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陌目光一深, 屏了一口气,道:“打个赌。若我猜中了, 你便也给我一个彩头。”
“若是不中呢?”她不以为然轻哼一声。
“若不中,任君驱遣。”杨陌一派镇定,若风中玉树。
可他身后的乔檄倒抽一口凉气。此时的杨陌自然是微服,可那也是太子呀。
任君驱遣?他妹子要疯起来,这话之荒唐简直堪比烽火戏诸侯。
两人刚绊完嘴, 那家人带着一人出来,两人手中各端着一个盘子。
左边竹盘子里放着一个小孩儿拳头大小的白白元宵,上面还裹着生粉,眼见没煮过。又放着一个红艳艳的柿子。
右边红木盘子里却一只玉雁,晶莹秀丽,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家仆道:“恭喜公子,果然猜中了。不过我家小姐说这两个采头里,公子只能选一样。”
盈儿:……这也太费脑子了,连彩头也带着谜语。
不过照她说,不管那元宵柿子有什么寓意,还是选玉雁更实惠。
就见杨陌将菠萝灯交到她的手中,接过了竹盘子。
盈儿:……。
那两个家人恭恭敬敬地朝他俩一鞠躬:“祝公子跟小娘子一生一世,相亲相爱。”
哗地一声,后头一堆人跟着起哄,笑成一片。盈儿回头看时,就见不知何时,除了乔家人,后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路人,
就有个胆大的油子好奇道:“到底谜底儿是什么呀?别是你家小姐看这位公子长得俊俏,故意说人猜中了吧!”
盈儿听了这话,便拿眼看杨陌。
杨陌嘴边露出一缕浅笑,上前指着第三个画面上那鲜红的珊瑚笔架和五彩衣裳道:“头戴珊瑚笔架,身穿五色衣裳,不是鸡?”
盈儿再看,果然,那珊瑚笔架确是画在衣裳的头部位置,便抿了嘴不说话。
杨陌又指第二幅画:一块石头,一个破洞,水灌入湖,波涛起伏。
“一字投石成破,灌水成波,岂不是皮字?”
盈儿:……这字谜一经他这么解说,倒还真没那么难了。
他又回到第一幅画,笑道:“这里四五个人围着一个柱子坐着,可是离座的人却要脱衣,我一时其实也没猜出来。可看到第四幅画,才知道这是一个蒜字。你想想,剥蒜可要去衣?”
盈儿:……。
她指了指最后一幅画:“弯月云彩怎么就成了毛字?”
杨陌一笑: “若是行书草写,瞧上去,毛字可不就是下面一个云字,上面一弯眉月?”
盈儿:……。所以她看的画顺序不对,应该是三四一二才对。
经杨陌这般解说,路人自然个个服气。不过就听人群中有个小媳妇在嘀咕:“这位公子做什么不要玉雁,反要这不值钱的生元宵柿子?那玉雁且值些银子呢。”
盈儿简直觉得小媳妇问到了自己心里去。当即又挑眉看杨陌。
结果杨陌还没回答,就听后头有男子训斥小媳妇:“你懂什么?这生元宵跟柿子再加那竹盘子,是说祝你一生一世。所以那两个家人才这般说。”
“你懂,你懂,那怎么就不能要玉雁了?”小媳妇不服气。
那人自然答不上来。
盈儿这时却是回过味来,知道杨陌为什么不取那玉雁了。
她终于记起,上一世简家有一才女,因为善出谜语,以谜择婿名动京华,那位姑娘就叫简玉雁。
若是取了玉雁,便是允了亲事。杨陌不取也是正常,简姑娘虽然才高八斗,谁知道她长得怎么样,万一要是很难看,性情不佳,自然进不得东宫。只是想不到杨陌,竟然连人家姑娘的闺名都知道。这样想时,她就忍不住瞪了杨陌一眼。
杨陌见她突然不喜,一时不明原由,不由愣怔思索。
这时就听有个老者道:“雁之一字,于诗中常寄思念之情。有范仲淹云: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又有杜工部诗云: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这位公子与这位姑娘相携看灯,感情甚佳,自然不想要这悲雁哀声。”
盈儿没想到会冒出个不懂装懂的老酸儒,忍不住低头轻笑。
“我送你的大雁灯可不是这个意思。”杨陌俯身轻声道。
“这我知道。顺乎阴阳,以守信约嘛。”盈儿得意地道。婚姻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六个阶段,常用大雁作礼,是因大雁南来北往,顺时应季,不失其约。所以杨陌送她大雁灯,是说自己坚守信约,也是视她为妻的意思。
谁知杨陌身体一僵,浑身温和之气顿敛:“不,你不知道。”说罢转身便走。
盈儿一愣,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生了气,再左右一看,更是吃惊,这么会儿工夫,乔檄叶菡竟然带着一家子不见了踪影,只有筐儿筥儿仍在她身边。
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是看灯的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正是泼皮赖汉调戏良家妇女的好机会。她们三个女子,可不敢落了单。
就算为了跟杨陌赌气,她也不会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忙厚着脸皮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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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容貌娇美,肌肤在暗夜里都发光,手里又提着一盏独一无二的菠萝灯,虽然只穿着素净的宝蓝衣衫,头上也只插了简单的玉簪,还是引得行人纷纷注目回头,尤其是男子们的目光火辣辣的,更叫她心中不安。
好在杨陌走得并不快,身边又有暗卫替他阻开人群,盈儿一阵小跑,追上他,便气呼呼把那菠萝灯往他手中一塞,道:“乔檄他们怎么突然走了?是不是你下的令?”
