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兴起,便叫在松林中摆了琴, 弹奏起来。
那时天色已晚,下面的人便都催他回明光殿,他却兴起,道:“我日日沉沦红尘中,倒少有这般山野闲情。你们都莫来打扰, 留下风灯酒菜,我自在此处盘桓一阵,就出去了。”
下面人自然不敢违逆,便都退出了林子。
先时还听见他要淙淙弹琴,和乐且湛,后来便是寂静一片。
时间久了,大部分人都去了殿内吃饭歇息,只留下两个小太监望风,这两小太监久站睏倦,便靠在树桩上打盹。
黄显在殿内见后院一片火红,初还以为是晚霞染林。及听到叫声,带人冲出来时,就见松林内火光冲天,黄显砸了茶壶,湿了衣襟,撕下蒙在脸上,就往林子里冲。
众人却忙往门海去取水,因久未有人住,连门海的水都只得半缸。
黄显冒死把太子背了出来,那片松林也被烧掉了一半。
一开始众人都以为杨陌这下毁了。煌煌上国,怎么可以有个烧毁容的太子?
不想太医一查,太子竟然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半丝伤痕都没有,只是呛了烟,昏迷了几日才醒过来。
当时宫里就传,说他到底是未来的真龙天子,龙御水,所以大火才伤不着他。
至于怎么起的火,连杨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事后查看,说是那油灯不知道怎么被打翻了,点着了地上的枯枝。那枯枝又厚又干,上面还层层滴着松油,一点火星就着,片刻就漫成一片火海。
杨陌倒是见机得快,没去救火,反而立刻往外跑,这才逃出性命。
*****
盈儿听完,心里好像也燃起了一场火,灼烧得五脏六腑都冒烟似的难受。
算算时间,难道杨陌是在她死后一年多遇到一场事故意外重生的?也许是一块火灾?
她死后,他就算伤心,也有限得很,还是好好地过着他的日子。
而且,他重生回来后,也没来找过她,直到她及笄才出现。
她根本并未冤枉他。他怎么有脸发那么大的脾气!
可她还是有些好奇,便问:“那起火之处有什么特别的么?”
“特别?”安平摇着头,看向贾后。
贾后也摇摇头,想了半天,道:“这就不知道了。反正在你宫里,你找黄显来一问就知。”
*****
出了宫,坐着小马辇回东宫的路上,盈儿就一直沉默。
筐儿便道:“娘娘若想知道,让筥儿那丫头去打听一下就是了,怎么这般为难呢?再说,虽说那日是太子殿下不对,可都好几日了,太子殿下天天到崇德殿来要见娘娘,娘娘就是不见,又是何苦呢?!”
盈儿:……也不过几日而已,他作作姿态,便连原来最坚定站她这边的筐儿都要替他说话了。
东宫与皇宫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可为了安全见,却只有一道宫门想通。
过了奉礼门,却是东宫的球场,然后是杨陌的明光殿和她的崇德殿,后头才是她上一世住的丽正殿。
去丽正殿并不顺路。
可她现在却很想去看看。
这一世嫁进来,她有意回避,一直没进去看过。
路过崇德殿,外头守门的小太监见了快步跑来要迎接,她便让筐儿摆摆了手。
正要朝丽正殿去,筥儿戴着斗笠却从前头跑了过来。
她想了想,便让筥儿也上了车。
筥儿便摘下斗笠,小脸红红的,扇了扇风,道:“娘娘是想去龙首殿么,我才刚回来,门还没进呢。”
“我们是去丽正殿。”筐儿道。
筥儿一怔,旋即笑道:“娘娘想通了?要去找殿下么?”
盈儿愕然,半天才道:“他怎么在丽正殿?”
筥儿怔了怔,有些迷糊道:“哎哟,我原来没跟娘娘说么?那日殿下生了大气,也没回明光殿,反去丽正殿弹了一晚的琴!后来几日,也都是住在那里的。”
两殿相隔极近。
不过说话的工夫,小马辇就已经到了丽正殿门外。
筥儿就要跳下车,盈儿却突然有些心慌胆怯。也许杨陌真有理直气壮的理由?
她忙一把拉住筥儿:“算了,还是回去吧。”
筥儿小圆眼眼尾一垮,颇有些失望。不过也没多嘴,乖乖又坐下了。
筐儿:……。
*****
回到崇德殿,伺候着盈儿吃了中饭,又等她去歇午觉的工夫,便悄悄溜出来找筥儿。
筥儿在后头屋里,正跟蔡司闺还有两个宫女玩骨牌。
柳木桌上堆了一桌子的骨牌,油光水滑的,都摸成了黄鳝色。
蔡司闺手里捏着一张牌,犹犹豫豫地。
筥儿等她出牌的工夫还在说闲话:“你手背上那个瘊子,我上次叫你用鸦胆子砸碎了包上,你怎么还没弄掉呀!”
