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缓缓开口:“她是病死的, 不是么,阿雪。”
多苍白无力的辩驳,初雪闭着眼,忽而无声笑出眼泪。
李成暄又说:“太医也看过了。”
初雪哽咽之处,发出声音:“你瞒天过海的事,还不够多吗?”
她不信他。
李成暄胸口起伏着,忽而有气,他看向陶绮罗,将气撒在她身上。
“带下去,千刀万剐。”
“不准。”初雪微微提高音量,“信呢?”
她看向陶绮罗,面上的肌肉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微微地震颤。
陶绮罗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笑着说:“信在我袖子里,他不敢给你看。
既然要做那些肮脏事,原来也怕被她知道啊?”
初雪扶着桌子起身,正要往陶绮罗那儿去。
李成暄一拍桌子,唤她名字,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声音。
“阿雪!”
云芷被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初雪,劝道:“娘娘……”
初雪站着没动,瞪着李成暄看。她抿紧了嘴唇,开口便是哭腔:“所以我问你,贞姐姐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不敢回答我?雨若又做错了什么?李成暄!”
她忽然声嘶力竭。
“你让我背负了什么?”
愧疚,痛苦。
口口声声的爱,背后就是这些?
李成暄起身,走近她,一步一步。
“阿雪。”他又换上了那副温柔的皮囊,像拿着巫师的铃铛,试图蛊惑她。
“她在利用你,你为什么不信我呢?她就是利用你的信任,想要杀我。她想要杀我。李贞也在利用你,你以为她真的把你当朋友吗?她不过是因为你对她好,所以才待在你身边。”
她们都一样啊,你应该信我。
他走到离她咫尺的距离,看着她的眼睛。
初雪闭上眼睛,眼泪从眼眶砸下来。
她反问李成暄:“你怎知我没有在利用你?你能证明我便是纯粹地爱你吗?”
她狼狈地笑起来,“那你又能证明,你是纯粹地爱我吗?”
因为太过悲痛,她的嘴唇抖动着。
初雪吸了口气,而后大口喘气。
“我不介意被你利用!”李成暄瞪大眼睛,说。
初雪迅速地反驳:“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介意李贞利用我呢?”
李成暄缓缓吐出一口气,承认:“好。因为她离你太近了,她想抢走你。”
初雪快要喘不过气,“这是她的错处么?那雨若呢?雨若又做错什么?她告诉我是非黑白,这也是错吗?”
李成暄又沉默,“那不叫是非黑白,那只是世人给予你的枷锁。”
初雪歇斯底里吼他:“那你呢?你就不是枷锁?我需要她们,你明白吗?”
她颤抖着,往后跌坐在椅子上,被云芷扶住。
初雪咳嗽几声,压下喉头的腥甜,继续说下去:“你只是为了你自己,你告诉我你爱我,爱是你的枷锁,不是吗?她是我的朋友,不是阿猫阿狗。”
李成暄以温柔的面孔命令柳七:“杀了她,现在。”
柳七却没动手,他迟疑了。
李成暄笑了声,“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是吗?”
柳七看陶绮罗一眼,缓缓开口:“还请皇上饶她一命,臣愿一命抵一命。”
陶绮罗不可置信看向他。
李成暄拍手:“真好,情深不已。”
初雪却在这时再次开口:“放了她吧。事情起因是你杀人父母在先,放了她吧。”
李成暄却觉得,她在怜惜她。
放了她?绝无可能。
李成暄从旁边侍卫手中拔|出一把剑,在手中掂了掂,而后看向陶绮罗。
陶绮罗仍旧在笑。
“李成暄。”初雪声音陡然绷紧,“放了她,算我求你了。”
李成暄不听,他手里的剑脱手,刺入陶绮罗身体里,一并贯穿入柳七身体。
柳七似乎有一瞬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变成一种释然。
初雪眼睁睁看着他的动作,他转过身来,仿佛没事人一样,以那温柔而缱绻的口吻和她说话。
李成暄握住她的手,在她身侧坐下,娓娓道来:“阿雪,你以为你在怜悯他们吗?你本质上与我是一种人。今日你怜悯他们,不过是因为他们都说人应该怜悯旁人。但你不是真的怜悯他们,你只是暂时在妥协。你看,你那宫女,这么久了,你几时想念她?”
