一样。
她木然地睁着眼,没出声。云芷走上前来,问她要不要起床洗漱。
初雪不答,反而问云芷:“她们都死了,对吗?”
云芷沉默。
初雪又问:“是你,还是别人?”
云芷还是沉默。
初雪忽而笑出声来,她翻了个身,命云芷下去,“我还想睡,你下去吧。”
她这一觉睡到下午,醒了又强迫自己睡,直到再也睡不着。她想顾怀瑾也死了,她不敢问了。
云芷似乎仍旧想用以前的方式伺候她,可初雪不能接受,与她争吵,让她别假惺惺的。
下午时候,初雪还是起了床。坐在镜子前面,任由云芷摆弄梳妆。
镜子里那人好像鬼,是谁,竟是她自己。
初雪忽然失控,一拳打在那镜子里。镜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她的手血流不止。
云芷脸色沉下来,命人去寻太医来。太子替她包扎伤口,一句话不敢多说,又退了出去。
甘露殿里好安静,从没这么安静过。
初雪撑着自己的头,看着手上一圈圈的纱布,纱布底下是伤口,隐隐作痛。这时候会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她于是一直这样做,伤到另一只手的手腕,到手肘。
李成暄每日都来看她,不许屋里放任何东西,尖锐角落都用布条包裹,一丝机会都不她。
于是她又觉得心里痛了。
她只能哭,不停地哭。哭到累了会睡着,有时候睡醒,身边还躺着一个李成暄。
他会温柔地抱她入怀,和她说话,亲吻她的脸颊。她还是觉得痛。
有时候肚子也痛,就蜷缩在柒柒床上。太医瞧不出毛病,只得出一个结论:心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
可是李成暄不能放她走。
“我看见你就觉得很痛苦。”初雪看着李成暄的眼睛,这么说。
李成暄还是摇头:“可是你不能走。”
你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走了,我就要……死了。
李成暄看着她脆弱得好像一幅画,有时候感觉到心脏隐隐的抽痛。
他在害怕,在惶恐。他想陶绮罗说得对,他其实不敢。
看起来最胸有成竹的人,其实是懦弱鬼。一点也不敢赌。
那就这样下去吧。从前阿雪在天上照着他,现在阿雪和他一起在地狱里前行。
也挺好的。
阿雪说,他只是喜欢她高高兴兴地笑罢了。但她现在这样,成日里不死不活的,他还是觉得很爱,想要拥有,不愿意割舍一点给别人。
原来……是这样的。
后宫天翻地覆,前朝更是地覆天翻。从前温润君子的帝王,已经懒得伪装,露出冷血的狰狞面目。
谏书一封一封地写,人一个一个地死。
从前信誓旦旦说李成暄是国之栋梁的人,如今又捶胸顿足,说他是国之罪人。
罪人也是他们捧上来的。何况李成暄对这些一点不关心。
如此,过到第二年秋天。
初雪瘦了很多,有时候她照镜子认不出自己,夜里醒来摸到自己会被吓一跳。李成暄跟着瘦了不少,和从前模样相去甚远。
这一年的大齐,民不聊生,有许多义士起义造反,决定要诛杀李成暄。
但李成暄不放在心上,甚至带初雪出去狩猎。
“阿雪不是想出宫么?如今可高兴了。”
初雪不答,她不止想出宫,更想离开他。
第57章 赌命 他拿自己的血喂了她。
李成暄也不计较, 牵着她往台上去。皇帝的位置在台上,初雪在他身边坐着,云芷陪在身边。
李成暄要上马参加狩猎, 初雪在台子上坐着看。他临下去之前,亲吻过初雪的手背,轻声细语地和她短暂告别:“阿雪在这儿等一等, 好不好?”
