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所言一字一句无不落在她心上。
她虽人在侯府中,却并非生在那里,归根结底始终都是个外人。
肖准性情豁达,肖家情况又极其特殊,因此她才从未受过苛责质疑,也没细想过其中微妙关系。
肖准如今虽算不上位高权贵,但也时常惠及到她,先前她不过一个小小队正,军功虽也立过几桩,但在肖准的功绩前便似溪流入海,实在掀不起多大风浪。日子久了,旁人虽还未在明面上表示过什么,总归还是有人会意难平。
简单来说一句话:她不配站在肖准身边。
不论是出身还是建功立业的能力,她与肖准仍是两个世界的人。
出身是她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后者对于女子来讲虽然辛苦些,但仍有机会可以一试。再者来说,青怀侯府如今只靠肖准一人撑着,她若能成事,对侯府和她自己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当然,前提是她将事情办得漂亮,还要有命回来。
皇帝这是要她去以命相搏为他办事,到头来她还要感激人家给了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
黑心,实在是黑心。
肖南回停住脚步,突然有些后悔答应了皇帝。
什么叫前哨?说得好听点是先遣部队,说得不好听点不就是细作吗?她自己最恨细作,实则也做不来那些个骗人的勾当,皇帝身边是没人了吗?竟然派她去做这事。
肖南回心乱如麻,决定找个聪明人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可绕到燕扶街去的时候却扑了个空,望尘楼的小伙计告诉她:姚掌柜的一早便出城去了。
出城?姚易这千年王八一般懒得挪窝的人,竟然会出城?
肖南回找到城外十里那个土坡的时候,姚易正抱个小暖炉端坐在一块石头上。
他穿着个艳俗的宝蓝蝠纹对襟小袄,守着个架烤着兔肉和红薯的火堆,身旁放着个装银子的瓷罐子,嘴里嗑着瓜子,活像个土财主。
“你这是抽了什么风?好好的楼里不待,非要跑到山上来。”
姚易将罐子挪到一旁,勉强给她腾了个地方:“来就来,别影响我做生意。”
肖南回奇怪地四处看看,只见四周地上摆了不少软垫,靠前的精致些,每个软垫还配着小桌,桌上放着茶水小点,看着十分讲究。
只是这荒草丛生的土坡有何生意可做?难道是看风景吗?
数十个垫子上如今七七八八坐满了人,一个个望着南边的方向,肖南回看了一眼,发现从这望过去刚好能看到天成宫墙内的月栖湖。
月栖湖在第二道和第三道宫墙之间,原本是一顷莲池,前朝时便在了,但夙家入主后发现池水不知为何已经枯竭,本想平了修个园林造景之类的,却怎么也填不上那个巨坑。据说那池底的淤泥厚不可测,挖也挖不到尽头,填土进去便会下陷,最后只得命人蓄上水,还是做了观景的小湖,湖水甚是平静,夜晚月色倒影其中,好似湖中也住了个月亮,遂取名“月栖”。
如今那湖边聚了些人,似乎确实是有什么事宜。
“那边到底有什么热闹可看?一个个的脖子抻的像鸡似的。”
姚易吐口瓜子皮:“你不知道吗?皇帝选老婆呢。”
选老婆?皇帝选老婆?
肖南回一脸不相信,将刚烤出来的红薯剥了皮,慢悠悠地往嘴里送:“他选老婆还能让人看?骗谁呢!”
姚易颇为不屑地看一眼肖南回手里的地瓜:“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皇帝在采选良女,采选过程当然不让你看,但选完之后带进宫里,不就有机会看了吗?”
肖南回突然想到自己方才见到皇帝时,他似乎就是刚刚沐浴完毕,原来是为了去见这些个美人?
她嘴里塞着地瓜,疑惑地挑了挑眉:“你是说,她们进宫后面圣是在这月栖湖边上?”
姚易高深莫测地点点头,这时又有急匆匆赶来的男人,显然都不是第一次来这“观景”了,熟练掏出银子放在姚易眼前的瓷罐子里,就要往里走。
姚奸商露出客气的微笑:“这不是黄公子吗?时间刚刚好,位置都给你留好了,只是今年京畿一带的光要营守卫换人了、查得严了些,这观景费恐怕......”
