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来可是高级工程师和医院护士长的女儿,全家掌中宝,现在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个可怜虫,她能从他们的表情里读出: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可怎么活下去哦。
每一个人鼓励她、宽慰她、拥抱她的时候,她只看他们下意识的微表情,那些怜悯出卖了他们真实的想法,什么你学习这么好,考上大学就熬出头了,什么学校和亲戚会帮你度过难关的,大家都是你的亲人。
周以汀在心里冷笑。
送别仪式的时候,她作为家属要发言。舅舅告诉她,发言稿要写得煽情些,要重点突出那个无良公司的无赖手段,害死了她爸妈,不肯承担责任,她还未成年,日后就是孤儿,无依无靠,可怎么生活下去。
周以汀麻木地听着舅舅激动的发言,毫无代入感,她至今都无法接受自己一夜之间变成孤儿的事实。这封发言稿,后来是舅舅帮她写好的,叫她好好准备,她看了两遍,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打算绞杀她,所以,她把这张纸压在考卷下,直到今天早上才重新抽出来。
然后,她就站在黑压压的一片人前,拿着话筒,舅妈在前一秒钟还在提醒她要记得哭。
她从小爱哭鼻子的人,但在这个时候泪腺像是自动关闭了一般,一滴眼泪都榨不出来。可能这就是文本里说的欲哭无泪,痛苦到最深处的时候,人类可以流不出眼泪,原来眼泪并不是代表悲伤程度的唯一标准。
她看上去就像是个没有生气又冷漠的提线木偶,拿着话筒,用沙哑的声音,生硬地念着稿子上的话。念完第一页纸的时候,底下有隐隐的抽泣声,但这些都好像与她无关,她只想赶快摆脱现在的局面,好回家躲起来,她快要因为这些可怜的目光窒息。
终于熬到最后,所有人绕遗体送别。
舅妈把她拉到一边,低声斥责她刚才讲话为什么没哭,她装作没听见,垂眸看着棺柩里的父母,他们被入殓师精心装扮过之后,脸上泛着活人的红润,仿佛只是睡着了。
她不想再看,别开眼去,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花圈,那上头的假花在日光灯下艳又扎眼,像是病人回光返照,泛着不正常的色泽。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她的视线。
江时烈这个名字,瞬间在她麻木的大脑里撕开一个口子。
这是出事后,她第二次见到他,说是为了保护她,之前所有的赔偿谈判,都是舅舅代为出面。
他和上次在医院看到的样子,判若两人,打理清爽的短发,露出一张出人意料的俊颜,身上高级定制的黑色西装,无不透着精工细作的质感,完美贴合他的体型。
他恐怕是在场所有人里穿戴最体面的一位。
与这一身庄重的装扮相称的还有他肃穆的神情,手里举着一束白菊,随着队伍慢慢靠近她这边。
他沉默寡言的样子与她记忆中的他有些出入,她记得每次他来拜访,总是带着礼貌的微笑,对她说的话,做的事,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令她厌烦。
周以汀的目光在看到他的一刻就没有再离开,看着他走到棺柩前,弯下腰,动作很轻地将白菊放在遗体上,视线仅仅在遗体上停留了一秒,随后直起身,继续往前走。
可能是她的目光过于凶狠灼热,他有所察觉,慢慢转过头,漆黑的眸子冷静深邃。
然后,周以汀看到他朝自己走来。
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其他人还没发现他走过来,周以汀与他保持对望,谁都没有移开视线,气氛微妙,好像是谁先移开了,就是逃兵。
他在距离她一米处停下,他很高,起码高出她十五公分,她必须仰起头看他,但她不喜欢仰头看他,保持着平视的姿势。
于是,她看到他缓缓屈膝,毫不心疼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被挤出一道折痕,最后,他直接单膝跪在地上,仰起头看她。
这么近的距离看他,她有一种强烈的晕眩感。脑海里突然全是他来家里拜访时,一家人和他的对话。
“周以汀,我是江时烈。”
周以汀猛然回神,耳边的声音和记忆里的声音完美重合。
一下子把她的耳朵烧了起来。
心脏好像在耳鼓上跳舞,踩着重重的节拍,引发阵阵嗡鸣。她看到他一直开合的嘴,却听不见一句话。
“是这个人叫爸妈去的,一天到晚缠着她爸爸帮他。”
“他叫了律师跟他们谈判。”
“他恨不得把她这个包袱赶紧处理干净。”
“他怎么能这么冷静,难道他心里没有一丝丝罪恶感和愧疚感吗,穿得这么昂贵的衣服来殡仪馆,是来故意显摆吗,他江时烈过得好好的,而她即将是一个小可怜,也不知舅舅舅妈拿了钱后,愿意照顾她多久。”
“为什么他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
“好想他去死啊!”