初雪不想回答他, 目送他下了台子,换上一身骑装上马,与众人一道进了林子。第一轮狩猎时间不长,以谁猎到的猎物多为胜。
云芷替初雪剥葡萄, 一面笑说:“皇上肯定拔得头筹。”
初雪看她一眼,淡淡地嗯了声, 嚼着葡萄。
香燃尽的时候, 马蹄声渐近, 一众人马都回归。李成暄坐在最首位置, 马上好几只兔子野鸡, 可谓是满载而归。
他远远朝初雪挥手,初雪看过去,他几步跨奔至初雪身侧, 抬手替她整理头发。
李成暄看一眼桌面上的果盘, 问:“不好吃么?”
初雪摇头, 说:“好吃啊, 可是我没胃口。”
李成暄眉毛拧起,面露担忧:“怎么又没胃口?可让太医看过?”
初雪摇头:“不用了,我没事。”
她句句话都不不想继续,李成暄笑了声, 一把握住她手腕,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
“阿雪想骑马,对不对?”他这么问,其实已经替她作了答,并不给她作答的机会。
初雪被他抱着放在马背上,李成暄随后翻身上马,从背后拥住她。好似要教会她。
他握着初雪的手,拉开一张弓,放出一支箭,射在一棵树上。树下的兔子、树上的鸟雀闻声而动,一时风吹树影。
李成暄意味深长看向远处摇晃的树叶,唇紧抿着。
“他们飞走了。”他在说那群鸟。
初雪也看见了,她眸光闪动,“是啊,他们飞走了。”
这山另一边是悬崖峭壁,其他三面都有重兵把守。但林子里绿树成荫,总是能潜伏危险的。
旁人明白这道理,李成暄更加明白。
故而在那支箭擦着他的脸过来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意外,闪身避开。
初雪愣了愣,张着嘴,看向那支明显要李成暄性命的箭。
有刺客。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另有箭雨飞射而来,射中了马腿,马受了惊,载着他们狂奔而去。不知道前路,也不知道后路。初雪拉着那缰绳,手心都出了汗。
李成暄试图稳住马,但没用。他贴初雪更近,说话气息都重了几分。
“要是我们今日死在这里,也是死同穴。”他还能笑着说出这话。
初雪却没办法笑着听,她有些焦虑地回头,意欲训斥他:谁要和你死在一起?
话终究没说出口,因为李成暄胸口插着一支箭。伤口渗出血来,触目惊心,把她的话逼退。
“你有办法脱身,是不是?”初雪声音略大,问他。
李成暄仍旧笑:“我可不是神明,阿雪,不能事事都算得不差分毫。”
倘若能,那么也不会有今天。
但也不能说,全然没有知觉。一个猎手,是不会对危险毫无知觉的。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
李成暄在赌,拿自己的命,赌。
阿雪如此怜惜别人的命,那么也同样会怜惜他的命吧。
李成暄越笑越大声,有一瞬,不再是温柔的,而是意气风发的。
初雪深深看他一眼,转过头,看着那马。马在一路狂奔,再往前便是一处坡,马一时没刹住,便将他们二人一并抖落下去。
初雪下意识地闭上眼,扯紧了李成暄的袖子。
当真要死在这里么?兴许也算一种解脱。
人生全部重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闭着眼,感受到自己在滚落。但身上的疼痛尚轻,不必想也知道,是谁在护着他。
初雪忽而想哭。
他们最后落在一处杂草丛里,李成暄闷声吐出好几口血。初雪看得手都颤抖,小心翼翼扶他起来。
“暄哥哥……”
李成暄靠在她肩上,含情的眼看向她眼底,如果她没看错,还有一种悲伤的情绪。
“你很久没这样叫我。”他说,嘴角仍旧挂着淡淡的笑意。
初雪红了眼,扶着他往前走。那些人穷凶极恶,势必要取他性命。可他们如今脱不了困,只能以退为进,先藏一藏。
杂草深处有一洞穴,初雪扶着李成暄进去,将洞口用杂草填补好。
她扶李成暄坐下,心里惴惴不安。
李成暄轻轻地把头靠在她肩上,一言不发。初雪没推开他,反而握紧了他的手。
李成暄想,这样也很好。
他闭上眼,竟然能睡过去。
初雪听见他沉稳的呼吸声吓了一跳,这种时候,她很怕他一觉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可是她也不敢叫醒他。
清醒的时候,无法面对,这会儿就正好。
洞穴里潮湿而昏暗,光线穿不透层层叠叠的杂草,只有一丁点微弱的光芒。
借着这微弱的光芒,能分辨这是白天还是黑夜。
似乎有小虫子从初雪手背上爬过去,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但是没办法。她缩了缩手,往李成暄身边更靠近一些。
等到那点微弱的光芒都没有了,就是黑夜了。
外面没什么动静,更加吓人。初雪身体虚弱,这么会儿工夫,已经要支撑不住。
她强撑着爬起来,查看李成暄的情况。他还没醒,额头有点烫,那支箭的位置很危险。
初雪一颤,不敢碰他伤口。可她也不会处理。
应当怎么办呢?
