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个已经被夸得晕晕乎乎的槐夏僵在那儿。
她捂着心口,虚弱地瘫在椅子上。
在酥春戏谑的眼光中又改为捂着脸,长长呻`吟一句。
“真的、真的快受不了了……”
酥春笑笑没有说话。
在这样的大宅院里,没有谁敢轻易将真心交付出去。
可当那个人没有丝毫企图,直白地将自己袒露在你面前时。
是没有人能拒绝得了的。
人向往光明,厌恶黑暗,本性如此。
……
三喜胡同的季春,比之旁的地方更显湿润。
青黑的屋脊上,水色遍布。
殷如意看了会儿书,渐渐的看不下去,还是将挂在墙上的剑拿下来。
他不曾拔剑,也没有顺着剑鞘摩挲,只是将剑放在桌案上。
然后双手交叠,上半身弯下,下巴抵着手肘。
静静看着面前的剑。
以前郑小七说,长剑是定情之物,他很简单便信了。
到底是郑小七说的话太具有迷惑性,还是他心中本就在想那些?
有些人似乎生来便在男女之事上不开窍,任人怎么点拨都没有用。
可殷如意只是迟钝了些。
当一件又一件事摆在面前,尝到了什么叫做不甘,知晓了什么叫做嫉妒。
于是自然而然的,隐隐摸到了门。
他对阮觅,是什么感情呢?
殷如意看着面前的长剑发呆。
若说他只是单纯地将她当成友人,那为何要阻止旁人靠近?
不管是魏驿蔺也好,陈章京也罢。纵然在他看来不安好心,可在世人的眼光里,那都算是不错的人。
他又是以什么立场阻止他们靠近?
友人?
但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的友人?站在她身边,守着自己的领地一般,将一切入侵者驱赶逐出。
这样一个可笑的借口,不说旁人不信,就是殷如意自己,回想片刻,也觉荒谬。
浓黑的眉拧起,刻意用冰包裹的外表看起来坚硬而冰冷,殊不知下面藏着的灵魂正在焦躁的横冲直撞。
他啧了一声,薄唇紧抿。
一身的不耐达到极致。
作为一个单纯的友人,是不可能阻止这些的。
当她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她会笑着,满心欢喜地奔向对方。
张灯结彩,唢呐喜庆。
所有人都会祝福她与另一个人,郎才女貌,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或许他也会成为那些宾客中的一人,寻常得同前来庆祝的每一个人一般。
没什么特殊可言。
然后在五年,十年,二十年后,被她遗忘在记忆的某个角落。
直到这一辈子过去。
殷如意维持着双手搭在桌案的动作,从设想阮觅嫁与旁人开始,便戾气横生。
他本就是在三教九流之地长大,如同一棵无人修剪的树,野蛮生长,横冲直撞。
一树的枝桠都沾染了旁人瞧不上,称为最下等的暴力,粗鲁。
平日的冷然,像披在野兽身上的外衣,帮他慢慢融入这个社会。
可一旦撕开,便会发现最原本的那个他。
弱肉强食的幼年经历在说,想要什么便抢过来。
但逐渐给自己套上各种枷锁的人,只会一次又一次的装聋作哑,企图缩在壳子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清楚。
这样……或许能让一切保留着原来的模样。
此时,束缚着他的枷锁在慢慢松开,名为欲望的藤曼在阴湿的丛林中汲取养分,快速生长。
从最低端的地方生长起来,继而将整棵树都捆绑。
藤曼贪婪而愚蠢,只晓得一味的催促。
重复地叫嚣着自己的欲望。
周而复始,日月相继。
坚韧的藤曼终于将人束缚到了呼吸不得的地步。
那层枷锁,倏地断了。
三月的气温不算高,带着点淡淡的凉意。尚没有到能够称为寒冷的时候,也远没有夏季的火热。
殷如意却觉得置身于腊月寒冬,双手僵硬,动弹不得。同时身体里又有一团火在烧,热得一身血都在沸腾,连那颗心都加速跳动。
冰与火的战争,毫不留情,令人几乎窒息。
殷如意咬着牙,蓦地站起身,单手拿起桌案上的剑往外走去。
郑小七正巧从院子外进来,刚想喊几句,便看到殷如意从屋内出来。
“十一……”
他憨笑着招手,但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吞进肚子。
无他,只是殷如意此时的模样太骇人了。
让郑小七忍不住回想起了许久以前,那些动荡不安,弱小无依的岁月。
远不同于此时装模作样的高冷,那时候的殷如意,是一往街市上站便无人敢往他跟前走的人。
少年从三教九流中穿身而过,打过架,有过红着眼什么都顾不上的时候。也被人追了数条巷子后反身将人踩在脚下,碾进土里的血腥日子。
现在的殷如意已经收敛许多,大约是从那样的日子里,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纵然年纪不大,却还是带着从岁月中沉淀下来的通透,住进了小小的三喜胡同,从此老老实实。
只是偶尔会带着些人,小打小闹。
但今天的殷如意,猛地让郑小七产生回到过去的错觉。
他还以为殷如意要去同人决斗了,吓得丢下手里的东西,猛地转过身去拦殷如意,慌张地劝他:“十一哥!你怎么了?千万别吓我啊?”