他的一切都让她难以忍受,他的存在挤压了她周围的空气。无数扭曲的声音从她心底冒出,淹没了她的理智,控制了她的身体,明明今日连拿话筒的力气都没有,下一秒,她却举起手,对准面前的人,狠狠扇了下去。
这一巴掌又快又狠,他根本没料到,整张脸被打偏过去,几缕黑色短发掉落在额前。这还不够,她冲到棺柩旁,把江时烈送来的花圈掀翻在地,发狠似的在上面踩了几脚。
耳边是自己粗重又无力的喘息声,她的思维和身体似乎已经分离,明明理智告诉她不可以这么做,但感情上无法控制。
她的手瞬间无力地垂在身侧,疼得发麻,不住地颤抖,随着这一下,还有她的心里话:“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杀人凶手。”
周遭终于注意到这边,舅妈停止了和人的眼泪交流,匆忙回到她身边,大惊失色地看到江时烈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半边脸迅速浮现红色的指印,以及止不住滴落下来的鼻血。
“你在干嘛?”有人从后面跑过来,看到现场,一脸见鬼的表情,说话都不利索了,“阿烈,血,你流血了。”
江时烈当然知道自己流血了,不仅是鼻血,还有口腔里也都是咸味。
这小姑娘下手可真狠啊,练得铁砂掌吗?
杜孑宇他们都劝他不要来,来了自讨没趣,可他还是来了,躲在最后面,想着来送二位前辈最后一程,也想着来看一眼他们的掌中宝,他们的舅舅和舅妈把她藏了起来,不让他见她。
周师傅,师傅最疼女儿,老跟他说他家宝贝女儿多聪明,多漂亮,多优秀,老多男生追,追到家里的都有,他跟他老婆头疼死了,说这些的时候,满脸洋溢着喜爱和骄傲。
他们是在一次意外认识的,他的车在路上遇到了意外,周善道恰好骑车买菜回家,只是看了两眼就说明白问题,就连他改装的地方都一清二楚。
后来知道他是技术背景非常深厚的车辆工程师,在D字打头的汽车品牌当总工程师,他那时候已经着手想组车队,碰到大牛当然要抓住机会,好好请教。请他参加公益救援,也是因为周师傅本就是个热心肠,而他想多跟前辈交流,看有没有机会挖到自己的队伍里。
于是,他便主动上门拜访邀请,说来也巧,正好见到了他口中的宝贝女儿。他都是叫女儿小名,娇娇,为什么叫这个,害,闺女从小娇气,受不得苦,我干脆就叫她娇娇。
她确实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孩,少女的自信与娇憨在她身上完美融合,听不得别人说比她强。可能是因为周师傅夸他太多次了,还在别人面前揭她底,一开始就对他很警惕,把他当作假想敌,小孩一脸气鼓鼓的不服输样,想要偷看他,还非得装模做样去他面前的纸巾盒,飞快地看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坐回去吃菜。
那双眼睛,他看一眼就记得了,瞳色很特别,眼里有着这个年纪独有的光芒。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一次会发生如此意外。
他在医院看到她的时候,她眼里的光,灭了。
而今天,他接过杜孑宇递来的纸巾,擦去脸上的血,重新直起身,平静地看向她,想要说些什么。
可当他看到她茫然地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场送别仪式,从头到尾,她都是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直到现在,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冰雪初融,泪水将她漂亮的眼睛淹没,洗去了她的麻木,只剩下令人害怕的悲痛。
江时烈太阳穴疼得一跳一跳,他对一个青春期小姑娘突然崩溃痛哭实在束手无策。
边上的杜孑宇也被吓到,但还是把话说出来:“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车队也因此解散了,资产全都拿来赔偿了,如果这些钱能换回周师傅和韩老师……”
“别说了。”江时烈出声打断杜孑宇。
杜孑宇也觉得自己在周以汀瘆人的目光下,越来越说不下去。
“你们什么意思,赔完钱就万事大吉了是吧,真是没人性啊,我管你们车队死活,你们叫小汀以后怎么办,她才十六岁,下个月才是十七岁的生日,没了父母,以后社会上的人怎么看她,她怎么在社会上混,怎么嫁人,你们只顾着自己损失了多少钱,有替我们受害人家属考虑过吗?”
