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阮觅身边时,他慢慢停下来。手自然地抬起,打算为她拂去肩头落叶。
只是最终还是停在半空中,有片刻僵滞,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最后指尖轻轻颤了下,打算放下去。
他声音淡淡提醒道:“肩头落叶……”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只见阮觅一脸坦然地握住崔颜放下去的手,重新放到自己肩膀上。
面无表情,“你刚才说什么?风有些大,没有听清楚。”
她说得理直气壮,实则声音都是颤的。抓住崔颜的那只手,松开后,指尖还不受控制地发烫。
分明青涩,却还要硬装老手成熟。
崔颜许久没有动静,在阮觅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时,他就开始不动了。
阮觅抬头去看他,发现这人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中透着淡漠。
似乎什么事情都无法让他失态。
只有还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滚烫的彰显着存在感。
阮觅想了想,好像自己刚拉起这只手的时候,没这么烫啊……
不过崔颜此时的样子,让阮觅开始别扭了,她拧着眉,喊了声崔颜的名字。
崔岩竟然没有回答她。
阮觅又喊了一声,崔颜眼帘才颤动一下,像是刚醒来那般,眼中茫然之色一闪而过。
一点疑惑的鼻音,显露着他此时的不在状态。
而阮觅,在其他事情上一向敏锐的感知,这时却完全无法发挥作用了。
两人像是什么都不懂的幼童,懵懵懂懂,竟然什么都没有说,互相看了眼,然后绷着脸准备错身而过。
只是崔颜往前走了两三步后,微垂的眼抬起,忽地转身拉住阮觅。
两人动作静止。
在七月风吹芭蕉,绿影摇曳的庭院中,蝉鸣声时而响起。
一声高一声低,不成调子,叫人心生烦躁。
齐尾芭蕉前的两人,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或许是那震耳的胸腔震动声盖过了一切。
崔颜刚学会走路般,慢慢的,一点点的弯下腰,小心将额头抵在背对着自己的,阮觅的肩膀上。
一张在旁人看来温润又不失疏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别的神情,长睫却是颤动个不停。
第109章
送崔颜离开后,阮觅回去老老实实地把书拿出来看。
坐在书案前,看起来好像比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还要认真。
眉目冷静,翻书的手抖也不抖,竟真有了几分恬静娴雅,睿智精明的感觉。
只是翠莺从门外进来后,一瞧她的模样,立马就皱起眉,快步走上去摸她的额头。
“怎的脸这般红?身上哪儿不舒服?”
阮觅没有抬头,而是继续看她的书,显得淡定得很。
“没什么,不过是天气热了些。”她又翻过一页,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于是翠莺没有发现丝毫端倪,狐疑地又看了阮觅几眼,见她除了脸红了些外,看起来确实不像不舒服的样子,便犹疑地离开了。
翠莺一离开,阮觅翻书的动作立马停下来。
想到什么事情似的,眯着眼一把将书阖上。
不对,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她都应该比崔颜更有经验,怎么能被压下去?像刚才,就完全被他比下去了。
她应该表现得更成熟,更熟练!
慢慢的,阮觅挺直了背,一个想法悄然在心间浮现,逐渐成型。
随后肃着脸,站起身找阮祈去了。
……
八月仲秋,夜迎寒意。
本是临近中秋,鳞京却没什么喜气。
盖因天灾横行,平湘水患迟迟没有得到解决。
一些官员下朝时脸色沉凝,让一些人看了去,便更以为今时不同往日,心中惶惶然。
顺元帝向来关注百姓,在骚动尚未发展成更大的祸患时,便早早地吩咐下去,解决后患。
今年中秋不仅有奔月舞,他还命有司制造专门在中秋燃放的烟花,追求达到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
而想要完成这个任务,烟火司便不得不在鳞京偏僻角落燃放新制作出来的烟花,看看效果如何。
夜间经常能看到色彩缤纷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叫人仰头看去,顿时感觉此地富庶繁华,丝毫没有颓败之相,喜庆非常。
百姓们看着那些烟花,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后来慢慢的就转变了想法。
天下要是真有乱象,皇帝怎么会不知道呢?