杨陌停了脚,抬头并不看她:“你打赌输了。这便是彩头。”
盈儿:……。
两人这一停,围观的人更多。两人都姿容绝世,男子手里提着个光明玲珑的菠萝灯,旁边小厮手里还端着一个奇怪的竹盘。
就有人指指点点:“这一对儿好生般配。”“好奇特的灯儿。”……
还有小夫妻在一旁吵架。
小媳妇在埋怨自家男人:“你看看人家那位公子生成谪仙模样,还帮他家小娘子提灯。我手冻了叫你帮着提一会儿,你倒嫌大男人提个兔子灯丢脸。难不成你比人家那位公子还高贵!”
那男人也不甘示弱:“你要是有人家小娘子一半美貌,别说提一会儿,便是提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呢!”
两人吵吵闹闹声音渐远。
还有人在猜谜。
“那竹盘是什么意思?”
“是哪家给的彩头吧?真够捉狭的。要我就不要,直接扔了。”
“扔什么扔,可是一生一世。怕是这位公子跟小娘子乐在心头呢。”
实在是不胜其扰,盈儿便道:“我不想逛灯了。”
杨陌浑身气息又是一凛,声音冷淡:“你难不成现在就想回家?!”
那怎么可能。虽然乔檄一家不在,有些尴尬,可是她还没玩够呢。
“我想去逛吃市。”之前急着出门,在外头走了这么一阵,有些冷,就觉得有些饿了。
杨陌顿了顿,便抬脚往吃市方向走。
吃市离得也不远,就在大宁坊与兴宁坊之间,临时为看灯备的。
一进巷口,也是川流不息的人。
各种吃食小摊子张灯结彩热气腾腾,叫卖声争先恐后不绝于耳。
有卖肉粥,豆粥的,有卖油茶扁食的,有卖枣糕年糕的,有卖面灯豆面团儿的,也有卖馒头包子馄饨麦饼的,自然最多的是各种馅儿的元宵,甜的咸的,煮的炸的,应有尽有。
各种食物的香气填满了热闹的夜。
盈儿看着每一摊都流口水,急不可待地捡了一家看着十分干净的元宵摊子。
只可惜小摊一共就一张桌子,早坐了一家人,也是老老小小的。三个孩子就盯着杨陌手上的灯目不转睛地看,也顾不上吃了。
那家子的主妇抬眼看了他们,便笑:“小娘子这灯是个什么灯?瞧着怪好看的,没见过呢。”
“菠萝灯,是远洋的一种水果,本朝还没有呢。”筥儿抢着答道,又顺着问:“你们可还要吃多久呢?”
那主妇怪不好意地道:“我们这也才坐下。怕是你们有得等了。不如再看看别家去?”
就见常夏把手中竹盘子交到筐儿手中,上前鞠躬,从袖子里摸出三个打成小动物形状的金角子递上去,声音细声细气:“给孩子们买个灯儿玩。”
那主妇正要推辞,那家男人已经双手接过,慌慌张张地庭,朝他们鞠了一躬,拉起三个还在吃的孩子就要走。
那主妇一脸莫名,却看来是个柔顺丈夫的,一边不住回头,一边跟着走了。
就听那家男人的声音隐隐传来:“没瞧出来么,那是个小太监。你也不想想,什么人用得起!”
盈儿:……。
那摊主一家三口见他们出手阔绰,也十分殷勤,重新擦干净了桌子。
那婆子见常夏手里还托着个生元宵,便问:“要不要我替你们顺手煮了?”
杨陌就拿眼看盈儿。
盈儿背着人流坐下,想了想,这东西扔了也怪怪的,吃了也不浪费粮食,只不知是什么馅儿的,便点了点头。
那婆子一瞧,知道这公子大约是什么都听这小娘子的,便接过去,直接问道:“小娘子,这柿子,不如我也替你们洗洗,剥了皮,分成两半。”
谁知盈儿还没回答,杨陌抢先道:“切成片儿罢,多切几片”。
盈儿只当他是想到了常夏筐儿跟筥儿,便没说什么。
一时他们要的元宵都煮得了。
盈儿要的是玫瑰红豆沙。杨陌要的是冬瓜金桔。常夏要了紫米黑芝麻。筐儿筥儿要的是一个是桂花藕丁,一个是山楂冰糖。
那小小子刚把元宵端上来,就听那婆子道:“哎哟,这柿子里还藏得有东西呢!”
