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坐着很多人,大多是来自大雍各地的举人,来参加今日的会试。
其余的不是他们的友人,便是亲眷。
因着每一个呼吸过去,就离贡院开门的时间更近了。
那些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极少有人开口说话。
就算有说话的,也是低声私语。
故而茶馆内,安静得可鉴针落地之声。
崔颜说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用着惯常的清冷疏离的语调,说着在旁人听来再狂妄不过的话。
瞬间,茶馆内所有的人都看了过来。
会试不难?
笑话!
一些发丝里都掺上银色的年长者怒极生笑。他们自幼饱读诗书,乃是乡里数得上名的人。才气努力样样不缺,却还是参加了好几次会试,如今仍旧被挡在这个关卡面前。
一介小儿,竟然敢在他们面前大放阙词。
简直可笑至极!
人的眼神若是能实质化的话,崔颜此时恐怕已经被射成筛子了。
可他没有管这些,只是微低下头看着阮觅。
问她:“还紧张吗?”
这回的声音倒是低了下来,依旧是淡淡的口吻,却含着些温和。
像是初春寒气甚重时穿破云层投射下来的暖阳,叫人忍不住惬意地眯起双眼。
所以刚才说那些话,就是为了让自己不紧张?
阮觅嘴角抽了抽。
仔细想想,还挺成功的。她现在一点儿也不紧张会试的事情了。她比较担心的是崔颜等会儿会不会被这些气炸了的举人围殴。
做人做事,低调为先。
她心中感慨一句。
但想想崔颜以前朴素的生活方式,再看看这回他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故意说出的那些嚣张话,阮觅顿时觉得,自己不能抛下崔颜一个人。
好兄弟,一起社死吧。
于是她挺直腰杆,光明正大地看了一圈在场的人,字正腔圆附和道:“也对啊,不过是会试而已,应该很轻松吧?”
说完这句话后,茶馆内的怨念更重了。
阮觅脸上看起来有恃无恐,实则手已经在袖子里抖成狗了。
希望能活着走处这间茶馆……
她强作镇定,欲哭无泪之际,没有发现崔颜嘴角很是隐晦地翘起一点弧度。
似一片落叶掉落在平静湖面,泛开涟漪。随后落叶也沉入湖底,被珍惜地保存起来。
两人这个模样落进旁人眼中,就更让人火大了。
有个年过半百的举人看不下去了,站起身讥诮道。
“尚未见过风浪,便大言其海不过如此。且回去好好看几年书,再来也不迟。省得进去了,玷污我等读书人的地方。老夫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沉稳踏实,每日埋头书案,才有了如今这个成就。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没一个能静得下心学习的。不过是走了大运考中举人,便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依老夫之见,还早了四五十年呢。”
说罢,冷笑一声坐了回去。
那些没说话的人冷眼旁观,心中万分赞同这个举人说的话。
谁不想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光是用嘴皮子,谁不能一日成为状元郎?
也就是当着小姑娘的面说说大话罢了。
可笑!!!
一些人跃跃欲试,就打算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反驳一句,他们再站起身斥责。
岂料,面前这个说放大话的年轻人,面上竟然丝毫没有怒意。
依旧是那般平静。
只见他端方有礼,朝最开始说话的举人拱起手行了一礼。
这是后辈对前辈表示尊敬时行的礼。
他姿态从容,不急不慢。
就在旁人以为他要开始什么长篇大论,据理力争的时候。
却只说了三字。
“冒犯了。”
众人齐齐瞪眼。
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听着是在道歉,却还是感觉很生气?
但人家礼数到了,致歉的话虽然简短,却是切切实实说了的。
还能怎么办?只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于是茶馆里的气氛就更加沉重了。
陈章京原本已经上楼找好位置,下楼接应他二人时,听到那些话,不禁有些无奈。
不过并没有把这当回事,走到两人面前。
“上去吧。”
“好好好,”阮觅连声应答,抓着崔颜的袖子就把人带上去。
生怕崔颜落后一步就被这儿的人抓走围攻了。
不可谓不操碎了心。
要说刚才崔颜那些话里含了多少挑衅,阮觅可以用自己的良心作证,一点儿也没有!