她当然想念过雨若。初雪想反驳他,可是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说的不是全无道理,她和他一样冷血、叛逆、大胆……
可这不一样。
混淆视听,李成暄的惯用伎俩。他常这样给她讲道理,使她相信叛逆、冷血是对的。
但不是这样的。初雪想说。
她的肚子忽然痛起来,但心更痛。
她张了张嘴,却吐出一嘴血。随后她的意识又失去了,她好像看见娘亲和阿爹。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时间不能停在七岁之前呢,一辈子不回京城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吧。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阿雪。”
“阿雪,过来,你又调皮了。”
……
为什么一定是她呢?
她明明曾经拥有过一切,到最后又失去了一切。
她在短暂的梦境里迷失。
*
初雪晕倒,立刻有太医上来。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扶着她躺下,也不知道是谁先说的,“流血了……”
初雪流了很多的血,从她腿侧,沿着大腿流下来。
太医神色一紧,连忙替她看诊,“皇上,娘娘怕是要生了……您看,该如何是好?”
云芷一愣,“这才七个月,太医……”
太医也是擦汗,“七个月固然很难存活,可若是不如此,恐怕危及娘娘身体。”
李成暄打断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们清楚该做什么,否则,全太医院都替皇后陪葬吧。”
一句话,决定了众多人的生死。哪有人敢懈怠。
一时间,甘露殿便忙活起来。那两具尸体被抬了出去,也不知道暂时如何处理,只好先不处理。
初雪在痛楚里醒来,醒来便听见嘈杂纷乱的声音。
“娘娘醒了。”
“快,快,参片,热水。”
“娘娘您撑住,用力。”
……
这是在做什么呢?她迷茫地想着,任由她们摆布。
李成暄坐在床边,太医请过一次,没请动,不敢再劝。
“快快……”
李成暄的呼吸拂过她的发顶,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好似从前。
但再不似从前了。
初雪闭着眼,忽然想,原来她的预感全是真的。人是他杀的,孩子是留不住的。他不喜欢的一切,都会被抹杀。
第53章 偏离掌控 “倘若我死了呢?”
生产的过程漫长而又伴着痛苦, 心也痛,身也痛。太医宫女一大堆,在一旁说着什么, 但初雪一句也没听进去。她除了用力,就没有别的想法。
李成暄坐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
从初雪的角度, 看不见李成暄的神情。
但莫名的, 她脑子里有他此刻的模样。他应当没什么表情,眉头紧紧拧着。
因为他握她的手很紧,他在担心,在害怕。
初雪倏然落泪, 人的情感真是复杂啊。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听见了多少声用力, 用过多少次力, 终于生下那个孩子。
但孩子没哭, 她们面面相觑, 不敢说些什么。
初雪已经失去力气, 闭着眼,快要昏厥。她大概已经料到会是什么局面,于是问:“孩子怎么样了?”
她早没有力气说话, 即便含着参片, 喝过参汤, 也只能勉强发出声音。她嗓子早就哑了, 说出的话嘶哑难听得很。
那些人谁敢回话,只因那襁褓中才七月便生产的胎儿哪里能活,连气息都微弱。
接生的这一些人,只觉得天都塌了。皇后娘娘这一胎多被寄予厚望, 众人耳目共睹。可如今,却是这样的局面。
那老嬷嬷试图去拯救那孩子,但没有用。孩子仅哭了一声,便没了气息。
她们更不敢说话了,这会儿娘娘才生产完,生子虚弱,这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没人敢告诉她。
她们皆求助似的看向皇帝,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初雪早猜到了,她也听见了那一声啼哭。
还能来这世上哭一声,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她知道不必再追问了,问下去也是在为难她们罢了。
于是初雪转过头,问李成暄:“你难过吗?”
李成暄还握着她的手,回答几乎没有犹豫:“难过。”
初雪放下眼皮,眼泪从眼角落下,终于放松下来。
这一回,没再做梦。只觉得一觉睡得很沉,几乎要忘记今夕何夕。
睁眼的时候,率先望见金丝绣纹的纱帐。她有一瞬,以为自己回到五岁或者六岁,下一刻便有阿娘推门进来,问她怎么还不起床?
