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病倒得很快,来势汹汹。
老师听闻消息连忙赶了回来,同明华寺的明净大师商量对策。
在阮均衣病情稍好些的时候,魏驿蔺便重新被老师带在身边,害怕让阮均衣费心。
而之后,阮均衣病愈,老师更是直接带着他离开。
五湖四海的跑,极少回到鳞京。
几年里,也再没有见过那双同月亮一样的眼睛。
……
直到多年后,平湘水患结束,他心灰意冷,带着一箱子书随意在鳞京小巷子里买了间院子,待了半年后。
命运一般的,在那间茶楼里,遇见了多念未见的师兄阮均衣,同坐在身边的她。
那会儿,魏驿蔺心中涌现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像是见到照料多年的花开了,眼角眉梢都浸染笑意。
他没有忍耐,朝着偷偷看向这边的人,露出了这半年来苦练许久的笑。
旁人都喜欢看他那样笑。
称赞那是雪落在红梅枝头的场景。
于魏驿蔺而言,落雪,红梅,都不重要。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喜欢吗?会比旁人,更喜欢吗?
……
回忆戛然而止。
阮均衣问的问题还没有回答。
魏驿蔺脸上没有露出不该有的神色,连那温和的神情都同阮均衣如出一辙。
“没来得及。”他弯着眸子摇头。
这一年来他做过的事,不管是待在她身边做出一幅岁月静好我见犹怜的模样,还是不务正业荒废度日,这些都没有瞒过面前这位才智计谋都略在他之上的师兄。
所以从他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时,魏驿蔺没有丝毫惊讶。
阮均衣只问了这一句,得到答案后支着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些无奈的笑意。
“她大概要担心了。”
担心谁?
不告而别的魏驿蔺,还是顽疾缠身却远途奔波的阮均衣?
或许两者皆有。
魏驿蔺嘴角的弧度一直没有落下,连角度都未曾变过。
只眼神没有着落点,开始出神。
……
而此时。
随着二皇子带领队伍离开已经过去了七八日,鳞京却没有因此平静下来,而是又有了新的传闻。
段般若一向被顺元帝捧在手心里宠着,连那些皇子都别想越过她在顺元帝心中的分量。
不过皇位之争只在皇子,段般若又只是个公主,他们便忍着嫉妒,脸上挂着假笑扮演起姐弟兄妹一家亲的戏码。企图靠着段般若,博得顺元帝的好感。
所以先前那些皇子们的明争暗斗,都不会带上段般若。
这回,却有了段般若血脉不纯的传闻。
从血脉上进行攻讦,其实仔细一想,便能发现这个手段很是熟悉。
似乎每一代皇子争夺皇位时,都会有人传播这样的谣言给对方添堵。
如何从根源上扳倒自己的兄弟?
证明那人不是你兄弟就行了。
这个传闻一出,最先有动作的人不是段般若,而是顺元帝。
他恍若被人触碰到了逆鳞一般,狠戾地夺了朝中几个大臣的职,将人罢黜回乡。
至于那几个大臣是哪个皇子招揽的人,哪个皇子在这件事情中损失最大,这就不是阮觅能知道的事情了。
阮祈常会同她谈论些朝堂里的事情,兄妹两各自说着自己的见解,也增进了不少感情。
而这事还没完。
顺元帝虽然发作了,但是段般若还没有啊。
于是陈章京带着人查当年青州陈氏灭门一案,就揪出了好几个大臣。
竟然都是些平日里温和的老好人,官职四品往上,在朝中话语权不小。
这事一出,立马掩盖住了与段般若有关的谣言。
那几个大臣也被顺元帝下令关押,进行进一步的盘问。
七月中旬。
前往鳞京治水的人一直没有回来,其间,又有大臣被抄家问斩。
原因是贪污了运往平湘治水的钱款。
大雍的江山好像一瞬间便摇摇欲坠。
或许是多日来不间断的事情让人产生这种错觉。
阮觅确认了贪污事情的真伪后,起身去了茶庄。
茶庄还是去年顺元帝给她的“赔偿”,不管是位置还是收成都很好。
阮觅看过账本,除去一些必须留下的银两,其余的都安排人送去了平湘。
有些换作粮食,托了熟悉的镖局押送。
别的事情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只能在家中等待消息。
……
有一回。
她忽地梦见了平湘灾民暴动,一群人举着锄头往魏驿蔺阮均衣他们头上砸去。
梦醒之后惊出一身冷汗,后面半夜都睁着眼再无睡意。
这是魏驿蔺曾经同她说过的往事。
也是阮觅小时在平湘所见过的场景。
人一旦陷入绝望,哪里会管你是什么人?