他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崔颜有时候考虑事情很全面,但有些时候也会不管不顾,一心达成目的。
譬如他想越过这条河,在没有船没有桥的情况下,他不会等待,也不会期待旁人的帮助,而是自己径直淌过去。
即使是寒冬,即使那条河深浅不可知。
他只要确定了目标,便会忘却一切事情。
刚才在一楼,就算被轰出去,也是崔颜为达目的愿意接受的结果。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便想到了即将面对的事情。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将那句话说出了口。
没有丝毫犹豫。
文人的名声,在初入官场时是极为重要的。
故而大部分文人爱惜羽毛,参加各种诗会为自己树立高雅的形象。
从不会轻易为了某件事让自己的形象受损。
可在阮觅的紧张不安与他的名声的选择中,崔颜连思考都不用。
人是趋利避害的好手,择优而选,择善而从。于崔颜而言,所有的选择,没有好与不好,也没有擅长与不擅长。
它们所存在的区别,只是与阮觅有没有关系罢了。
说他清高也好,孤僻也罢,只是顺着心而已。
……
经过方才一打岔,阮觅现在已经完全不紧张了。
她甚至能笑着吃好几块糕点,还冲小二招手又要了一份。
茶馆里就是这点好,茶水不错,糕点也有配套的,不用人纠结选什么口味。
“此回的主考官听闻是户部尚书齐明深齐大人,偏好奇诡书风,但逢人便说自己一本《周易》爱不离手。不知道会不会从《周易》中取题。”
陈章京像每一个在考试前揣摩考官心思的学子那般,淡淡聊起这回的主考官。
不是一定要猜对,而是说几句话打发时间罢了。
不同于楼下那些现在还拿着本书在那儿背的人,有些人习惯早早的将一切都准备好。
斩断后路,不留余地。
崔颜看着阮觅吃东西,见她吃了好多块糕点都没喝水,便提起茶壶倒了杯水过去。
同时回道:“可能性不大。”
说完后,见阮觅还是没有动那杯水,他便也没说什么。
转而同陈章京聊起这回会试的事情。
两人说的事情其实也零碎,神情平静。一会儿说起前些年的会试,一会儿话题又回到面前的贡院,说起里面的笔墨纸砚。
好似不是来参加会试的,反而是来观光浏览。
阮觅支着头看楼下。
那些学子搓着手,脸被冻得有些红。眼中透露出来的憧憬却化作热流在他们四肢百骸涌动,带动着那颗心剧烈的跳动。
不管是谁,表现得紧张的,淡定自若的,那双眼都是一样。
有光在其中闪耀。
陈章京与崔颜,亦是如此。
寒窗苦读数十载,没有谁能将那张黄榜视为无物。
初日升起,鳞京浓雾被尽数驱散。
楼下人群有些骚动,接着便是一道钟声。
“咚——”
又是一道。
“咚——”
响了三声后,贡院门前那条青黑色大道的尽头走来一队车马。
有前来维护贡院秩序的金吾卫,也有负责监考的官员。
他们的马车停在贡院门前,这一刻,贡院的门缓缓打开。
那位户部尚书穿着青中带紫的官袍,头戴官帽,从马车上下来。
在金吾卫的护卫下走进贡院。
大雍历来的会试都是这般,考官不得提前进入贡院,也不得与应试举人有语言交流。
阮觅没有过去,只是在陈章京与崔颜下楼时,笑着祝福他们:“万事顺意。”
“那便承阮姑娘吉言。”陈章京谢道。
崔颜则是待他说完后,轻轻应了声。
似乎在让她放心。
两人下了楼,很快融入拥挤的学子人群里,再也分不出谁是谁了。
待考官一一进入,金吾卫把持着门口,让那些学子排起长队。
“一个个来,诸位都是要上皇榜的人了,可不能这般没有规矩。”
金吾卫里的领头者显然是个老油条,说话不得罪人。
这些人里,谁知道会不会出几个日后位极人臣的?
现在不好好拉近关系,以后哪儿来的机会?
