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阳县令出此题目的目的,亦是老生常谈,不外乎歌颂上古圣贤的功绩,化用到当今的君主如何英明神武。
本就是素日里常常拿来练手的题目,一时间还真没有什么人被难住,个个笔走龙蛇,考棚之内满是沙沙作响的春蚕食叶之声。
可歌功颂德的文章人人会写,如何能够在一众陈词滥调之中写得出彩,不亚于在满山的荆棘之中开辟一条新路。
赵恪白净的脸上满是肃穆,屈指磨墨的动作不急不徐,迎合着科场之内滴漏的滴答声,无形地让自己的内心归于平静。
荡荡,无形无名之称。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大爱无疆,至美无偏,惠将安在,名将何生?
当今承平日久,久无开疆拓土之功,再度歌颂那些彪炳史册的功绩,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他定了定神,终于铺纸落墨,决定冒上一回险:
“夫所名所名者,生于善有所章,而惠有所存……功成不立其誉,罚加不立其刑,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然,夫又何可名也……”
洋洋洒洒落下最后一个字之后,恰恰七百字不多不少。
整张卷子如一处涂改漏误,整洁工整好似拓印,轻轻抖开去看时,每一个字都好似有了鲜活的生命一般,力度入木三分,叫人不舍得错开眼。
……
已经连续批阅几十份考卷的松阳县令,原本神志已经有些疲惫,在这些陈词滥调之中几乎要打起瞌睡,忽而入眼这一篇力透纸背的字迹,他便不由得打起了精神,心中的重视多了几分。
没想到随着自己的目光逐字逐句地向下,他竟然忍不住正襟危坐起来,不忍停下。待到畅畅快快地读了三遍,刘大人终于忍不住起身抚掌而叹,大呼“妙哉!”。
他主事一方也有十来年的时间,却早已没有看过这等别出新意、酣畅淋漓的文章!
教谕孔大人瞧见上司这副模样,忍不住放下手中的卷子出言询问:“堂尊,您这是遇到了什么妙事,竟然这般高兴?”
“不过是见到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小辈罢了。”刘县令谦虚地摆摆手,正打算拿起手上的考卷给孔教谕看,却不想那人先一步拿起了手上的卷子,接下了他的话。
“那可真是巧了,堂尊,我这手中也有一份答卷,堪列此试三甲!”
“哦?”刘县令好奇地接过。
这份答卷与赵恪那般端正大气的字体不同,入眼便多了一股飘逸之美,立论正如孔教谕所说,也有不凡之处:
竟是自《论语》中“焕乎其有文章”这一句,追寻了上古时期这种为尧所建立的礼仪制度,被周公发扬光大,又为孔子所继承,最后一脉相承,直至今世。贯通千古,气势磅礴。
若是在往年,着实担得起一个头名,无怪乎孔教谕如此推崇。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刘县令望着手中两份各有千秋的答案,犯了难,“教谕大人,您瞧瞧这位学生的答卷。”
孔教谕不解地接过,一张脸却越看越凝重,直到一颗豆大的汗珠滴下,乍然惊醒了他的思绪:
“此子不凡,竟有这种见微知著的气魄!”
刘县令点了点头:“你我所见相同,这两份考卷,到底取谁为魁首,可真是犯了难。”
若论才学二者皆是旁征博引不相上下,若论立意又各自超出其他学子一大截,注定能够在科举之路上走得更远。那么取中谁做这个头名,变成了而今不得不犯难的问题。
孔教谕来回踱步了两圈,谨慎地开了口:“堂尊推举的那人虽说气魄之上老练稳重,略胜一筹,可咱们毕竟是奉差办事,还是不宜取中胆子这样大的人为头名啊,若是上头瞧见,有所不喜呢?”
“依照我看,如今便让他屈居第二,以待来日。”
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
二人皆是年年主持县试,这差事虽不繁琐却要命得紧。一旦闹出什么节外生枝的波折被上头注意到,还会波及自身。
选择那第二位更加中规中矩的学生点做榜首,确实是一个稳妥的主意。
刘大人低头去看自己手中捏着的两份考卷,久久地沉默之后,发出了一声妥协的叹息。
*
接下来一连七日,剩下的初覆、招覆、连覆三场考试叫人应接不暇,出了考棚的学生难免身心疲惫,只想蒙头大睡一场。
赵恪自小毅力过人,此时状态倒还算好,倚在马车的侧壁上,含笑听着吴氏的唠叨。
“阿恪,瞧瞧你,脸都累瘦了,此番回家定要好好歇息几日。”
常父迟疑了半天,见他神态不算低落,这才没有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问道:“今科阿恪发挥的还不错吧?”
