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枝却一点也不嫌弃,她还用指尖在水里逗弄了一会,那鱼就游了上来,围着她的削葱玉指又贴又吸。
像个不停贴着美人的浪荡子。
李景淮看之,更是嗤之以鼻。
这条蠢鱼八成是把她的手指当作了食物。
逗弄着黑脸金鱼在水里舞了一会, 沈离枝才把指尖从水里抽了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太子‘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指头。
好像对她的手指生出了一些什么心思。
早已经杯弓蛇影的她不由马上攥起手指,抚袖坐下。
“殿下昨日,可有受伤?”
难民一事她只看了个开头,剩下的事全靠驿馆里的传言。
昨日小国师确实依言出了面,可据闻他安抚难民的手段则是以上玄天之名,调粮济民。
密州城本就是上玄天的老家,国师在此承香火几十年,也积累了不少的钱财,此次为了安抚暴.乱,也是出了不少钱与力。
不过好处是不但获得了皇帝的大力褒奖,还收服了一批民心。
至于太子武力镇压,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皇族有兵,以武力掌天下,也是再正常不过。
听闻当时场面上有几个难民特别激动,煽动了百姓和金乌卫动起了手。
所以沈离枝才有这一关切。
“现在才问,不觉得晚了?”
沈离枝听出太子语气中的不愉,理亏地埋下头。
昨天公主设宴,设得位置谁能不夸上一声绝妙。
正正好在太子每日必经的竹林道上。
沈离枝也不知道被他听到了多少,当然不敢在那会贸然开口,只想着过了一夜无事的话,这事应该就可以翻篇了。
谁知这迟来的关心又重点起了战火。
“嗯,对孤没有想法?”李景淮瞥着她,那双凤目挑起,眼尾还带出一抹冷,“那为何还这么操心孤的身体?”
没想法,和他的身体有什么关系?
沈离枝两眼忽懵,目光落在他正坐的身姿上。
对襟的大袖衫显出他宽肩窄腰的优越,哪怕他没有刻意装扮凸显这种优势,但是他生得无处不好,真是披着麻布袋也会让人赏心悦目。
所以密州的贵女能说出即便和他春风一度也甘心的话。
若是放在以前,沈离枝心里断然不会生出这七七八八古怪的想法,可是今非昔比,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越发的能融会贯通了。
太子不会觉得她也和那个贵女一样,在肖想他的身体吧?
“……”
沈离枝不失礼貌地弯唇浅笑,强加解释:“殿下忘记奴婢还负责要记录殿下的生活起居,小到伤痛病症,桩桩件件都要认真对待,自然要关心殿下的身体安康。”
她刚说完,李景淮当着她面,抬起一指,擦了下自己的唇角,问道:“那这里,你怎么记的?”
沈离枝惊愕睁圆眼,一双杏眼成了圆,倒是和她水缸里那只圆溜溜大眼金鱼相似了。
太子手指所指,是一处几乎没了痕的暗红。
她不小心咬的,可也是太子自己送上来的。
若是换了别人,沈离枝大概只能用不要脸奉上。
可太子偏偏说得义正辞严,像是真的和她在讨论一件正事。
沈离枝答不上来。
她怎么写的?
她没有写……
太子像是猜透了她,顿时戏虐地重复起她的话:“桩桩件件都要认真对待?”
“……奴婢回头就补上。”她咬着唇,屈服了。
李景淮撑着腮,看她羞赧地转过眼。
比起初见,她现在的一喜一怒好像变多了。
曾经的她宛若一个精致的瓷人,就连笑容都好像是印在瓷面上的,一成不变。
若不是他听从了杨左侍的话,逆了她自己的心愿,强留在了东宫。
八成也没有机会见到她这样的变化。
变化?
她不但神情变了,就连曾经一心想要出宫的心志也变了。
李景淮一件件回想,才觉察到她最初的变化似乎是从戒律司开始。
她说要成为一个像杨左侍一样有用的人,要辅佐他。
平白无故就变得忠心耿耿,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眸光又变得凝重而深远,那浅褐色琉璃似是闪烁着危光。
“沈离枝,你为什么要选择辅佐孤?”
