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淮睁开眼,浓睫掀开,狭长的凤目凝光,定定看了她一瞬。
沈离枝冷不丁对上他的双眼,像是视线被人捕获了一样。
“……兄长你能看见了?”
“不。”
李景淮又闭上眼,伸手给她,“扶我出去。”
村子外已经聚满了人。
沈离枝一眼就看见被四个壮汉用轿子抬起的绿袍胖子,他头戴着翡翠发簪,两手上各带了三个玉质扳指。
一副富贵的扮相。
“金大人你莫要太过分!”老村长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气得够呛,抬起的手指还在发颤。
金大人打开折扇,抬在头顶挡着太阳。
身后乌黑的浓烟还在冒着,将炎热的空气又烧灼起来。
“我过分还是你们过分呐?这事我们日也谈,夜也谈,你们次次回回都用农忙的借口搪塞我,就是不肯给个准话。”
金大人嘿嘿冷笑。
“你们也知道,现在外边都穷得很,那水灾弄得现在朝廷上下还在亏空,咱们太子殿下要弄钱去赈灾,你们也不得出点意思一下?”
“我们今年已经缴了多一倍的税了!”有个村民嚷嚷起来。
“是啊!”
“而且今年的雨水多,低温会导致蚕僵病,出丝本就不足,大人你也尽可去查啊!”
“少给我扯这些,大人我不懂,也无须懂,只消你们记得多出一些力……”
“你这是要逼死我们!”
“外面死得人多了去,你们没听说过吗?”金大人挥了挥扇子,把他们的口水话不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救民于水火,乃是为社稷着想,你们思想真是太局限了!——”
“金亦开。”
人群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金大人把脸一皱,“哪个敢直呼本官大名!”
他眯起眼,扇子搭在眉骨上,愤怒望去。
才看一眼就连滚带爬从轿子上滚了下来。
一个滑跪,哐当一下跪在地上。
“殿、殿……”两柄寒光闪闪的剑瞬时就交错在他的脖颈上。
黑衣的暗卫低斥道:“叫公子。”
金亦开咕咚咕咚吞咽着口水,颤着声道:“公、公子!”
沈离枝扶着李景淮上前。
“太子就是教你这样弄钱的?”李景淮目不斜视,视线没落到他身上。
金亦开彻底慌了神。
他摆动着两只胖手,像是飞舞的猪蹄,“不、不不是。”
怎么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能撞见太子,该不会是专门来堵他的吧?!
金亦开后背冷汗直流。
“太子怎么教你的?”李景淮往前一步。
金亦开就把身子往后蹭一步,身体都抖成筛糠,双手的扳指互相撞击着,发出让人不安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城中贪官,擅刮民脂,家中富裕,尽可下刀。”
结结巴巴,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
“嘿,这不就是说得他自己嘛!”
有个脆生生的小儿声从人群中传了出来,赢来一阵附和。
金亦开身体又狠狠一抖,偷摸摸抬起眼。
却见太子那双锋利的凤目微睁,视线正落在他的脖颈上。
“你是肥得可以宰了,是吗?”
金亦开浑身一抖,痛哭流涕,表示痛改前非,一定好好办事,先拿自己开刀。
太子哼了一声,对他召了下手,引到村民听不见的地方。
金亦开才敢喊着:“殿下饶命,下官再也不敢了。”
李景淮不看他,又问了几件关于钱粮的事情。
金亦开也不敢再隐瞒。
毕竟这太子神出鬼没,焉知不是早已经摸清他的底细,故意诈他。
若是他有欺瞒,直接送他全家老小阴曹地府相聚呐!
花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复述完毕。
“就、就是这般。”摸了一把头上的热汗,金亦开扭着肥胖的身子,“殿下,小人已经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殿下再给个机会吧!”
李景淮看着他的头顶,嘴角绽开了笑。
“孤要给你机会,以后还要请你们喝酒。”
金亦开瑟瑟缩头。
鸿门宴呐!