第36章 蜜里调油 便用盘子端过来给他……
便用盘子端过来给他们看。柿子皮已经去了一半, 里头藏了个白白的东西,盈儿便接过来,要了清水, 洗了洗手, 把柿子的肉小心剥开,就见里面竟然藏了个姆指般大小的事事如意玉如意,洗干净了, 就见玉色油润, 雕工精美,可爱至极。
“恭喜爷跟姑娘, 这彩头可真吉祥!”
盈儿故意笑:“这是你家爷夺得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
杨陌横了她一眼,吩咐道:“把这柿子拿去, 还切成薄片。想来那元宵里也有东西,怕是煮了也浮不起来。”
那婆子笑道:“那倒没有,浮起来了。这就得了。”
盈儿忍不住噗嗤一笑,真是难得杨陌也有猜错的时候。
那大元宵煮熟了, 竟有碗口般大。
杨陌便看了盈儿一眼,亲自接过,取出随身的匕首, 擦了擦,轻轻剖开, 就见里面金光一闪。
“我来我来!”盈儿欢喜叫道,可小手刚刚伸出,就被一只大手迅速捉住:“小心烫着。”
盈儿一愣,脸上飞红,忙要抽手。
杨陌却抿紧嘴角, 并不看她,反而握得更紧,另一只手轻轻挑起那金光,就见渐渐拉出两条绵线般粗细的金线,线上头尾一边是扣一边是钩,中间结了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同心结,竟是两条金丝同心结碗绳,一条比另一条粗些长些,应是分了阴阳。筥儿便自告奋勇去清洗。
盈儿实在佩服这份巧思,便笑道:“这位简姑娘心思如此玲珑,实在是个妙人,这会儿,你后不后悔,没拿那玉雁?”
她说话时,眉眼楚楚,黑白分明的眸子斜睨着杨陌,可爱中带着几分难得的媚态,一边又挣扎着要抽出手来。
正好那婆子此时将切好的柿子盘放在面前。
杨陌并不松手,用筷子夹起一片红艳艳的柿子放入口水,凝视她的眼神如月光般柔和:“世世不悔。”
盈儿心头一跳,脸上慢慢泛起一片桃花色,见那柿子少说也切了一二十片,便心里升起些捉狭,低声啐道:“只吃一片,哪里称得上是世世不悔?”
柿子本就是寒凉之物,秋燥之时吃了,尚影响不大。冬天多食,容易胃痛腹泻。杨陌小时体质并不强壮,胃肠不佳,柿子这种东西向来都是浅尝则止。
就见杨陌半垂眼眸,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淡淡一闪:“我若将这些都食了,你便信我?”
信他?信他什么呢?信他世世不悔?他又有什么好悔的?便是娶了她,后宫还不是要什么样的女子就有什么样的女子?上一世,她死了之后,他还不定又纳了多少新人,又宠了多少女子。
心里这样埋怨,她脸上却一派天真笑盈盈道:“好呀。”又甩手,道:“你放手,我要吃元宵了。”
杨陌这才放了她,动手将那般柿子挪到自己面前。
一旁常夏吓得够呛,伸手把冒着热气的元宵往杨陌面前一推:“哎哟,这热腾腾的元宵还没下肚呢。空腹吃多了这冷柿子,回头爷可要受罪。”
杨陌却不理他,眸色幽黑看着盈儿,张唇,放入一片艳红柿子,舌头轻卷,已经入口。
见他真吃,盈儿心里一跳又有些凉凉酸酸的。
转眼杨陌已经吃了四五片,她有心阻止,却张不开嘴。
旁边常夏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拉着筐儿道:“你可帮着劝劝你家姑娘吧。大节下的,再把爷吃病了。就算是怎么赌气也不能拿身体闹着玩儿呀!”
筐儿也觉得有理,便挪到盈儿身后,拿手指戳她的背。
盈儿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便拿勺盛着温度已经可以入口的元宵狠狠咬了一口,玫瑰红豆沙软软流入口中,本是又香又甜又暖又酥,可不知怎么的,她却觉得有些无味,一双黑葡萄似的的眼儿向上瞄着杨陌,见他还是不紧不慢,一片片地吃着柿子,转眼已经吃了七八片,她心里到底一点点软下来。
一粒元宵吃完,她舔舔嘴唇,刚要开口叫他别吃了,反正信任不信任一个人,又不是靠赌一次气就能成的。谁知却突然听见后头传来一声笑:“好巧呀,居然在这里遇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