天灾加诸于他们身上,看不见希望,一年又一年,什么人都得逼疯。
混乱与灾难一向是相伴而行。
漫长的等待令人逐渐陷入窒息,当唯一能够喘息的机会都溜走时,更显得难熬。
崔颜早在几日前便让门口仆人给她传话。
说翰林院忙起来,每日夜幕时才能归家,不能给她带零嘴了。
虽说治水的事情与翰林院无关,可朝堂内都是这般,当旁人都绷紧神经的时候,你还悠哉游哉的,便会被当作靶子。
于是翰林院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陡然多了起来,好像这般,旁人就会夸赞一句。
咱们大雍上下一心,你瞧,连翰林院都忙得脚不沾地呢!
……
平湘与鳞京相隔甚远,消息难传过来。
阮觅先前送过去的钱银同粮食还在路上,寄过去的书信也没有回音。
她有时候焦躁起来,坐立不安,便会想啃咬手指。
只是手刚搭在唇边,她便恍然回神,又将手放下去。
天气慢慢热起来,阮觅却觉得浑身都被燥热缠得难受。
没有一刻能够静下心,上一秒在想某件事情,下一秒却完全忘了自己先前在想什么。
在修剪盆栽,差点将自己的手指剪下来后,翠莺就阴沉着脸把她塞上了马车。
“出去逛逛,我陪着你。”
冬叔驾着马车,漫无目的逛了许多地方,阮觅还是没能提起劲来。
在偶然一瞥,看到自己手腕上的佛珠后。
阮觅忽地让冬叔改道,去了崔颜借住的寺庙。
马车在寺庙前面的巷子里停下,阮觅让翠莺在这儿等她。
“我想一个人逛逛。”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疲倦再也压抑不住。翠莺嘴唇动了动,最后只道:“我们一直在这儿等你。”
阮觅点了点头,慢吞吞穿过巷子。
面前是一条青黑色的石砖路,尽头一座古朴寺院。
寺院前台阶干净,显然有人每日洒扫。
阮觅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没甚形象托着腮看前面的路。
大脑放空,听着从身后寺院里传出来的梵音。
这座寺院冷清,自阮觅坐在这儿后,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她看了会儿,索性闭上眼,脑袋靠着身后的墙壁,像是睡着了。
七月已经入夏,夜晚来得迟。
小沙弥出来挂灯时瞅了阮觅好一会儿,或许是见她眼熟,这才没有吓到。
而是一步一回头,神色好奇得紧。
脚步声彻底消失。
阮觅脸上忽然一阵痒,她刚才不动如山,一副思考人生的模样。这会儿却动作迅猛如疾风,一巴掌又快又狠地拍在脸上。
极清脆的一声响。
右脸也传来又麻又痒的感觉。
手心一个硕大的蚊子尸体,已经干瘪下去了,旁边一滩血迹。
死状凄惨。
“……”
沉默过后,阮觅将蚊子尸体埋进土里,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我佛慈悲,送你上西天。
随后再抬起头,便看到了夜色中的崔颜。
天上星子繁多,明亮非常。
崔颜站在那儿,漆黑的瞳仁里仿佛也落了碎星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阮觅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坐在台阶上,一脸神经兮兮。
她轻声咳了咳,从台阶上站起来拍了拍裙摆。
“吃晚饭了没?”
大雍人经典的开场白。
早上吃了没?
午膳可吃饱了?
吃晚饭了吗?
无往不利,解决尴尬的利器良方。
崔颜也很配和地摇摇头,“还没来得及。”
“那好办,正好我也没吃,要不一起?”阮觅笑起来,先前的所有低沉都被隐藏起来。
大概是这些年培养起来的习惯,让她已经不擅长在旁人面前展露太多真正的情感了。
总是不经意间将一切都掩藏起来。
崔颜静静看着她,随后走过来,就着高高挂在寺院门口的灯,仔细打量阮觅的脸。
右脸红了一块,中间有一个很明显的肿包。
他指间动了动,开口却是说的别的。
“走罢,想吃什么?”