因为金亦开的事耽搁了时间,等他们准备离开苦桑村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
几人走到了山脚下,一辆马车正路口等候。
看见站着马车边上低调行事的常喜,沈离枝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总算有人来帮着来侍奉太子了。
常喜公公抬起袖子揩了揩眼角才小跑上前,在另一侧搀扶起李景淮的手臂。
“殿下您受苦了。”
李景淮嗯了一声,没有表露太多情绪。
常喜便扶着他上了马车,沈离枝落在后面被人叫住。
“沈姑娘。”路老神医背着手走过来。
虽然相处时间很短,可是温柔漂亮的姑娘家有谁会不喜欢呢?
路遥只叹这样好的姑娘,他的徒弟捞不着了。
“这件东西送你。”他递来一个八宝莲花紫磨金的盒子。
这个盒子光本体的材料已经十分昂贵了,不说这上面还有玳瑁和宝石等装饰。
沈离枝有些惊讶,“路老神医为何送我这个?”
“你‘兄长’的诊金给得太多了,我良心不安,你拿着玩吧。”
路老神医笑得很慈爱,特别说着‘玩’这个字的时候,他还促狭地给她挤了挤眼。
一副老顽童的模样逗得沈离枝也眉眼舒展,露出笑容来。
“谢谢路老神医。”沈离枝不再推辞,收了下来,又问:“路公子现在还身体不舒服吗?”
路川说自己身子不适,已经好久没看见人影了,也不见出来送他们。
路遥摆手,“不用管他,就是脑子有点不好使,转不过弯来,不妨事、不妨事!”
“哦。”沈离枝点了下头,“路老神医也好好保重身体,晚辈以后得空再来拜访。”
路遥慈笑着颔首,“快去吧,我看你‘兄长’一直在看着你。”
沈离枝回头,车窗的卷帘被太子挑起。
那张俊昳的脸被竹帘打下一条条的阴影,只能看见他薄唇往下轻耷。
似乎她再慢上一点,他就要开口催促了。
沈离枝不敢再耽搁,登梯上了马车。
余光瞥见一旁的飞练也正骑上了一匹马,抬头冲着她一笑。
他还是沈离枝特意求得太子准许才能跟着一起下山的,自然对她满脸灿笑。
沈离枝微微弯了一下眉眼,对他点了一下头,才钻进马车里。
把他送到临近的城里,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他有手有脚,又机灵,想必活下去不难……
马车缓缓启动。
沈离枝刚坐稳身子,李景淮的声音就随之而来。
“路老神医给你的是什么?”
“一个紫磨金的荷花饰品。”沈离枝拿在手里,低头观察了一番,才发现盒子有机关可以打开。
她扭了一下中央的‘莲蓬’,这才发现八朵花瓣原来都是一个藏物的小格子。
而这花瓣背后写着的应该就是对应盒子里的药名。
李景淮对女儿家的东西不感兴趣,便抬手去翻常喜给他备在一旁的东西。
耳边传来纸张翻阅的声音,沈离枝放下手中的盒子,好奇望过去。
太子身边的小几上放了厚厚一叠奏章,应是常喜公公放置的。
他来之前想必还不知道太子伤了眼睛,根本无法阅读。
李景淮用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纸,却无法得知里面写的内容,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显出一抹落寞,沈离枝正想再宽慰他一句。
却见他忽然捏起了一本,朝着她的方向递来。
“给孤念。”
沈离枝早习惯了给他代劳,可是念奏章这事还是头一回。
毕竟这里面的东西没打开之前谁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她看。
她迟疑了片刻,见太子不收回手,她才接过来,打开扫了一眼就念了起来:
“臣刘元凯启:……殿下今岁及冠,坐立朝前,后宫空设,不利于权,元辅之孙女,长房嫡出,端庄淑睿,雍和粹纯,堪为……”
……正妃。
原来是劝太子立妃的奏章。
沈离枝一边念,一边出神。
这位元辅的孙女想必极为优秀,才能被推举做他的正妻吧。
太子成婚之后,她身为掌彤史的女官是不是还要负责记录太子妃的事……
“行了。”
沈离枝还没念完,便被李景淮出声打断,她猝然收紧手指,捏着那本奏章有些无措。
李景淮眉心紧锁,伸出手掌又冲她道:“拿来。”
沈离枝把奏章合拢递到他手上,话语未经思考,脱口就出:“殿下大婚后,可否将奴婢另派差事。”
李景淮凤眼微睁,“为何?”