她既不求权也不为名,又说并不为他。
世间无欲无求之人早该拂衣远去,隐退山林。
他不信沈离枝别无所求。
沈离枝抚着胸口,哥哥的黑玉髓珠子还坠在她脖子上。
她用指腹搓滚着玉髓珠,慢慢垂下眼睫。
“殿下,我十岁那年曾经来过上京城,我与哥哥遇见了一个少年……”
李景淮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展。
他自信端详着敛眉垂眼,一脸宁静叙说往事的沈离枝。
想从她这早已张开的眉目中寻到模糊记忆中的一点影子。
是庙会前一日遇见的那对兄妹?
彼时他们没有互通过姓名,更不知各自的身份。
只知道兄妹两人中的哥哥次日要去白鹿书院参加考试,以期将来书名于策,就位朝班。
他那时满心天真,也雄心勃勃。
受帝师影响,曾也幻想着以贤德治世。
与她哥哥仁善理国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才约定五年后再次相见,共谋盛世。
流光一瞬,五年之期已至。
他们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与他做出约定的少年因故去世,而他也并未按着那时的约定而前行。
他们早都被命运搓磨,只能与初心背道而驰。
所以,沈离枝就是因为这个。
她还记得她哥哥的想法,这才愿意留在他身边?
“太子殿下,即便没有哥哥在,还有很多人会愿意辅佐殿下……”沈离枝微微直起身,朝着他望来。
李景淮眸光轻掠,他像是有些踟蹰,语速放缓、声音也低,“可是庙会那天……”
他像不知如何接下去,沈离枝脸上露出笑容,替他说完。
“庙会那天……奴婢很开心,殿下您带我去了很多地方,还告诉了我,虽然我没有哥哥优秀,但是也有不可替代之处。”
那还是沈离枝第一次获得外人的认可与开解,心中感动,不言而喻。
李景淮眼眸一紧。
沈离枝又莞尔笑道,“在灵隐庙我们还系了桃牌,奴婢还在桃牌上画了一只小蝴蝶……”
灵隐寺的桃牌……
那不就是传闻中很灵验的情牌?
李景淮抿起唇,眼神危险地凝在她脸上。
沈离枝后背忽然升起一阵寒凉,她奇怪地撩起眼睫,话自然而然地打住了。
太子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就好像她说错了什么。
沈离枝自然是没有记错。
但李景淮却紧了紧拳头。
那日他并没有去赴什么庙会之约。
所以,是谁,顶了他的名?
“殿下,您怎么了?”
李景淮胸闷至极,转头撇了眼窗外,外边阴风阵阵,风声雷鸣。
大雨将至。
李景淮抽回目光,投在她脸上。
“你知道桃牌是什么含义么?”
“桃牌?”沈离枝紧跟着问。
李景淮淡声道:“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①
这是情句。
沈离枝脸色轰然转红。
历经半月皇帝回朝。
东宫依旧。
竹帘在窗下半卷,风把树梢上的花瓣吹零。
几朵飘落至杨左侍的手背上,被她用手指轻轻拂去。
茶香随着热气氤氲,酷暑的蝉鸣不息。
李景淮看着她裹着素纱白手套的右手,目光微缩。
“此番去密州的路上,孤遇到了一位大夫,他曾给上玄天做事,提到了一种药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杨嬷嬷可曾听过?”
杨左侍摩挲着右手的动作一顿,眉心飞快皱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殿下还在怀疑,皇后娘娘的死与上玄天有关系?”
李景淮将注满热茶的白瓷杯盏捏在指尖,他低下头,在杯子里看见自己的眼,那双眼随着时间越发显得深沉,似乎总是下意识敛住所有情绪。
“杨嬷嬷这手不正是因为触碰到了我母后的遗体才造成的么?一个病死的人,身上却犹如带着剧毒……”李景淮抬起眼,“这正常吗?”
而且那股浓烈的香味,他现在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
浓郁到让人作呕的香气。
杨左侍咳了几声,叹了口气,“那日宫中侍奉的人杖毙过半,陛下更是避而不谈,所以无人知晓缘由。”
杨左侍不想他为这事分神。
“更何况,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这些——”她把几个卷轴推到了他面前。
“这些都是皇宫内务司送上来的,皇后择选出的家世匹配的权臣贵女,殿下可先过下眼,至少知道人姓名,才好再做考究和抉择。”
李景淮不语,连根指头都未抬起。
无论杨左侍对他说了多少次,他依然对这件事没有兴趣。
杨左侍看着他的手指不动,也不勉强,继而把那些画轴重新拨回自己这侧。
“殿下是有了心事?”
