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
云霄子将这两字轻声重复一遍,好似随之陷入沉思,复而仰脸看天,一咧嘴,“与你说了这么多,乃至一些不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想必你也明白我的用意。”
徐妧微微颔首道:“晚辈明白。”他所言,是交代此后他不能为之事,又或是将某些责任托付给了她。
“你同我虽只是一面之缘,却自有因果联系在此。”云霄子笑过一场,反倒是凭添几分豪气,“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可言,我不多问你,亦不多说。”
“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心中所想若不负天下众生便为之。”
云霄子道:“老夫亦有些事情想做,待到去往那所谓上界,正好以手中剑,斩了那些个妄图伸入太微垣的爪子,断了它们的念想!”
话音落下一瞬,整座山峰周遭风云涌动。
明明没有丝毫气机泄露,仍然导致这异象无端出现。
这位前辈看着神色浑浑噩噩,说话情绪几番转变,时而清醒,时而复还浑噩,可他每一句话,犹如堪破天机,洞悉万物。
历来能够踏破虚空,飞升成仙者并不在少数。
但即便成仙,实力依然会有高低之分。
或许他人到了临近飞升的境界,心境难控,有所飘然膨胀。
但以磨砺心志与己身为道之根源的剑修,断然不会这般,否则断的是他及执于手中灵剑的根基。
捋了捋刚刚得知的信息,徐妧内心泛起波澜,云霄子定是在境界超脱之际,窥探到了所谓天机,更是能够感觉到她拥有的‘系统’与天命之子们的联系。
但徐妧并不对此感到惊慌,若是云霄子对她拥有的东西有想法,凭二人之间实力差距,不必多说这么些话。
所以她依旧神情淡然,不失坦荡。
“前辈所言,晚辈明白。”
太微垣即便是不乏惊才绝艳之辈,也不至于会有这么多得天独厚身承大气运的人存在,徐妧在这之前,对他们的存在有过不少猜想。
人本各有命,谁运气好些,谁运气差些,大多都无法超出自身实力之外,左右一些事情发展的结果。
纵有那承天命得大气运之人,至少不该是这般品性。
德不配位,便是徐妧对见过的天命之子的印象。
云霄子打了个哈欠,先前引动异象的气势犹如一个错觉,此时他就像个村野农夫,毫无剑仙高人之姿。
“老夫站得位置高,看得多了,索性再自持岁数大,告诉你一个道理。”他忽然笑了起来,“有些事若是要做,大可不必将大义挂在心头。”
“你们太和宗不总说什么行事只看本心么,这就对了,何须理会他人言说,拳头大就是道理。该杀的杀,要放的放,心无阻碍,来日我在上界等着与你再见!”
话音落下,徐妧便觉有清风拂面,下一刻,她已然被送到万剑山外的传送法阵边。
老前辈的声音仍在耳边懒洋洋地盘桓。
“堂堂万剑山,做不出那强迫一个小娃娃的事来,你且放心,老夫我还是说得上话的,断不会有人再为难她。”
“还有一事。”
“这镇北王命数已定,只不过,以老夫之见,此人,不该命丧于你手中。”
那座犹如松树般苍劲的山峰,老人翘着二郎腿随意躺在地上,眼睛眯了起来,像是要睡着一般。
待察觉到徐妧与她师妹的气息消失后,不知过了多久,山峰之上传来一声轻叹。
虽不知心中怪异情绪从何而起,乱遭的念头又如何梳理,但他总觉得,多帮扶徐妧一些。
或许……
或许……
能让谁往后过得更加安稳一些。
可到底是谁?