黄公子吹胡子瞪眼:“又要涨银子?去年不是刚翻了番?”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小本生意,黄公子见谅啊。”
就这档口,黄公子身后又赶来两名结伴而来的富家公子,见状连声催促:“这位兄台是否要入席啊?若是不入便让开些,莫要耽搁别人。”
姚易慢条斯理地指了指用炭笔写在石头上的字“普通坐席纹银三十两,前排纹银五十两,不收铜板。”
那黄公子纠结一番,还是狠心掏了银子,身后的两位富家公子爽快掏了一百两银子,姚易笑的眼睛都要看不见,随手送了对方一套果盘和蜜饯。
肖南回在一旁看的有些怨愤,想她走一遭霍州,小命差点不保,也就得了百两金子,这厮一天怕是就能赚个七七八八出来。
哼,奸商。
“来了来了!”不知是哪个眼尖的率先看到湖上有动静,整个山头瞬间沸腾起来,众男子目光如炬地望向月栖湖,只见第一名良女已经款款从岸边走上曲桥,向着湖中心的小亭走去。
不得不说,姚易选的这个地方甚是刁钻妥帖,视野宽阔不说,虽然离那湖挺近,但因为有松柏遮挡所以山下的人并不容易察觉,而且正好在湖的北侧,整个山坡处在阴影里,下面的湖区却亮堂的很。
肖南回也暂时忘了那烦心事,跟着看起了热闹。
你还别说,这选给皇帝的女人确实不大一样,一个个行如弱柳扶风体态婀娜,细看那露出的脖颈和素手无不白皙透亮,乌发梳了各色样式,便是稍稍缀上几样珠翠也是光艳夺目。
这不仅仅是美人,还是正值最好年纪的美人。
肖南回不知为何想起黛姨,心中有些惋惜。若是黛姨脸没伤着,再年轻个十岁,绝对不比眼下这些个逊色,定也是个惹君怜爱的美人。
而男人们早已兽血沸腾,一个个争相评论着。
“快,快瞧那个!那是护军都尉马孟仁的独女,年年马球都是头筹,风头厉害得很。”
“哟,我瞧着也不怎么样嘛。腰肢粗了些,臂膀也甚是宽厚,不像个姑娘,倒像个武将。”
肖南回狠狠剐了那人一眼,又拿了姚易一块地瓜。
“你懂什么?这皇帝品味岂是你能猜得中的?!”
靠前席位上的一名中年男子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热闹,颇有经验的样子:“我记得皇帝前年偏爱脸上带痦子的,大前年又专挑眉毛寡淡的,再前年时喜欢嗓子粗哑的。总之,谁也不知道皇帝品味具体如何,只知道皇帝品味甚是多变,所以往年采选的时候可难坏了女官。”
先前讲话的那人冷哼一声:“还痦子眉毛呢,隔这么老远,能看清楚个鸟。”
“看个热闹而已,还当真了。”
“哟,快看!这回来了个纤细的。不过瞧着脸生啊,不知是谁家的美人。”
肖南回眯起眼使劲瞅了瞅。唔,这个确实应该没几个人见过,不过她昨天在城门口刚打过照面,还有几分印象。
那是已故康王之女崔星遥,最早被塞给皇帝的那一个。
不得不说,这康王可能娶了个甚美的老婆,不然也生不出这么个女儿。
“可算来了个入我眼的。瞧这身段,风一吹小腰恨不得折了去......”黄公子醉眼迷离,全然忘了自己这是在调侃皇帝的女人。
冷不丁一颗鸡蛋大小的桃核飞过,正正好砸在他头上,打断了他的陶醉。
黄公子愤怒回头:“谁?!敢砸老子......”
一双有些邪气的眼正恶狠狠地盯着他,手上还捏着颗啃了一半的桃子。
“瞧什么瞧?砸的就是你。收起你的污言秽语,再让我听见便一脚将你从这山头踹下去!”
黄公子到底是个读书出身的,没见过如此凶神恶煞之人,舌头都有些打结:“光、光天化日之下,你难道还要行凶不成?!我便是赞上美人几句,干你底事?”
回答他的便是那半个桃子,这回显然是使了十分的力气,黄公子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再抬起头时印堂正中便肿起个大包,一道血线顺着脑门流了下来,他颤巍巍擦了,递到眼前一看,整个人便瘫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遭,让周围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望了过来,却也没人敢上前说上两句。
扔桃子的终于站起身来,身形一看便和这一众锦衣公子不同,甚是挺拔矫健,他上前一把揪住黄公子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你惦记旁人也就罢了,竟敢惦记她。今日便只是个提醒,也是让你们这帮在场的淫贼都瞧见了,今后谁若是敢对她污言秽语地调笑,我便有一个打一个,有一双打一双......”
“许束?”
肖南回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背影,但相处多年,她觉得自己不会认错。
那嚣张的青年转过身来,也是有些惊讶,确是许束无疑。
“真是你。你不在禁卫营当值,跑来这里做什么?”