“名次尚未可知,博得一个府试的名额还算不难。”赵恪一五一十地答话,言辞不骄不躁。
“好好好,那就好,刚巧你大哥婚期将近,咱们家最近可是双喜临门!”常父乐得合不拢嘴,与同样高兴的吴氏一同把赵恪接回了家。
常平婚期将近,哥俩儿近期便也没有去夔州忙生意,都在家中忙着布置娶新嫁娘进门。
乍一进门,赵恪首先同二人打了个招呼,目光习惯性地找寻了一圈。
吴氏自然知晓他在看什么,只好尴尬地轻咳一声,解释道:“阿瑛还在夔州忙着香坊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回来。”
还没等她在心中把那个不负责任跑路的小女儿骂上一遍,便看到赵恪方才还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便是他再迟钝,也察觉出了阿瑛这些日子有些不对。
阿瑛不是个无理取闹的性子,那就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
至少眼下看来,吴姨她一定知道缘由。
对待至亲之人,赵恪不愿用什么猜疑试探,直接扶着吴氏坐下,郑重地问她:“吴姨,可是香坊出了什么事?还是阿瑛遇到了什么麻烦?”
少年一双清亮如泓的眸子显出恳切的神色来,鸦羽一般的睫毛乖顺地在眼睑上投下寸寸阴影,任谁被他这样求着,也不会忍心再瞒着什么。
吴氏本就不坚固的心理防线顿时就寸寸垮塌,歉疚地拉着这孩子的手朝他道歉:
“都怪我糊涂。从前以为你与阿瑛两情相悦,便屡屡撮合你们。谁知这丫头的心变得比谁都快,除夕夜里被我一番逼问,竟然躲去了夔州,将近两个月人都没回来。”
“阿恪,你别怪阿娘。”常平放下手中活计,为亲娘解释,“此前为了不叫你在县试前头分心,阿娘这才忍着没有告诉你。如今两个月过去,妹妹的气性也该消了,明日我便亲自去往夔州一趟,劝她早日回来参加我与婉娘的婚礼。”
……
赵恪一时没有再开口说话。
倒不是因为为此事生了吴氏与常平的气,而是忽然通过二人的转述,发现了一点之前被他下意识忽略的真相。
或许阿瑛并非是与感情之上迟钝,而是根本就没有心悦过他。
不然如何去解释,她乍一听闻吴姨代为说出了自己心中那点知慕少艾的心思,便故意躲到夔州再也不回来了呢?
在这一瞬之间,赵恪想到了很多:当年与阿瑛在后山相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后来刘嫂子因为自家儿子的事情反复纠缠她,小姑娘亦是快刀斩乱麻,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同刘嫂子说过一句话……
如果说她对待自己与曾经的刘家儿子毫无分别,那这次避去夔州,会不会彻底厌弃了他?再也不要与他相见?
少年的心绪有些慌乱,心下存着的那点微茫希冀渐渐压不住惶然:
这次常平成婚,阿瑛到底会不会回来?
第47章 你比任何人都重要“恪儿,你在发什么愣?”宋先生老迈的声音传来,一下子便唤醒了出神中的徒弟。
“啊……先生……”赵恪如梦初醒,“您方才说什么?”
