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在这尽是珍奇的珍植园里,刚来的那株神山兰花也算得上是顶顶名贵的。若是旁人,马二就算再怎么聊得来,也不会带那人去看的。
可提出这个请求的人是阮觅,加上之前老管家吩咐下来的事情,马二完全没有犹豫就将阮觅带去了专门护养兰花的地方。
“神山兰花要培育十五年之久才能开花,听说这一株送过来之前已经养了十几年了,今年就能开花也说不定。那花开的时候啊,色泽艳丽,美不胜收,阮姑娘你可是能大饱眼福咯。”
一提到这个,马二的语气就有些激动。阮觅看着面前的神山兰花,面上也顺势露出些期待的神色。
“若是能见到花开的那一天,这些时日的照料也是值得的。只是我有些不明白,用于浇灌的泉水,真的必须得是每日刚从风礼山上取下来的泉水吗?不能一日取够两三天的量?”
马二摇头,“阮姑娘有所不知,神山兰花比之旁的兰花更为娇贵。就像是那些个肠胃娇弱的少爷小姐,一旦吃了隔夜的饭菜那便会身子不舒服。隔夜的山泉水,对于神山兰花来说便是那隔夜的饭菜,碰都不能碰的。”
“没想到饲养一株兰花,要注意的事项竟会这么多。这样说来,那每日去风礼山上取山泉水的人,不是尤为辛苦吗?”她蹙着眉,好像真是为了那位寅时就起床的人感到心累。
“因着我在照顾神山兰花,所以上风礼山取泉水的人就选了我兄长。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不适应,不过后面便习惯了。”
昨日阮觅确实看到一个同马二长得有五分像的人过来找他,想来那个就是马二的兄长了。
又说了几句话后,阮觅走出珍植园。路上遇到个人,便向她打听了马二兄长的消息,听说对方现在正巧就在不远处修剪花枝,阮觅便走了过去。
人很好找,阮觅一眼就看到了马二的兄长马大。
马大擦了擦汗从架子上走下来,“阮姑娘有什么事?”
“你是马二的兄长?就是每日前往风礼山取泉水的那位?”阮觅神色自然。
马大却眼中闪过些疑思,没想明白阮觅到底想干什么后,还是老实回答:“是。”
“你从公主府出去,再抵达风礼山,要花费多久的功夫?”
“约莫是一个时辰。”
“我听闻你每日天还没亮,寅时便要起床了。这个时候你驾车出门,难不成守门的人也醒了?不然你怎么开们?”
阮觅的话题一直围绕在那上面,就连马大都有些警觉了,不再回话。
正巧此时老管家领着人从旁经过,马大连忙喊了声,结束了同阮觅之间的对话。
阮觅也笑盈盈地转过身去同老管家打招呼,“您这是干什么去呢?殿下回来了?”
老管家见是阮觅,便也笑得和蔼。
“殿下忙着呢,恐怕要等几日才能回来。阮姑娘就不用等他了。”
听罢,阮觅做出失望的模样,说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她一离开,老管家那双本因年事已高逐渐浑浊起来的眼恢复锐利,审视马大,“你有什么要说的?”
显然是刚才马大突然叫住他的行为让他生了疑。
马大没有犹豫,立马将自己刚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说了出去,最后还加了句。
“这位阮姑娘好像对风礼山特别感兴趣。”
但光是这些,又实在不能看出什么。
老管家将这件事记在心中,沉声道:“若是阮姑娘之后再来找你,警言慎行便可。”
“知晓了。”马大连忙应道。
翌日。
小丫鬟敲了敲阮觅的门,敲了好几声后里面都没有动静。她试探着推了下门,瞬间就打开了。但是一抬眼,小丫鬟就慌了。
里面的人不见了!
正当她吓得要去将这件事禀告老管家的时候,阮觅却慢悠悠走了回来。
小丫鬟气都差点没喘上来,结巴问道:“您、您方才去哪儿了?”
阮觅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做让旁人会意错了什么,笑着挠了挠脸,“听说这个时间,马大刚从风礼山打了泉水回来,我便想去看看那风礼山的泉水有什么不一样的。没想到吓着你了,真是抱歉。我下回不会这样了,你没事吧?”