现在皇帝都为了中秋节赶制烟花,这说明天下太平着呢!
于是他们放下心来,不再整日将忧愁挂在脸上。
鳞京紧绷的气氛得到缓解。
阮觅这个时候还在同阮祈商量事情。
两人坐在室内。
阮祈不太赞同,微微皱起眉问她:“快过中秋了,真要这时候离开?”
“没办法,正巧赶上了这时候。”阮觅脸上带笑,嘴上却没有退让,“反正天下人看的都是同一个月亮,到时候我会记得对着月向神女祈祷,祝福你万事顺意心想事成的。”
“那我先谢过你?”阮祈笑了一声。
这个理由没能留住阮觅,他沉思片刻后,换了个路数。
“不是不同意你过去,只是平湘现在不同于以往,乱象横生毫无秩序。而且从鳞京出发,要走上半个月,这期间可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若是你没有做好万全的打算,不论你今日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去的。”
他说得很是认真,脸上没有了以前的笑意。
阮觅知道他只是担心自己,便将自己的计划一一说了出来。
从人手,速度,天气,说到了一路上要经过的地方,可能会遇见的危险。
细致到了极致,可以看出做这份计划花了多少心思。
阮觅前阵子便是在准备这个。
她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当成玩笑,随便问几句就启程。毕竟如今平湘灾民往周边州县而去,有些已经组成队伍朝鳞京过来。
若是阮觅现在动身前往平湘,说不定半路上就能遇上。
灾民聚集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
他们看似无害,却也可能在你意料不到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
除去灾民,还有中途会遇到的劫匪。
鳞京到平湘,经过十八隆山,时而有劫匪出没,打劫来往行人。
这些都是阮觅前往平湘的阻碍。
但她心里早就有了这个念头,早在平湘水患未起,鳞京还带着开春凉意的时候,阮觅心中就有回平湘的想法了。
而如今平湘发大水,无数人陷于水深火热之中,阮觅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尽管已经运了粮食送了银钱过去,心中的想法却始终没有打消。
“二哥,这事儿我想了很久了。一路上要做的准备已经都做好了,你不用担心我。”
及笄后,阮觅面容以令人来不及细瞧的速度,飞快褪去稚气。
好像一颗种子在一眨眼的功夫间,便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与以往的乖巧不同,她现在看着阮祈,神情淡定,面容透露着满满的沉静自信,让人信服。
最终,阮祈只能退一步,妥协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
“谢谢二哥。”
……
只是还没等阮觅动身离开鳞京,平湘那边的消息就传回来了。
灾民暴动,数位官员在这场暴动中失去踪影。
阮觅让人去查那些人的名字,仆人回来后给她带了张纸,纸上最后面的地方,写的便是三个字。
崔修撰。
崔颜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职,于是旁人均以崔修撰来称呼他。
看完后,阮觅平静地将纸折好。
线条齐整,没有一处多出来,最后被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直到再也无法对折。
好似所有焦虑尽数浸染在这张纸上。
她待在房内,久久没有出声说话。
……
阮祈听到消息后,肃着一张脸来找她。
“这回真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出去的。”
显然灾民暴动的消息让他放心不下,生怕阮觅成为下一个失踪的人。
阮觅一反常态,没有反驳,而是说起了别的。
“我小的时候很想离开那个地方。还在心里想,要是能离开,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她看着阮祈笑,笑得有些傻。
“你看现在,不还是想回去?就连你们劝着我让我别去,我都不听。这是不是魔怔了?”
阮觅自小在哪儿长大的,阮祈自然知道。
那样一个地方,贫穷且封闭。
没有鳞京的繁华,也没有南泱的温柔,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绝望。
若说州西之地盛产才子,文风鼎盛,那平湘便是里面的异类。
自有记载以来,平湘便是考取功名人数最少的地方。
天雨,毁田,家中无银两,家家卖女过活。于是,平湘多妓子,清高之辈连提起这个地方都觉得有碍自己的形象。
阮祈心中诸多念头,一闪而过。
半晌后,叹了口气道:“既然知道自己魔怔了,那就别去。不看看现在局面多不好。”
说是这样说,语气中的坚定却没有刚才那般浓了。
阮觅听了出来,不正经地笑了几声。
“没办法啊,就是想去看看。而且我很自大,总觉得自己过去,能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说不定我有大运气呢,一去平湘,那里的事情就解决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自顾自地露出骄傲神情,好似真有一个中二的想法,觉得自己乃天下独一无二,集万千气运于一身的天选者。
幼稚又好笑。
阮祈没有笑,只看着阮觅。
他坐直身体,双手交叠放于身前。青月色的直缀垂感极好,从臂弯落下好似青色的瀑布。
静静听着她那像是胡乱编出来的借口,和有些荒谬的想法。
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道。
“真要去?”