第43章 难堪
许束将那已经吓得快要厥过去的黄公子扔在一边,快步上前拉起肖南回向山后的几棵松树后走去。
姚易抬起眼皮看着那消失的两个人,起身去刚刚那烂摊子处打圆场。
“诶呦,黄公子您慢着点。那毛头小子想是那酒浆喝多了上了头,您又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呢。今日出了这种事小的真是过意不去,几位下次来望尘楼可免一次酒钱,就当我这个掌柜的陪个不是......”
那厢松柏下,肖南回甩手挣开许束,一脸莫名其妙:“你到底......”
话还没说完,许束一把将她的嘴捂住,凶巴巴地威胁道:“我长话短说,今日的事你若说出去半个字,我定有法子叫你好看!”
肖南回平白无故受了威胁,顿时无名火起,一掌推开眼前的讨厌鬼:“发什么疯?!你的破事我向来不屑知道,但若有人问起,难道我还要替你收拾烂摊子不成?”
许束没说话,只咬牙瞪着肖南回,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不知在恼怒什么。
肖南回心中疑惑更深,她不禁想起刚刚黄公子被打时,那个在月栖湖畔走过的姑娘。
“你该不会是......”肖南回上下打量着许束,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你该不会是喜欢崔星遥吧?”
这话一出口,许束的表情就变得有些不受控制,肖南回见惯了他嚣张不可一世的样子,简直有些啧啧称奇:“原来你也会有喜欢的女子,我还以为你生来就不待见女的。只是可惜,崔星遥八成是被选中了,你可要收敛些,毕竟那是皇帝的女人,就算是你爹也未必能给你抢回来。”
许束深吸一口气,调整一番面部表情,便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肖南回,何时轮到你来看我的笑话?”他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道:“我那妹妹可是正值好年纪,等哪日我回去和父亲多说几句,你说他会不会起了心思将许攸攸塞给肖准做妻?”
肖南回脸色一白,狠狠看向许束,对方朝她露出一个恶劣的笑,末了看一眼不远处姚易的方向,翻身上马扬尘而去,留肖南回一个人怔在原地。
许束的话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铁坨子,坠得她的心闷疼。
肖南回喜欢肖准是个秘密,秘密都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何况她与肖准之间从一开始便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就算只是义女,喜欢义父这种事,怕是也不能轻易能说出口的。
有时候她也会想,肖准收养自己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她从没能进青怀候府,那自然也永远不会识得肖准;可也正是因为她进了青怀侯府,从那一刻起,她便只能是他的家人,再无其他可能。
没关系,这些事情她早就预料到了,她可以忍耐。
只是从何时起,喜欢一个人竟然成了如此难堪的事。
肖南回的眼睛有些酸涩。
“你蹲在地上做什么?”
肖南回抬头,看见姚易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
她沉浸在有些丧气的气氛里,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蹲在树下蹲了好久。
姚易冷着个脸,将蹲在地上的肖南回一把拉起来:“一个人喜欢的是老是少,是男还是女,是猫还是狗,向来都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又有什么可郁闷的?”
肖南回揉了揉眼睛,斜眼看向姚易。
“便如同你喜欢初念一样么?”
初念曾是阙城望尘楼最有名的男倌,人如其名,是个漂亮到让人第一眼见了便念念不忘的人。
肖南回一直觉得姚易暗恋人家,初念决定离开楼里的时候,姚易这风雨无阻的掌柜的竟然称病三天。
当然,姚易从未承认过他喜欢初念。他只承认他喜欢钱。
尽管如此,听到初念的名字,姚易那张皮糙肉厚的老脸还是少见地涨红了。肖南回觉得那是恼羞成怒。
“我好心劝你,你却来编排我?!你果然让那军营里的畜生们给带沟里去了,好心当做驴肝肺......”
下一秒,迎接他的是一个男人般粗犷的拥抱。
“我都懂。”
我都懂,所以谢谢你。谢谢你陪我。
“肖南回。”
“嗯。”
“......你鼻涕流到我身上了。”
半个时辰后,姚易再次恢复了奸商的嘴脸,吆五喝六地指挥着肖南回搬这搬那。
肖南回将那堆软垫小几一股脑塞进马车里时,前来看美人的公子们早已经走得没人影了,山间的小路上树影婆娑,夏虫唧唧,一时只有肖南回和姚易他们一行人。
下山的路有些颠簸,肖南回放慢了速度,让吉祥贴着姚易的马车慢慢溜达,和姚易隔着马车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今日大老远的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看热闹?”
经历了刚刚许束那一出,肖南回想起自己为什么来之后心情更加抑郁:“皇帝今日宣我进宫了。”
“哦?”姚易的声音中透着兴趣,“皇帝是吃饱了撑的,要见你一个五品小官?怕是没安好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