殷如意神色很平静,像是天空陷入黑暗前最后的一点亮光,即将进入真正的黑夜。
他道:“让开。”
越是这样,郑小七就越觉得害怕。
包子脸都吓白了。
“十一哥你千万别干傻事啊,就算有谁惹着你了,你说出来我给你分析分析啊。再说了,我分析不了,咱们还能去找阮姐姐呢!”
话中某个字眼,让殷如意身体一僵。
郑小七一看有戏,连忙再接再厉。
“阮姐姐那么好的人,也是有脾气的。你要是现在出了这个门,一气之下做了不该做的事。阮姐姐知道后会怎么想你?到时候别说让阮姐姐喜欢上你了,她还得为你的事情忙上忙下,焦头烂额,烦你都来不及。”
“十一哥你好好想想,谁会喜欢一个冲动的人?你要是真的喜欢阮姐姐,现在就该冷静下来,待着这院子里哪儿也别去。”
郑小七喊得凄厉,嗓子都快喊破了,说完这些后还咳了几声。
缓了会儿,发现他十一哥竟然站在原地不动了,定定看着他。
那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郑小七忽地觉得身后一阵寒风吹过,他抱着手臂打了个抖。
这天怎么一下子就变冷了?
他没来得及为殷如意的暂时冷静松口气,就先听到了殷如意沉郁的声音。
“你刚才,说什么?”
郑小七被殷如意的神色吓到,把自己抱得更紧了。连忙开始回想自己刚才说的话。
他刚才说了什么?
好像说了……十一哥喜欢阮姐姐来着……
郑小七嘴角抽了抽,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
呸,他这张嘴,明知道十一哥不喜欢别人把这件事说出来还说!
在心中骂了自己几句后,郑小七缩了缩头,立马滑跪道歉。
“我错了,真的知错了!十一哥这样成不,您就当作今日没见着我,我呢,刚才那句话也从来没有说过。您以后就当我脑子坏了,一点儿都记不起来这件事行不?”
“你刚才说,我喜欢谁?”
殷如意忽视他那些废话,直挑重点。
他站在门外,其实已经从缝隙中窥见了里面是什麽。
只是徘徊与犹豫围绕在身边,生成铺天盖地的胆怯与害怕。
而郑小七的话,则是在他丝毫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帮他推开了那道门。
所有的一切展露在面前。
无法逃避,也无法再装作没有看到。
一点欣喜,夹杂着懦弱,在心间弥漫开来。
含着苦涩和酸痛。
眼前的一切都猛地变成暗色,下一秒又变成沙砾,一点点坍塌陷落。连带着将他整个人埋葬进去。
眩晕感突如其来。
“十一哥……你怎么了?”郑小七发现情况不对,小心扶着他。
殷如意没有回答,他闭上眼,像是想让一切都平静下来。
但他显然是在做无用功。
该坍塌的还是在坍塌,该沦陷的还是在沦陷。
无药可救……
“我出去一趟。”他提着剑很快消失不见,黑色的衣角在风中翩飞。
先前郑小七担心殷如意出去是找人拼命,可看见他手中拿着的剑后,就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
十一哥是不可能拿着阮姐姐给他的剑,去找别人拼命的。
阮姐姐给的所有东西,十一哥都珍惜得不得了。
怎么舍得拿那把剑去沾血呢?