沈离枝忽而回神,张了张唇,一下收住音。
为何?
她答不上来。
可是就仿佛知道,那时候的她想必不会愿意。
第71章 不见 她不见了
沈离枝收回手, 脸上飞快露出一抹笑,就如她惯常的那般笑了起来。
一时间,她都忘记太子是瞧不见她的脸, 更不会注意到她脸上的不自在。
“对了殿下, 苦桑村里见到的那个金大人会不会在我们走后,继续为害百姓?”
“孤已命了暗卫盯住他。”李景淮把奏章随意扔到桌子上。
宛若是本废纸。
他抬起眼,虽然视力并未完全恢复, 可依稀还能看见身前一个纤细的身影跪坐着。
他目光抬高, 往她脸上看去。
即便看不见,却也能猜出她现在的表情, 定然又是眉弯唇翘, 一脸若无其事的浅笑。
他勾起唇角,得亏看不见。
他不喜欢那样的笑。
“你还没回答孤适才的问题, 为何?”
“奴婢感觉那位金大人看起来阳奉阴违,殿下为何要提拔这样的人,百姓们对殿下的偏见也会由此变大,书有云:‘君者, 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①……”
“沈离枝。”
李景淮打断她的絮絮叨叨, 慢慢朝着她的方向俯身,视线里的那道身影往后挪动了些许。
不过她再挪动, 这辆马车还是太小了,甚至李景淮一伸手就能擒住她的手臂。
那截小臂被他的手掌包裹着,毫无反抗余地,李景淮仿佛是抓到了一条小尾巴,紧咬不放。
他追问道:“你这是在故意回避孤的问题么?”
沈离枝咬出唇看他。
默默抽了一下手臂, 却没能抽动。
李景淮的指尖顺着她的脉搏寸寸滑动,感受到了她的微颤。
每当她紧张的时候,话就变得很多。
是在意他会娶旁人为妃么。
沈离枝被他的指尖摁住。
自己都能轻易感受到肌肤下脉搏的跳动,越来越强烈,像是那颗心脏急不可待地想要证明什么。
想否认,可是又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解释。
要如何解释才好?
她的视线往一旁移去,虽知道太子的眼睛还没有恢复,却也不敢直视他那宛若可以明察秋毫的眼睛。
半响后她才咬了一下唇,回过头来,干脆赖掉,“殿下之前特许奴婢一事,可还应允?”
李景淮收紧手。
“……你就要这个?”
他的许诺,被用在这样的小事上。
李景淮忍不住把她拉了过来,宛若这样近一些就能看清她究竟在想什么。
“沈离枝。”
他一脸不高兴,声音也不由含了薄怒。
就这?
你是不是看不上孤,才提这点东西?
沈离枝眨巴着眼,看出他脸上的不愉,思量片刻,又壮起胆子,轻声问道:“……那可以升个职吗?”
李景淮眼眸转至眼角,睨着她:“不要得寸进尺。”
“哦。”沈离枝苦恼地转开眼睛。
太子真的越发古怪了。
明明扬着一张‘你大可往高了提’的脸,怎么又说她得寸进尺了。
可到最后,这事是应了还是没应,太子也没给一个准话。
沈离枝把手抽了回来,偷偷揉了揉腕间。
而太子则往后一靠,偏头也不再理睬她了。
马车从蜿蜒曲折的山道下来,转行在宽阔的官道上。
金乌西垂,鸟雀归林。
马车车壁上垂挂着的灯笼随着疾驰的马车打转,光线摇曳。
太子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许久都没有再移动,就像是睡了过去。
他的眉心微蹙,不曾舒展。
在苦桑村这几日他也未有安宁,就像一个离了巢的雏鸟,片刻都离不开人。
沈离枝在昏暗的车厢里歪头打量他。
那张失了攻击力的脸在阴影中,越发显得俊美,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打出两个弧影,单薄的唇瓣微抿,亦是一个好看的弧度。
其实私底下大家都说太子是男生女相,但他锋利的神情,极大限度的抹去了他的这份美,让人不敢直视。
而能看见太子熟睡一面的人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