李景淮这才动了一下手,宛若是想掩饰自己的出神,他才伸出捏起茶杯慢慢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汤。
他在氤氲的热气中答道:“并无。”
“殿下曾经向我要了人,如今有何打算?”
对于此次夏巡,期间发生的事让杨左侍也嗅到了一丝不同。
太子殿下最近有些烦郁。
杨左侍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说上一句。
“若有嬷嬷帮得上的……”
“嬷嬷不必过问,我自有安排。”
杨左侍缓缓叹了口气,看着李景淮起身要走。
“殿下,是没有把握么?”
李景淮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
门外常喜撑起一伞急迎上来,却瞥见檐下阴影当中太子横来一眼,阴森森的。
他当即缩着肩膀,陪着小心委屈道:“是殿下您说,凡事不必瞒着杨大人……”
李景淮松开手指,大步朝着庭外走,途径花圃瞥见一旁盛开的芍药,想起之前沈离枝在这里为了护着一只蝴蝶对他打马虎眼。
他心念一动,“沈离枝呢?”
常喜答得很快,“沈大人今日出宫了。”
鹤行年匆匆行来。
却在转角处遇见了一身柿黄色道袍的国师。
“义父。”
老国师鹤温成生得是慈眉善目,一张玉长的脸,五官寡淡,连唇色都比寻常人浅,唯有那长眉和山羊胡子像极了画卷里的老仙人。
他捋着胡须,目光落在鹤行年的脸上,露出一个寡淡的笑脸:“我儿神色忧虑、行色匆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鹤行年微微一笑,“劳义父垂询,不是什么大事……”
他弯腰行了一道礼,正要与老国师擦身而过。
“一个人有了软肋,就要藏好。”
老国师拍了拍袖子,像是袖子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然鹤行年却从他抖动的袖子里闻到了一股很奇特的香味,虽然很淡,可却很矛盾地让人感觉到浓烈。
一种侵.入的味道,让人十分不适。
鹤行年停下脚步,站定在他的身侧。
老国师的话像是在提醒他,却又好似在警告他。
“再有就是,不要把别人的软肋当作自己的。”
鹤温成转过头,审视着站姿挺拔的青年,从鹤行年的神情变化中,似乎看出了他懂了。
他抬起手,用枯瘦的手指拍了下鹤行年的肩。
“太子殿下既不要贫道占卜吉日,那便另外送他一份大礼。”
“希望他,不要太过激动才是……”
第75章 别怕 “殿下,别怕。”
傍晚, 天边红云遮日。
夕阳熹微,一轮浅月已经浮现在天际。
沈离枝才回到东宫。
她本是应小国师的约才去的,没想到在碰见小国师之前先遇上老国师。
沈离枝还从未正式面见过老国师, 可对他的印象向来都不好。
一来老国师有蛊惑朝臣的嫌疑。
二来上一回她在皇宫险些出了事, 恐也是老国师从中作梗。
三来鹿城的追杀和苦桑村一事。
这些都让她对这个上玄天之主,心生警惕。
然而老国师在面对她时,却丝毫没有芥蒂。
不但命人给她备了休息的地方, 还殷勤地马上着人去请小国师前来。
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唯一不巧的是小国师被要事耽搁, 未能如约而至。
而她独自与老国师相处,如坐针毡, 趁着金乌西沉, 便借故告辞。
老国师也没有阻拦,还客气地与她辞别。
若没有那从天而降的一盆水, 沈离枝算是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她边走边扯着身上这并不合身的衣裳,蹙起了秀眉。
上玄天用来熏衣服的香也未免太重了。
她起初都快把自己熏死了,这一路走来才勉强觉得味道被风吹散了些。
太阳往下沉,余晖便从云后射出, 照在她的侧脸,有些刺目。
她抬起一手,遮过西晒, 却在指缝间窥见了迎面朝着她走来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