“没事,”小丫鬟心有余悸。
过后,见阮觅在六味居里用着早膳,小丫鬟便悄悄走到老管家身旁,低声将早上发生的事情告知了他。
老管家花白的眉毛皱起,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阮觅对风礼山这么关注。他想了想叫人去问问马大那儿还有没有剩下的泉水,有的话便叫他给阮觅送去,好叫她不必再这般花费心思。
阮觅收到那些泉水的时候,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随后又去了鹤园里见了红儿,将泉水送了过去。
老管家听到这些消息,只觉得是姑娘家的好奇心罢了。
之后一天,阮觅确实没有再大早上地去找马大了,一整天都窝在自己房中。好像心愿得到满足,再也不肯出来走动。
老管家刚升起来的警惕也慢慢淡下去,但是还没等他彻底放下心来,那日清早,照常去敲阮觅门的小丫鬟神色慌乱地跑过来说。
阮觅不见了!
老管家一惊,多日来累积在脑中的疑惑突然就有了将其连串起来的线索。
他立马叫人去找马大,回来的人说马大天还没亮就去风礼山取泉水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于是老管家脸色沉下来,直接派了人马赶去风礼山,势必要将阮觅留住。而剩下的人,则被他派出去在鳞京各处搜索,看看阮觅是否会中途下车。
他这样一安排,本就人少的公主府内更是看不到什么人影了。
皇宫内。
段般若懒散靠在椅子里,即使皇帝正坐在上首,他也并不打算端正自己的姿态。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他对面的青年,峨冠博带,芝兰玉树。
皇帝同这两人都颇为亲近,说话间带着笑意与劝和的意味。
“均衣难得入宫一回,不如先同朕赏赏东苑的景。前些日子刚得了几株神山兰花,其中有一株被花匠饲养得好,如今已有了花苞。”
阮均衣说话时不疾不徐,站起身道:“与陛下同赏神兰,自是臣之荣幸。只是在此之前,臣有一事欲问公主殿下。”
见还是阻止不了,皇帝默默摇了摇头,也没管他们两人,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你们俩的事朕也无意插手,你们自己解决就是。”
“谢过陛下。”阮均衣躬身,玉黄色的袍带顺着动作滑下,颇有些隐士名风。
直起身后,他面色温和看向坐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段般若,“敢问殿下,舍妹何时归家?”
段般若一身阴郁地窝在椅子里,听到阮均衣朝他问话,懒懒挑起眼看过去。
“妹妹?什么妹妹?”
阮均衣不语,只笑得温润。
一个不卑不亢,也不打算避让。另一个则将无赖一词发挥到了极致。
两人僵持许久,皇帝掩唇故意咳了声,段般若眼底的阴郁越积越盛,蓦地嘴角勾起点似有似无的笑。
“你说她啊,在我府中待得甚是开心,乐不思蜀。”
尾音拉长,却是绵里藏刀。
阮均衣依旧笑而不语,只是看着段般若的眼神从一开始无声的施压,变成现在这样很明显知道对方在说谎的无奈。
没有将身后的势力牵扯进来,仅仅只是几句对话与眼神,便让殿内气氛沉凝起来,一旁伺候的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殿中的云彩凤鸟衔环盘金熏炉上,缕缕白烟悠然盘旋。古兰与郁金的香气缭绕。
殿外突然跑来个小厮模样的人,神色焦急地附在门外内侍耳边说了什么,那内侍听后很快便走了进去,拜过皇帝后走到段般若身边低声道:“殿下,阮姑娘失踪了。”
窝在椅子里一脸懒散的人垂下眸子,遮住眼底越发汹涌的沉郁与阴鸷。再抬眼时,神色还是懒懒的。
“均衣公子若是没旁的事,本宫便走了。”
说罢,他连皇帝都没有管,便朝着殿外走去了。
皇帝当着阮均衣的面叹了口气,“这孩子的性子就是这样,均衣你也知晓。不过她性子虽不好,却是从不说慌。你妹妹在她那儿待着,出不了什么问题,你且放心好了。”
一副操心的老父亲口吻,瞬间就将段般若强行将臣女掳到府上去的事情遮掩过去,美化成了段般若对阮觅的欣赏。
阮均衣笑着将腰间系的叶状青玉摆正,像是将皇帝的话听进耳中去了。
温声附和道:“陛下说的是。”
段般若走得突兀,即使他面上没有露出什么,但在场的都是人精,只要略微想想便能猜出来是出了事。
皇帝欲拖延时间,说要领阮均衣去看他那开了朵花苞的神山兰花,阮均衣顺从应了。
只是准备去的时候,他却掩着唇剧烈咳嗽起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形也摇摇欲坠。
皇帝刚想往东苑走的脚立马就收回来了。
“……均衣最近可是受了寒?”他眉头一跳。
阮均衣缓了一会儿才停止咳嗽,不过却出不了声了,只能无奈颔首,表示自己最近确实是受了寒,身体更加不好了。
见他这样,皇帝眉头跳得越来越厉害,连阻止了阮均衣要开口赔罪的企图。
“均衣还是回去罢,朕派两位太医跟着。”
于是阮均衣很快就被皇帝的人护送出了皇宫,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两位跑出一身汗的太医。
阮大学士家的这位大公子,体弱多病这一点和他身上别的地方一样出名。
当初一病数月起不了身,连阮大学士都告假上明华寺的事情可谓是谁都知晓。
可见这痼疾难愈。
这会儿偏生派了他两人过来,不知到底什么样子,要是治坏了,不会让他们赔命罢?