老人抬手挠了挠脸,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拿起被随意搁置在旁的剑,继续抗衡泄露天机后带来的反噬。
…
…
北楚王都一如既往的平和,
偌大王朝,知晓皇帝飞升在即的人并不算多,但也已经足够。
皇帝一旦飞升,举国气运势必发生变化,皇族血脉又有谁能镇得住,而这时候,是否能从中浑水摸鱼,谁人忠心、谁人为民、谁人为己,都成了平静表面之下汹涌暗流。
徐妧踏入北楚王都的一瞬间,便能察觉到数道意味不明的注视与她交错。
对北楚不少人而言,太和宗上下几乎就是把闹事两个字刻在了脑门上,全然没点人道大宗门的风度。
偏偏他们还就是人道大宗门。
打不过就算了,某种程度上,道理也说不过人家。
正当这些人揣测着徐妧为何突然只身一人来到北楚王都,太和宗难不成有什么想法,莫不是知道了他们北楚皇帝飞升在即的消息之时。
徐妧没有片刻停顿地入了内城,走到顾阁老府邸外。
几乎是同一时间,朱红大门洞开,管家不卑不亢走下台阶,微微躬身道:“请徐姑娘随我来。”
徐妧颔首道:“有劳。”
阁老府邸算不得多大,能用朴素二字形容。
若是寻常文官府邸倒也不算出奇,然而这位顾阁老,论地位权势,在北楚王朝乃至整座太微垣,几乎可与镇北王并肩。
何况,他还是个凡人。
厅内几盏烛台静燃,加上屋外投进来的日光,倒也明亮。
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一身常服,坐在主位上,待徐妧一进门,目光便轻轻与她对视,并无种种传闻中的犀利如电那般逼人。
他寻常得仿佛是个乡野田间的农夫,皮肤粗糙有些微黑,半点也看不出个文人魁首的模样,更是不见养尊处优的气质。
徐妧神色平静,行礼道:“晚辈徐妧,拜见过顾阁老。”
“坐吧。”顾阁老示意道。
若说阁老有哪一处较为特殊,大概就是一双眼睛十分明亮,虽不至于其目光之下奸佞无所遁形,却也少有人能与他对视而丝毫不漏怯意。
顾阁老此前对徐妧的了解,只在他人言说与纸上情报中,今日得见,哪怕还未交谈,也觉其气度不一般。
盛名之下,其实未必难副。
“容许近些时日过得可还好。”顾阁老视线旁落,语气平常。
徐妧淡声道:“师叔他这些年来过得修身养性,是好是坏,晚辈身为弟子不好定论,若顾阁老有心过问,晚辈定会为您转达。”
当初顾师叔与花妖相恋,宗门尚未言明态度,便从北楚传来家书一封。
不过三行十八字。
却让顾师叔与花妖从此生不相见,看似没有任何风波争执,但明眼人皆能看出顾师叔当时背负的压力与无奈。
徐妧自然不会将心中对顾阁老的不满,轻易流露表面。
但也不会毫无芥蒂。
顾阁老笑了笑,“罢了,你这小辈也不必替他抱不平。”
“今日你来为了何事,老夫心中已猜得一些,便开门见山地说吧。”
他眼神沉稳,老迈地面容并无任何情绪流露,让人无法从中窥探出其心中所想。
“贵宗大长老境界之高,可谓是当世第一人,即便是北楚当今圣上,得一国气运加身,也不敢历九劫而飞升,宁可中规中矩,不去冒那稍不有慎便万劫不复的风险。”
徐妧眼眸轻轻一抬。
他笑道:“老夫年事已高,没什么该说和不该说的,想来你也不是胆小的,应当不怕听这些。”
徐妧点了点头,平静道:“顾阁老愿说,晚辈自然敢听。”
“近些日子,太和宗做了不少的事。”顾阁老道:“虽说楚宗主做事心思缜密,但毕竟牵连较多,难免会有些疵漏,好在老夫瞧见了,便顺势帮着掩一掩。”
他并未开口,管家却适时走了进来,双手托着一本极厚的书,送到徐妧面前。
徐妧接过这本书,将其翻开后,垂眸看去。
方方正正的墨字,记录下不少关乎镇北王被人怀疑、被调查的对话,有些看起来是无心之言,有些看起来则似乎是想利用这一发现从中牟利。
至于顾阁老所说的掩一掩是什么意思,徐妧大抵已经明白。
顾阁老见她似乎是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心底略有些满意,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镇北王此人,必然是狼子野心,他能酿成什么灾祸,不出奇。”顾阁老淡声道:“老夫大可再告知你一件事,尚未验明,真假不知。”
徐妧双眸不见波澜,像是听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道:“顾阁老请讲。”
“当年,镇北王尚未被封为异姓王之时,虽是神勇无双,却也非这般无敌。只是一次外邪与妖魔勾结入侵北楚的战役中,北楚、大祁难得齐心联合迎战。”
“那一战,杀得尸横遍野,各大宗门虽不得干预王朝境内之事,却也知百姓苦,派出不少弟子行走天下,救了不少遭受妖邪、流寇的无辜百姓。”
“世人乃至大多宗门都不知道,那时在血气冲天的战场中,犹如天生凝聚出了几样异宝。”
徐妧眼睫轻颤,“封血碑文?”