在十岁以后,她几乎以为自己忘却了那些记忆。她像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一切都从李成暄那里开始。
但此刻脑子里的记忆很清晰,太清晰了,其实她什么都记得。
连带着不久之前,那些记忆也尽数回到脑子里。
帐子的钩落了,透过层叠的模糊,她望见李成暄坐在矮榻之上。他坐得端正,但闭着眼,似乎在小憩,又似乎没有。
他在想什么呢?
初雪眨眼,迷茫地问自个儿。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死了。她忽然想起来,她甚至忘了问一句男女。
他才七个月,就死了。兴许是觉得,注定是要死的,早一些解脱,便能早一些开始下一轮回。下一轮回无论是去哪儿,都比在她这儿好。
初雪习惯性抬手抚摸肚子,但她手臂没力气,很费劲,这动静吵醒了李成暄。
李成暄睁开眼来,几乎是立刻起身,往床边来。
初雪摸到了平坦的小腹,不禁有片刻失神。
原来是真没了。她想。
起初她并不能想象,如何养育一个孩子。后来她渐渐能接受了,却也觉得,她并不能养育他。
原来果真如此。
李成暄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床边,隔着层帐子,他都能知道她此刻的神情。
所以在触到帐子的时候,他停顿了。
片刻后,还是探开帐子,将钩子挂起。李成暄在床边坐下,问她如何。
初雪抬眸看他,他仍旧是他,他一直是他,是自己并未了解他。
她一吸鼻子,有些鼻酸。
李成暄抬手轻探她额头,又问:“感觉如何?太医在门外候着,可要让他们瞧瞧?”
李成暄的语气还是那么风轻云淡,好像在讨论今早吃什么。可这事儿难道和吃什么一样简单么?
初雪没力气拂去他的手,只能别过脸,以示抗拒。
李成暄看着她。
余光里瞥见他的眼神,初雪又闭着眼,不知是质问,还是陈述。
“你早知道,是不是?”
早知道什么呢?早知道陶绮罗要杀自己,还是早知道这孩子留不住?又或是,早知道她有今日这般与他生分?
饶是以上这些,他确实也早猜过结果。
但李成暄还是说:“阿雪在胡言乱语什么?”
初雪深吸一口气,尽力不让自己落泪,“这宫里,有你不知道的事么?何况,她与我亲近,你能不知道么?你故意放她行动,不过是为成全这一日,好告诫我,只有你才是对我最好的。可是扪心自问,你对我是纯粹的爱吗?没有一分一厘的利用么?”
她一口气说许多话,说到声音都发颤,因而咳嗽不止。
可初雪还要说下去:“他是你自己的孩子,你明知女人生孩子有风险,可你还是在赌。你放她到跟前,放她告诉我,放她杀了那个孩子。李成暄,你很高兴吧。”
她说罢,剧烈地呼吸起来。
李成暄轻缓地为自己辩驳:“是孩子和我们没有缘分,倘若你这样想,能觉得好受一些,便是吧。”
初雪气笑,她早知道他是这种人。
她又道:“倘若我死了呢?那样的话,我会带着对你的恨意永远长埋地下……”
“阿雪!”警告一般。
初雪低低地笑起来,不知是与他说话,还是与自己说话:“我好想我阿娘。”
李成暄呼出口气,“阿雪,你这会儿心情不佳,我能理解。我去叫太医来,你也不要太过伤怀。”
他出了门去,没一会儿,云芷领着太医进来。
太医替她诊脉,她不说话,也不动弹,像个木头人一般躺着。
太医说了许多话,可她一句也没听清。而后太医出去了,云芷也出去了。过了会儿,云芷又进来了。
云芷跪在床边,和她说话:“娘娘,喝药了。”
初雪不理她,只当没听见。她兀自闭着眼,强迫自己想些有的没的,把周遭一切都摒弃。
云芷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她只好悄悄退出门去。
门外李成暄立在栏杆一侧,撑着栏杆,面容沉重。
云芷走到他身侧,行了个礼,如实相告:“娘娘不想听我的话。”
李成暄嗯了声,没有后话,也没有动。他立在那儿,任风吹着。
事情有一些失控,他原觉得自己能掌控这一切,但偏偏出了些岔子。
但没关系,阿雪会接受他的。李成暄想,他们之间有爱。这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时间是治愈和毁灭一切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