越来越多人驻足观望这边,不少逝者亲朋也开始加入到谩骂训斥中。
江时烈始终保持沉默,他的眼里只有对面这个小姑娘仇视的脸。
她舅妈说她这一个月都没怎么吃饭,瘦了十几斤,现在看来不假,脸瘦脱了相,黑衬衣穿在她身上跟件袍子似的。舅舅也说,妹妹和妹夫太宠她了,整日担心这个孩子撑不下去,会寻短见,去找父母。
江时烈出生到现在,从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问题,他怕给这个小姑娘造成一生的阴影,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他不过是个二十四岁大学肄业的骄傲年轻人,怀揣梦想,不顾家里反对,走上了赛车这条路,他想做个顶尖的车手,办一支车队,再好好做公益,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这一个月来,他也没想通这个问题。
钱,他能给的都给了。
道歉,他可以跟她说无数遍对不起,发自内心的。
“对不起,不要哭了。”他从没安慰过人,从不跟人低头,所以道歉得很不自然,“这是我的号码,你以后遇到事,随时可以找我。”
他把名片塞到她手里,随后起身在许多人的冷眼唾骂中,走出了殡仪馆的大门。
第4章 世风日下啊
“人来了?”
“来了,不过听说今天才轮到跟秦少配合训练。”
“什么来了?”
茶水间聚在一起的人,迅猛地让开一条道,只见一支黑色的拐杖点了点地,老板端着茶杯神情淡淡地看着大家,视线所到之处,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全都是一个心声:别点我名。
“应该是新的领航员吧。”
江时烈转身,说话的正是他们家的车手秦礼,他是江时烈一手培养出来的王牌,技术风格和江时烈很像,但性格截然不同,秦礼小天使被大家尊称为秦少,当得起人见人爱的美誉。
众人猛然抬头,看到秦少跟看到耶稣降临,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秦少给他们打了个眼色,众人心领神会,纷纷散场。
营销部艾米莉走到拐角处才放下捂着心脏的手,惊魂未定:“老板今天怎么会亲自来茶水间?”
同部门的张英俊纠正道:“你应该问烈小爷今天怎么不直接去训练场。”
“你看他今天心情怎么样,说是他的腿到了雨天就会疼,心情就会很恶劣,逮住人就骂。”
艾米莉摇了摇头:“看不出,他骂人都没表情的,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撞枪口上了。”
财务部新人小洁满脸惊恐:“这么残暴?”
艾米莉愣了愣:“倒也不是,一般你碰不上老板,碰到他的时候,不要犯低级错误就行。”
张英俊:“严师出高徒,秦少也没少挨骂,只用了三年就当上王牌了。”
此时,秦少正陪着老板泡茶:“老黄让我跟三个领航员都练一下。”
“嗯,你看上哪个?”
“三个领航员里有个女生,我还蛮好奇的,今天会跟她搭档。”
江时烈拿茶杯的手顿了顿,随即将头一道茶倒掉,回道:“得尽快训练,男女不重要,跟你配合最好的就留下来。你下礼拜要先去参加香港站的比赛,艾克要是还提不精神,下个月在南山的比赛就换了他,黄冠还需要磨练,你不能出问题,这对我们年度总积分很重要,必须要拿下好名次。”
“哦,女生也没关系吗?”秦少意外道。
“我有说过女生不行吗?”江时烈按了按拐杖金属握手。
“不是……”秦少反应过来:“我理解错了,烈哥,我马上去训练。”
周以汀坐了一礼拜的冷板凳,干了数不清的杂活。这行当当真是女的当男的用,怎么好使怎么用,她自认为自己是新人,社畜的那点自觉还是有的,只是这一礼拜下来,她觉得自己更像是行政部小妹,忙着端茶送水解决后勤服务,压根不是招进来做领航员的。
思前想后,她决定要去找主教练谈谈。
她在进入这个行业的时候,就做好了男女差别对待的心理准备,一开始人家以为她是来应聘行政、公关的,谁料到她开口说要做领航员。
国内拉力赛热度不高,正如那人所说,这项赛事远不如F1这种顶级赛事受人欢迎,但是他有他的魅力,与自己赛跑,与自然角力,你会发现爱上他并不难。
更何况,他是唯一需要二人配合的赛车项目。
她前两年过得很辛苦,一来是找不到靠谱的车队,被坑了不少,二来是入行门槛高,上场的每一次机会她都要全力争取。
郁穹一开始不能理解,好端端的高材生,毕业不去当个白领,非要到赛道上吃土,再说她身体素质本就一般,体能训练就能丢掉小半条命,更别一开始晕车给她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她都一一克服了。
为了能让那个人,有一天看到她的改变,也在他为之热爱的赛道上奔向梦想,奔向他。
周以汀打听到老黄在开会,便打算到会议室门口等,艾米莉知道了,跑来说:“他们一开会就要老长时间,等不住的。”
周以汀道谢,但还是坚持:“我没事,等得住。”
看着她的背影,艾米莉拉住张英俊八卦道:“喂,她什么来头,听说穿着高定婚纱来面试,老公开超跑,跑来当领航员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