蔡司闺道:“这一向太忙,也等天儿再凉些。”
说着把那牌打了出来,是张三条。
筥儿欢呼一声:“和了和了!”
蔡司闺气得把面前的骨牌一推:“你个小蹄子,故意说话引我分神!”
筥儿早笑嘻嘻跳起来,问筐儿:“可是娘娘有什么事叫我?”
蔡司闺便只得停了抱怨。
筐儿见蔡司闺在,便不想多说什么,就坐在筥儿边上,道:“不是娘娘的事。八月节要到了,娘娘要往乔府送东西,我想跟你商量商量,也给家里捎点东西去。”
蔡司闺本来正在码新牌,听到也停了手,道:“我也想往家里送东西呢。我娘身子不太好。端午节,娘娘赏了好些锭子药还给了方子,我想送家去,却是出不了这道门。”
一个小宫女便叹道:“你们家里都在京城,不像我们,便是想送都没处送去。”
筥儿闻言豪气地拍了拍胸膛:“若是到时候娘娘又派我出去,你们两家的东西就都包在我身上了。还有你们,若有信要往家捎的,都包在我身上。”
几人自然欢喜,又闲话一回。
筐儿说要走,筥儿便送出来,看看左右无人,便又低声问:“姐姐找我,必是娘娘的事罢。”
筐儿便拖着她朝前殿走,路上把丽正殿失过火的事说了。
“娘娘也不知道怎么的,想去瞧瞧那失火之处,还问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筥儿叽叽咕咕笑起来:“这有什么?包在我身上!”
说着自己就跑了。
到了晚饭时分,盈儿吃过饭,便坐在窗前看着半边蛋黄似的夕阳出神。
筥儿便凑过来,摇头晃脑地道:“娘娘,我跑到丽正殿去瞧了一趟!”
盈儿唬了一跳,旋即拉长脸道:“你可是用了我的名头?”
筥儿笑道:“我傻么!我说我是去找常夏的。到了那里又拉着常夏,说要去松林里捡两块松脂治湿疹。原来那起火的地方倒也没什么特别,只是松林里的一小块空地,朝西瞧,林子空一些,能瞧着大半的天色。当年殿下便是在那里看着观星弹琴才引了火。后来索性在那里建了个小亭子,叫作沉星亭。”
盈儿:……。
上一世,也是这个地方,也是这个理由,杨陌也建了琴亭,也叫这个名字。
她竟忘了。
她从摘星台上坠落,他在沉星亭里重生。
冥冥之中,他们两人的缘分竟是这样深?
她不由又怔住了,之前对杨陌的怨怼也淡了几分。
可还是不想见他。
*****
赶在中秋节前十日,她把给乔家及其余各人的礼都备好了,便让筥儿去问黄公公,安排时间准备送出去。
不想筥儿回来又是一脸鬼笑,盈儿便瞪着她问又有何事。
筥儿便做腔作势,大大咧咧地坐下喝茶,喝完了,才笑道:“哎哟,便是我们这等天天跟在娘娘跟前的,怕是都不如有些远在天边的人了解娘娘心事呢。”
盈儿这时也没什么心事,不过是想让筥儿去乔家时,打听一下父亲跟大哥一家离京的时间,好设法一见。
听她这样说,便轻轻呸了她一口:“瞧你成天轻狂得没了影儿。还不赶紧说正事!”
筥儿笑呤呤地道:“别人家里,黄公公说了,自会打发了宫里的太监去送。从明儿起一家家地送去。不必咱们操心。就是乔家么……”
“哎哟……”她正说得得意,却叫了一声痛。原来是筐儿瞧不惯她这副嚣张模样,拧了她胳膊一把。
倒把盈儿逗笑了,骂了声活该。
筥儿笑着瘪了瘪小嘴,道:“乔家呢,殿下说明光殿的桂花开得好,过两日请他们阖府过来赏桂吃螃蟹。这礼也可以当面交割,一并带回家去。或者呢……还是叫我陪着提前送了去。请娘娘定夺。”
盈儿听了脸上绷着,没露出多少喜色,可心里却是一道甜一道苦,象是蜂蜜桂花糕里偏叫人裹了块黄连。
明明是件好事,可杨陌还是那个死德性,连说都不跟她说一声。
就算因为她不肯见他,不能当面说,好歹让黄显打发个人来提前说一声,她也能准备准备!那是她娘家人啊!