两位太医心中越想越怕,秋日里额头上的汗都密密麻麻的。
侍卫们雷厉风行地将阮均衣护送上了马车,然后又快速将两位太医扔上去,看着车夫驾着车往前走了才松了口气,显然皇帝同他们一样,生怕阮均衣在皇宫里出了事。
而此时,马车内。
看着颤颤巍巍打算给自己诊脉的太医,阮均衣神色温和地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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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将公主府内的人马尽数派了出去,只留下少许留守在府中。
而鹤园里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本就不需要干什么,平日里无事,睡到正午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当公主府兵荒马乱的时候,鹤园内很突兀地竟然维持着往日宁静。
阮觅坐在红儿房内,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喝了一大口,喝完后回味一下,嘀咕道:“风礼山的泉水,也并无什么出彩的。”
陈章京闭着眼,显然极不适应现在的环境。
也是,他们现在正在红儿的房间里,这是只有关系极为亲近的人才能进来的地方,更不用说陈章京一个男子。
所以他一进来,就垂下眼,连说话都不怎么说。
估计是做了以前的自己绝对不会做的事情,这会儿正反省自己呢。
红儿没有理他,只笑道:“李华姑娘甚是豪爽。”
这是指阮觅喝茶的牛饮模样,不过并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
陈章京听到她口中那个“李华姑娘”,棱角分明的脸没有变化,只是垂下来的眼皮动了动。
“时候差不多了。”阮觅用小丫鬟昨日叫她起床的时间估计了一下,便猜出来这会儿外面如何了。
三人站起来,从红儿院子的后门离开。
这会儿天色尚早,公主府内的人大部分都被派出去了。阮觅换了衣裳垂下脸,跟在红儿身边很轻松地便走到了后院开着小门的地方。
守门的人早就被引开,红儿上前推开门,转身看阮觅的时候,红唇一翘。
“出了此门,便是后街。愿阮姑娘此后,万事无忧。”
前不久向人介绍自己的时候自称李华,现在被叫破真名,阮觅也不觉得尴尬。她乐呵呵地握着红儿的手摇了摇,“多谢多谢,红儿姑娘快回去罢,保重。”
“保重。”红儿朝两人告别。
一路上没说话的陈章京也点头,沉声道:“保重。”
门后是一条僻静街道,晨曦初光宛若一朵硕大白花落在街道。
笔直的长路一眼望不到尽头。
阮觅走出去,同陈章京一起将门阖上。
宽敞的马车停到那儿,车夫手中握着缰绳,一直未曾放下。
峨冠博带的青年立在车旁,在这清明朗朗的天地之间,仿若与那天、那地、那晨光融为一体。
他笑着,温声问道:“阿觅给我的礼,可准备好了?”
似乎在明华寺见的那一面,不过就在昨日。
阮觅刚从门中走出来,直觉得这天地深深,阔而明朗。身心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解放。
听到阮均衣问,她也笑了。
笑得极为肆意。
抬手指天,落手指地。
声音在这条鲜少有人经过的,充满白雾的后街路上回荡。
“天高,地广,月明,星耀。我赠兄长,人间浩然,河岳清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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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般若一出皇宫,牵了马翻身而上,迅疾而驰。
沉郁的眉眼,风雨欲来。
路上行人纷纷为他让道,开出一条宽阔可行的路。
攥着缰绳的手,指骨透着苍白肌肤呈现出骨节嶙峋的清瘦感。又像是下一秒那指骨便要横生出利齿,将皮肉捅出血洞。
但此刻他无暇关注其他,马匹从街道上飞驰而过,身上长衣猎猎作响。
突然一辆板车从斜刺里窜出来,横停在道路中间。
马匹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段般若拉扯缰绳,让马往旁边斜转回去,险险转了个圈才避免了人与马都砸在板车上的惨案。
只是那板车实在出现得突兀,段般若拉住马,还来不及让它停歇又是一阵嘶鸣。马撅着后蹄子蹬得极高,段般若狼狈从马身上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