“不错。”顾阁老对她知道这件东西存在并不感意外,继续说道:“旁的只以为这封血碑文有两块,实则不然。”
“三块封血碑文,其中一块已于当时融入心脉尽碎的镇北王身中,他在这之后境界突飞猛进,更有同境界无敌的悍名。”
“另两块,倒是无人知晓其下落乃至用途……”
这无人知晓四个字,从老人口中说出,就显得尤为玩味。
有些话并不需要顾阁老说得太清楚,他亦明白,徐妧并非那一类处事漠然脱俗的修士,只不过是行事有自己的一套章法。
看似清冷出尘,不沾凡俗,但仍有颗玲珑心。
是个聪明人,自然就听得懂他未言之意。
徐妧明白,顾阁老、北楚皇帝、其他宗门大能乃至太和宗内的长辈们。
当初恐怕对诞生自刀兵灾祸的封血碑文,并不是没有忧虑,但当时的北楚太需要一个定海神针了,宗门与王朝本就处于一种微妙的共存状态。
顾阁老抿了一口茶水,“圣上不日便要飞升上界,因此惹得不少人心浮动,老夫以为,是该压一压了。”
“阁老的意思是……”徐妧抬眸看他。
顾阁老与之对视,笑道:“只要你们不逾矩,有些事,老夫倒是能保一个名正言顺。”
徐妧听出了他话中含义。
她的来意,不需要开口透露一字一句,顾阁老也已经十分明了。
能以凡人之躯稳立王朝顶尖权势之中者,徐妧从未有过半点托大和小觎,很多东西,不必言明,双方自然是懂的都懂。
镇北王说到底,野心和欲望终究是惹来这位老人的不喜。
但到了与外人联合处置的地步,说明他定然是也发现了镇北王的打算,足以用邪魔手段论之,已经触及底线,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否则北楚皇帝飞升,继任者一时间未必能够肩负大任,势必会有虎视眈眈之人引发动荡试探。
若不是这位北楚的战神更会祸害,否则就算他真的做出天怒人怨的事,顾阁老也未必会如此果断,恐怕是只会做出利用其牵制多方的决策。
事实上徐妧今日来到这里,除了寻求联合以外,也是为了彻底验明她心劫里的经历,而顾阁老的承诺,则将这一结果盖棺定论。
走出朱漆大门的瞬间,徐妧已觉念头通达。
正准备找个一处清静地方,将这次交谈结果传至宗门。
徐妧视线微偏,看向蹲在不远处巷口。
那里有道难以忽略的目光正盯着她。
徐珠玉娇俏脸蛋上,满是复杂的情绪。
“阿姐,你……”她用力抿了抿嘴,低声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见娘亲一面吗?”
徐妧神情平静,似乎不因徐珠玉所言有丝毫触动。
她看着徐珠玉好一会儿,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没有更多情绪波澜,让徐珠玉下意识有些踌躇,来时匆匆预想好的许多劝说的话,都难以脱口。
“只此一面,那便见罢。”
第86章 傀儡 走在大街上,徐珠玉一脸的心……
走在大街上, 徐珠玉一脸的心事重重。
和她相比较起来,本应该有更多复杂心绪的徐妧倒显得很是平静。
实际上,徐妧内心的确一片平静, 或许这样对孩子二十年来不闻不问的母亲,于常人而言很难不产生芥蒂,或是至少想要问一个为什么。
甚至难免会因为相见,而心有波澜不休。
但徐妧不会,镇北王做过的不为人父之事,以及王妃的从不过问, 在她心底只是陌路人所为。
不过是更好地让她割舍本就微弱的血亲纽带, 徐妧从来都不屑见到他们的后悔。
亲人,她有的。
徐珠玉一路总是忍不住悄悄抬起眼, 打量徐妧的神情,企图从她脸上能看到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但结果总是不尽人意。
想想也是, 阿姐能在年轻一代的修士中独占鳌头、出类拔萃,心性与实力最是顶尖, 又怎么会轻易让她看出端倪。
之所以徐珠玉会蹲守在顾府外, 带徐妧回王府见母亲。
正是在徐妧踏入皇都的同时, 徐珠玉被母亲唤去, 要求她这么做。
徐珠玉心中疑惑,她对父亲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更觉得父亲对待阿姐, 浑然没有父女之情,总有些难以言喻的冷血……但近些日子父亲并不在府中。
而母亲自徐珠玉记事起,一向是温婉可亲的好脾气,她与弟弟也极为依赖、信任母亲。
或许……
或许母亲出面, 一些误会和真相,就都能说清楚了。
因为这样,徐珠玉拒绝了家仆护卫的跟随,兴冲冲赶到顾府等待阿姐出来。
“阿姐,上次一别之后,我去过太和宗想要见你的,但他们告诉我,你正在养伤…后来,他们说你有事离开宗门。”徐珠玉原先不少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