她想了想,中秋节,她想跟家人团聚,筥儿筐儿两个岂有不想的道理?再说那礼怎么交割也不要紧。
便道:“还是提前送去吧。省得到时候事多,乱糟糟的再弄乱了。你跟筐儿两个一起去,也能见见家里人!”
筐儿没想到自己也能去,先是欢喜,随即又有些担心:“这可不成,我跟筥儿好歹要有一个在娘娘身边才是。”
盈儿笑道:“不过去送个礼,也不过两三个时辰,宫里这些人,你还怕我没人用!”
筥儿便道:“这事也不难。不如把节礼分成两份。一份我明儿送,一份筐儿后日送。”
盈儿知道这两个丫头忠心耿耿,若不是她们两个轮流着在她身边守得密不透风,别人全插不上手,她也不会前后两世在宫里都过得安安生生的,便应了。
可她还是不想见杨陌。
这样冷战着,转眼就到了杨陌请乔家人进宫赏桂的日子。
那天一大早,盈儿正在穿戴,就有宫人来传,说殿下在殿外,说是有要事商议。
第115章 不能接受 想想两人僵持已经半……
想想两人僵持已经半个月了。
杨陌没有半点改变, 还是一如既往地做事守口如瓶,行事腹黑阴险。
就比如他现在这样站在宫外。
他是太子,真要往里闯, 谁真敢拦呢?
可他偏不。一直就在外头装可怜, 让她心软。
现在又多一项。她娘家人今天要进宫,他来说有事商议。
分明是捏准了她的脉,知道她心心念念念着娘家人。
不过, 她如今倒是也算是明白了一件事, 冷战除了让自己出口气外,其实既改变不了一个人, 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她抬眼看了看金色铜镜中的自己。
脸颊上的胭脂往横里拉了些, 好显得脸儿圆圆,富富态态些, 免得她爹爹以为她在宫里过得不好,心疼。
这一向太阳又晒得少了许多,肌肤越发地白起来,如银水一汪。
因她穿着一身宝石红的燕居服, 筐儿手上正举着一只六角菱花地蝶恋花点翠头面比划着,筥儿站得远一些,只露出一角麦穗色素纱裙在一旁立等。
她轻轻摇了摇头:“拿那件翡翠燕子穿柳的。”
这才道:“我一会儿就出去了。有什么话, 到明光殿说也是一样的。”
那麦穗色裙子往前晃了晃,又转了个弯出去了。
可这一会儿也将近一个时辰。
等她慢条斯理步出崇德殿时, 却吃惊地发现杨陌竟然还站在外头。
崇德殿外没有树,都是光秃秃的青石地。
虽然秋天的阳光不那么猛烈,可在外头站上一个时辰还是有够人受的。
杨陌白玉色的脸上都烤得像被烟熏过一样,十分疲惫。
人也明显瘦了几分。
看见她,他的眼神猛地亮了起来, 好像一片阴影突然被阳光打散,水一般荡漾起来。
盈儿站在原地,咬了咬唇,眼眸左右转了转,竟没瞧见杨陌的车辇。
她心里一堵,便扶着筐儿,径直朝自己的马辇走过去。
杨陌果然跟了上来,声音紧绷绷地道:“我们一起走吧。”
她侧脸瞪着他:“谁要跟你一起走?我自坐我的车。”
杨陌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喃声道:“那……那……我……我扶你上车。”
盈儿咬了咬牙,道:“别以为把自己的车弄走了,你就能蹭我的车坐!”
说着便真扶着杨陌的胳膊上了马辇,又叫筐儿筥儿也上车。两人倒也利索,不过片刻工夫全上了车。
那赶车的老太监一手拉着那马的缰绳,一手握着马鞭,战战兢兢地,见杨陌没有阻止的意思,便上了车。
却并不敢开车。
倒是盈儿横了心,叫:“还不赶紧走!”
那老太监才“唷”了一声。
马车嘎吱嘎吱缓缓向前开始滚动。
筥儿从窗口探出头去,回来轻声道:“娘娘,殿下跟在车后走呢!”
盈儿:……。
殿内无人之处,杨陌怎么作小伏低她都不介意,可这却是在外头。多少双眼睛瞧着!
这一路走去,若都叫人知道了,她坐在马车上,堂堂太子却只能跟在后头,她可真成了褒姒妲己之流了!
气得无法,只得咬牙切齿道:“停车。”又推了一把筥儿,“你……你……叫他还不赶紧坐进来。”
杨陌一时赶上来,筐儿跟筥儿忙往前挪,让出盈儿身边的地方来。
杨陌便挤在她身边坐下,只拿一双幽幽的眼沉沉地专注地看着她,好像几辈子没见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