但到底是出去干什么?
郑小七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一脸凝重,蹲下去捡东西。
捡着捡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不会吧!
郑小七傻眼了,刚捡好的东西,再一次掉在地上。
难道十一哥以前,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谁?
郑小七震惊得说不出话。
……
庭院中的雨又停了。
只有杏花树上还滴滴答答的掉落着水珠,同杏花一齐落在青石砖上。
一两株杂草从青石砖里钻出来,嫩生生的。
阮觅按照酥春说的,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让自己脸上的花泥与皮肤得到更好的呼吸,进行更加深入的交流。
吸收雨后草木精华,承天地之灵气,说不定等会儿洗干净,还真有一番奇效。
阮觅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这时,一个外院的小丫鬟走到庭院拱门口,不敢进来,只是规矩地向阮觅福了一礼。
“有个殷姓的公子,说有事拜访您。”
阮觅双手托着下巴处的花泥,顺手又拍了拍,企图让它黏得更牢固些。
听到小丫鬟的话,立马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殷如意还是第一次过来找她,说不定是有什么急事。
这样想着,阮觅便来不及洗干净脸上的花泥,跟着小丫鬟走出去。
一路上她都神色沉重,脑中飞快想着三喜胡同可能出现的问题。
不知不觉,脚步飞快。
等到了待客厅,果然见到神色与以往都不同的殷如意。
他站在那儿,一身黑衣似乎融进阴影。
抱着剑,一身冷肃。
阮觅心中一沉,快步走过去:“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心中焦急,便也没有控制住距离。等殷如意听到声音转身,两人就之间的距离就只差半人宽了。
刚一转身,鼻尖是扑鼻的杏花香气,清淡古雅,殷如意愣了一下,然后才朝面前人看去。
可就这一看,他瞳孔骤然紧缩,惊吓之下踉跄着往后退去。
抱着剑浑身紧绷,活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名状之物。
还好往后退了一步后看清楚了面前人是谁,殷如意惊恐的神色瞬间定格。过了一息后才掩盖慌张,渐渐淡去。
只是这个插曲终究影响了他的想法,原先想说的话被抛之脑后。
他盯着阮觅脸上的花泥,鼻尖皱了皱。
阮觅还在紧张地等他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发现殷如意一个劲地看着自己的脸,这才想起来花泥还没有卸去。
她摆摆手,“别光顾着看这个,你倒是说说,发生了什么?”
方才一路上,满心满眼都想着问出一个答案的人,这会儿却被半路弹出来的插曲打消了所有的勇气。
在阮觅的追问下,殷如意抱着剑的手紧了紧。
喉咙干涩,窘迫得像是个第一次出家门的幼童。
可不管什么难以说出口的话,只要有个开场,其余的便都能顺利的说出来。
殷如意抿了抿嘴,又瞧了眼阮觅脸上的东西。
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句适合开场的话。
“你脸上的泥巴很香,刚从杏花树下挖出来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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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阮觅的表情,裂开了。
把花泥往脸上敷的时候她有多期待,现在心中就有多沉重。
仿佛鼻尖都闻到了泥土的味道。
她缓缓的,露出了极为和善的表情,看向殷如意。
“再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
想到殷如意这个狗脾气,阮觅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抱在怀中的剑上。
眯着眼道:“不然你这剑……”
只说了前半句,留白令人生出无限的猜想。
殷如意猛地觉得背后有些凉,拿着剑的手紧了紧,那浓黑俊秀的眉也悄然拧起来。
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但是迫于压力,真的开始对着阮觅的脸仔细研究。
半晌后,那双平日里冷傲的眼闪过一丝茫然。
薄唇抿得紧紧的。
解决一件事情不一定要从正面着手,当你实在找不出别的方法时,或许应该另辟蹊径。
全新的角度,全新的方法。
殷如意大脑飞速运转。
最后绷着身体,僵硬道:“对不起。”
阮觅沉默了。
沉默之后,痛苦面具。
开始反省自己,和他计较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