对了,水,先去找水好了。
初雪嗓子已经干得冒烟,嘴唇也开始干渴。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草丛,今夜的月色很亮,照出四方的环境。
环顾四周,除了高树就是高树,哪里有水呢?
她不知道,只能往前走。沿着树林一直往前,害怕自己迷路,所以沿途做了记号。
还真的让她找到了水。有一汪潭水,清澈见底。初雪从旁边折了叶子,乘了一捧,往回走。
回来的时候,李成暄已经醒了。他甚至自己处理好了伤口,胸口那支箭被他拔了下来,应该又流了不少血。
应该很痛的,初雪想。但李成暄还笑着,和她说话:“阿雪。”
初雪吸了吸鼻子,把水递给他,“喝口水吧。”
李成暄没动,反倒问她喝过没有。她说喝过了,他才接过。
初雪又问:“现在怎么办?”
李成暄喝了水,朝初雪伸出手,借她的力气站起来,“继续走吧。”
初雪没应声,和他一起往前走。
他们一直走了很久很久,两天,或者是三天。总之,初雪已经完全失去力气。她一步路也走不动了。
她除了喝过几口水,便再没吃过东西。眼皮昏昏沉沉地往下耷拉,直到意识消失。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往前行进了一段。
初雪嘴里有些湿润,还有些腥味,倒没那么干了。
初雪觉得奇怪,但没多想。李成暄坐在树干旁边,似乎没什么力气。
初雪走近,“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她视线一瞥,瞥见他手上几道新伤口。整齐划一。
电光石火,她明白过来。
他拿自己的血喂了她。
第58章 囚笼 他的笼子没有门,也永远解不开。……
人不能不喝水, 自那日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喝过水。
初雪难掩惊讶地看着李成暄,李成暄仍旧笑叹了一口气, 说:“阿雪,我忽而明白一些事。”
初雪没动。
他这后话却不说了。
李成暄撑着树干起身,说:“走吧。”
再往前, 便是那面悬崖。
他们站在悬崖之上, 长风飒飒过耳,衣角被吹得很高。往下望去,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初雪问:“要跳下去吗?”
李成暄没说是或者不是,只是说:“其实死同穴也很好, 可我觉得,下辈子我找不到阿雪了。”
这时候, 那些人终于找到他们, 追上来。
初雪听见了嘈杂的声音, 混杂着风声。
李成暄搂着她的腰, 往下一跃。
风声更大了, 盖过了所有一切的声音。
李成暄的后背狠狠撞在了一处岩石上,而后将他们落在一处狭小的平台稍作落脚。再继续往下,又撞到许多次。她听见李成暄的闷哼声音。
直到抵达最底下。
李成暄脱力, 松开她的手, 猛地吐出一口血。
初雪眼神慌乱, 要去扶他, 李成暄却握住了她的手,“阿雪,从这里往前走,你可以离开。你可以回来救我, 也可以自己离开。你可以选择,再也见不到我。”
他松开初雪的手,又吐出一大口鲜血。
如果你回来,那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吧。如果你走……
他躺下去,望着天空,天空很蓝,云一点一点地散。
初雪的脚步声渐渐从他耳边消失,他本想说的话是,他好像明白那日柳七说,愿意一命换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