他说的话好听,人群中焦灼的气氛也随之一松。
队伍很快就排列整齐,一个个的走上前去进行检查,核对名姓。
待那些学子一个个进入贡院,原先拥挤的贡院门口瞬间就清静了。
阮觅看着那扇阖起来的门,支着头发了会儿呆。
在小二跑过来问她要不要续茶时,她才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看他一眼。
半晌后明白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不用了。”
下楼时差点撞在左边的柱子上,看得小二替她捏了把冷汗。
……
大雍会试,重点考察学子的写文章功夫还有对时下社会问题的看法。
这第一场考试,便是写文章。
从《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等等四书五经中抽取一两个段落,让考生解其意,抒发己之论点。
崔颜坐在隔间里,看着今日的考题。
神色依旧平静。
陈章京亦是如此。
像他们这样反应的,有很多人。
譬如阳昌有名的姜潜,自小有神童之名,院试乡试,连中两次头名。
他上鳞京时,便有许多人猜测他会是这回会试最后的得胜者,拿个连中三元的好名头回乡。
还有那出身利州的洪人元,师从大儒,一家均是探花,家学渊源。
也有很多人猜测这会是今年的探花,继续他们洪家一门探花的美谈。
这样自小便光环围绕的人,在这个贡院内数不胜数。
世间天才,并不在少数。
而如今能坐在这里的,便是既有天分,又能一心向学的。
从中挑哪一个出来当今年的状元,世人都不会觉得不合理。
前些年,或许还能说一人称雄,二人争霸。
今年的会试,却是群星闪耀。
好似所有的才气都汇聚在了这群年轻人身上,叫人见之心喜,又颇觉惋惜。
齐明深做为此次会试的主考官,自然对参加会试中名气甚大的那些学子了解颇深。
州西之地,文风鼎盛,一向压着州东,也就是他们这些位东偏北的州府。
即使当年士族往北迁徙,州西之地萎靡了一阵,很快就恢复过来了。
那块地方,好似永远有着耗费不尽的文气,哺育了一批又一批惊艳世人的文人学士。
罢了罢了。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如今说这些还早得很呢。
再说了,他们鳞京的学子也不差,怎么能刚开始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说不定此回,就是他们鳞京压着州西之地了!
……
阮觅回到阮家,坐了会儿。
但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她先是摆弄了一下盆栽里还没长出叶子的枝条,然后又拿起小巧的花铲给它松了松土。
过了会儿又闲不住的抱着盆栽去了向阳的地方,给它换了个好地方。
做完这件事,她又折返回房内,左看右看,企图找出一些能够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这个时候,翠莺走进来,瞧她那样也知道她在紧张什么。
就这样看了会儿,发现阮觅一时半会儿竟然还停不下来,四处转个不停。
她便开口道:“过来坐着。”
刚才还躁动不安的人,一听到翠莺的声音,立马就跑过来乖乖坐着了。
双手放在桌上平摊着,仰头静静看着翠莺。
倒是有些可爱。
翠莺咳了咳,移开视线,从一旁箱屉里拿出丝线同帕子。
“没事干便给我把这个绣了。”
帕子上描着梅花,栩栩如生。
要想绣出来,就算是个熟手也需要花上不少功夫。更何况是阮觅这样从来没动过丝线的人。
翠莺以为她会找借口溜走,没想到阮觅竟然乖巧接过去了。
翠莺的表情都崩了,险而又险的在阮觅看过来时恢复正常。
她沉默一下,才道:“线都在这儿,等会儿酥春过来教你。你自己现在先绣着。”
总觉得阮觅这般乖巧,怪不正常的。
拿过帕子后撒泼打滚说自己手疼绣不了,这才是阮觅会做的事。
惊吓之下,翠莺快速走出去找酥春了。
而阮觅则是对着手里的帕子与丝线发了会儿呆,然后老老实实地开始穿针引线。
刺绣虽然没学过,但是只要是个正常人,穿个针,缝几针还是会的。
她听了翠莺的话,自己开始绣。
先是顺着勾勒出来的梅花线条穿了一针过去,然后一扯,将线扯过来。
重复几遍之后,帕子上布满了歪歪扭扭的丝线,像是刚从垃圾堆里被捡回来一般。
阮觅没有气馁,又穿了一针。
但是拉线的时候好像卡住了。
她反应有些迟钝的一扯,没有扯动,然后稍稍加重了手里的力道,竟然还是没有把线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