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事情。
阮觅点头,“要去。”
“那就去吧,我等着做功臣的兄长呢。”阮祈站起身,大手落在阮觅头顶,“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就走。”
“那我再给你些人手,可还有什么需要的?”
“嗯……”阮觅想了想,“什么都可以?”
“……”
阮祈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嗅出来一点不对劲,无情否决:“不可以。”
可最后阮觅离开鳞京时,阮祈还是增派了人手过来,同时又“捐助”了阮觅需要的粮食同银钱。
虽说朝廷发放粮食与赈灾款前往平湘,顺元帝不久前也查处了不少贪官污吏。
但这个朝廷存在一日,那些水蛭便会附着在上面不停的吸血。
纵然明日就是人头落地之时,天亮前的最后一刻,那些人都不会停下那贪婪吸血的动作。
铤而走险,疯狂又绝望。
到了最后,运到平湘的东西还能剩下多少?这就不得而知了。
……
前往平湘的途中,比阮觅先前预料的情况好上不少。
至少没有遇到灾民群,也没有碰到劫匪。
平淡地走了十几日,等到了平湘的那一天,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日。
进入平湘后,看到的灾民比外面更多。
他们紧紧盯着马车,目光从马车上破烂的棚顶再移到马车旁边拿着刀剑的侍卫身上,瑟缩一下,脸上透露出来的某些心思才压下去。随后神情渐渐归于木然。
有些人推搡着小孩儿往马车前面凑,想借着孩子讨要些食物。
阮觅没有下车,也没有停下来让人分发食物。
她仅仅是看着他们一眼,让人下去将孩子抱开,随后又乘着马车离开了。
身后传来咒骂声,还有孩子被抽打几下后低低的啜泣声。
阮觅闭上眼,复又睁开。
而到了知州府,却发现情况远比在鳞京听到的更严重。
二皇子竟舍弃平湘逃走了,离开时将兵力带走了九成。
怪不得,怪不得会有官员失踪。
最大的目标消失不见,而平日里护在那些官员身边的侍卫都被二皇子带走。
那些剩下的官员岂不就成了灾民们发泄怒气的工具了?
这些消息事关皇室威严,顺元帝一手掐着消息没让传出去。
若不是来平湘走这一遭,阮觅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前面知州府外,围了一群又一群的灾民。
他们瞧见阮觅的车队,顿时蠢蠢欲动。而看到那些侍卫后,反应又变得同先前遇到的那些人一样,警惕地往后退去。
直到阮觅下马车,走到知州府门前,那些人纷纷给阮觅让开一条道。
脸上都是贪婪又畏惧的神色。
知州府内也有许多灾民,他们靠武力占据那些房间,将能够用肉眼瞧见的东西都扒拉下来。
每个人看到阮觅的第一眼,都想冲过来从阮觅身上讨些好处,可都被阮觅身边侍卫的杀气止住了。
偌大一个知州府,竟没有瞧见一个官员,魏驿蔺与阮均衣更是没有人影。
阮觅往前走了许久,停下来看着前面蜷缩成一团的女子,她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窝在廊柱后面,极是安静。
因着没办法抢到能够遮风避雨的屋子,便只能缩在这个地方。
在感觉到有人停在自己面前后,她抬起头来。
眼中没有光,好像没有一点力气了,紧紧抱着孩子都是靠一口气撑着。
阮觅移开视线。
“把人抱进来。”
说完后,她走进前面的屋子,里面是个长相凶狠的中年男人,一看她身后的人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当初为了照顾阮觅,朱雀卫里调了两个女子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