什么都没有问,让阮觅有些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
笑起来也是毫无阴霾的模样。
“你们发了俸禄?要请客吗?”
连话里都透露着高兴,好似占了崔颜许多便宜。
两人没有坐马车,而是慢慢走着。
鳞京有夜市,丝毫不逊色于白日的街市。
两人走了一会儿,还没决定好吃什么。经过一间医馆时,崔颜却停住了,走了进去。
“你哪里不舒服吗?”阮觅一边问,一边跟着走过去。
她看着崔颜问大夫要了药膏,付了银子后拿着东西走出来。
“过来,”崔颜朝她道,“脸上不痒?”
阮觅这才后知后觉,皱着眉想要挠痒,却被崔颜止住了。
“别动。”
他淡声呵斥,俯身下来。
又是记忆中雪的味道,铺天盖地笼罩过来。
脸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接着是指腹的温热。
不知怎么的,她忽地觉得喉咙有些紧。
第108章
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
阮觅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个反应是怎么回事。
虽说按照她已经及笄的年纪,谈论这些事情完全合理。而一些同崔颜年龄一般大的人都有孩子了。
到了一定的年纪,开始谈论某些事情,一点儿也不奇怪。
可阮觅浑身不自在,她认识崔颜很久了,怎么以前没有心动,方才那瞬间就心动了?
认识将近十年的朋友突然成了自己心动的对象,这实在太刺激了。阮觅表示,稍稍有点接受不来。
她抹了把脸,尴尬往后退几步。
崔颜指腹还沾着药,停滞在半空中。
而不久前还在面前的人,此时则退得远远的,动作上隐隐透着些疏离。
他愣了下,指尖微微蜷缩,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看着阮觅,没有质问,也没有怒意。
在路过的人奇怪的眼神中,才慢慢将手放下来。
神色淡淡,与七月盛夏温热的晚风格格不入。
不过崔颜一向是这个表情,不仔细观察也很难从中窥探出什么。
这会儿,阮觅才从尴尬中回过神来,往前走了几步拉近自己与崔颜间的距离,好歹显得没那么生疏。
她想了想,这应该算不上自己头一回心动。
隐约记得上辈子的时候,看着电视什么的心动过好几回。
自觉有经验后,阮觅很快就恢复正常了,没方才那样一惊一乍的。
开始解释。
“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来着,有点吓到了。不是嫌弃你啊。生气了?”她去瞅崔颜的神色,竟铩羽而归,什么都没瞧出来。
登时心中咯噔一下。
肯定是生气了,而且气狠了。
要是平日里,阮觅肯定早就拉着人开始哄了。这会儿却迟迟没有动作,毕竟前不久才发现自己对从小认识的朋友动了心,她只想一个人好好冷静一会儿,而不是继续同崔颜待在一起。
两件事撞在一块,叫她矛盾又无奈。
两个人沉默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慢慢往前走。
夜市,灯火彻亮。
一条长街都被暖黄与橙红的灯笼点缀着,人流如织,飘荡着鲜花与食物的气息。
阮觅垂着头往前走,灯笼的光从后面照过来,影子便走在她前面。
她一脚接着一脚,踩在团成一团的影子上。
然后,忽地听到崔颜在喊她的名字。
这才停下来,转身看过去,“……怎么了?”
嗓音因为紧张有些干涩,听在人耳中便显得生硬。
崔颜本是看着她的,听完这句话后,长睫慢慢敛下。
黄昏的灯光下,那张脸莫名让人生出苍白的错觉。
不过看着他温和又疏离的神情,谁也不会将错觉当真。
“别踩影子。”
他淡淡说了这一句话,便径直往前走去了。
阮觅看了眼自己脚底下的影子,再往前走时,倒也真的没有继续故意踩上去。
后面一路上,崔颜不再找阮觅说话。
好似忙碌一整日的后遗症,此时全部涌现出来。那些倦色再也没了阻隔之物,无法抑制地显现在脸上。
经过一家摊子时,崔颜才停下来。
“这个可以吗?”他问阮觅。
摊子上的东西是阮觅喜欢吃的,不过她这会儿的心思已经不在吃上面了,而是尽量避开同崔颜眼神相接。
一听到崔颜问自己,她便莫名浑身紧绷,连看都没看清楚就连忙应道:“可以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