“你呀你!”宋先生笑着点点他,“我说,听你与青书说完自己的答卷,我估摸着你们二人应当是十拿九稳。至于大成嘛……就看你的造化咯。”
三个弟子第一次下场结束,身为师父自然要把他们叫过来好好问一问情况,好在心里打个底。
如今看来结果不出他所料,赵恪与陆青书开蒙多年人也刻苦,想来会有好结果。范大成这孩子太容易泄气了些,再磨练一两年也是好的。
宋先生心下满意,掏出自己压箱底的钱各自奖励了他们一方徽墨,便摆摆手要他们回去静待考试结果。
陆青书与范大成接了东西之后依言退下,只有赵恪一人依旧站在堂中没有挪步,一双墨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宋先生活到两鬓斑白,哪能看不出这孩子有话要同自己说?便搬了张小凳子要他坐下,温了一壶老酒要同弟子共饮。
赵恪沉默着拿镊子拨动炭火,感受着其中的暖意试图吹散这料峭春寒。
知道他心思深,不习惯与人打开心扉,宋先生倒也不催促,美滋滋地品着杯中好酒,给了徒弟酝酿的时间。
“先生,我隐约发现,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少年忽地抬眸,眼中有罕见的茫然失措,让宋先生不由得放下了方才的散漫,正襟危坐。
他这个学生做事向来精益求精,单单于读书一道,便具备着常人不具备的天赋与毅力。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孩子也有这般失了方向的时刻。
“什么错事?你且说给老夫听听,若是能够亡羊补牢,弥补些许,也是好的。”
“我好像,被阿瑛讨厌了……”赵恪低着头,迟疑地说出了这句话。
让宋先生好似一口气打在了棉花上,方才心中预备的主意好似梗在了胸口,不上不下,“你纠结了半天,净是为这种小事?”
亏得老头子为你揪心半天!
“不是小事。”赵恪肃着一张脸,有些不满于宋先生这种态度,“从前贫寒时阿瑛把我从深山老林里带出来,知晓我爹的旧事之后又奋不顾身地帮我洗刷冤屈。在我心里,她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老夫没说那姑娘不好!你就急着护犊子……”宋先生被徒弟这态度伤到,悲伤地叹了口气,“人家生气了,你就去跟人家好生赔礼道歉呗。兀自在这纠结有什么用?”
“可阿瑛生气在,我心悦她!”赵恪在心上人之前素来无措,此时也不在顾忌同宋先生刨白心事,直接把自己心中最隐秘的心事说了出来。
“噗——”
宋先生一口酒险些没喷出来,一连串的笑声抑制不住地自喉间传出来:“你……你以为……自己瞒得有多严实……”
老夫敢打赌,除了那迟钝的小丫头瞧不出,连他这书院里头的花花草草都看得明白。
“万一阿瑛厌弃了我,我该怎么办?”赵恪无法想象,不久前还同自己许诺要长长久久相互扶持人骤然离开。
短暂得到后反而又失去,这无异于让他再次体会一遭当年破家流亡、孤身一人的痛苦。
“那老夫好好问问你……”见他神色确实哀伤,宋先生也严肃了起来:“你为那小丫头做过什么?”
“人家画本子里的负心书生都晓得说几句甜言蜜语,哄得小姐开心。可你这闷葫芦的性子,总是被动等着,每每让那小姑娘冲锋在前,这可怎么使得?”
赵恪若有所思:“那……先生,我该怎么办?”
“笨!”宋先生激动不已,“去学啊!”
不晓得怎么说能让姑娘心肠软的话,就去多看几本话本子,把那词句抄写背诵。不晓得怎么化被动为主动,他可不就是现成的老师吗?
“当年你师父我年轻时候,能把你师娘娶到手可没少努力钻研。你尽管放手去做,不会的尽管请教为师便是。”
想起那些年少往事,他自得捋了捋胡子,在徒弟将信将疑地目光中做足了一副前辈高人的态度。
他这样既管学业前途,又管婚姻大事的好师父哪里去找?当年一年五两银子的束脩,可真是便宜了这小子。
*
春日的驰道之间,一行三人踏马而来,急匆匆地自夔州朝松阳赶。
随着距离逐渐拉近,终于看清了那骑马人士的形容。
却是一个头戴帷帽的豆蔻女郎,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随从。
正是为了常平成婚,匆匆赶回来道贺的常瑛与徐聂两位掌柜。
长途跋涉,徐掌柜热得出了一头汗,趁着稍作休息,忍不住不解地同常瑛抱怨:“大掌柜,铺子里明明没事,您何不提前几日出发,免得如今这样慌乱。”
常瑛的手指一紧,下意识地掩饰,快速回道:“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道理。”
还不是为了躲着赵恪,免得再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行行行,小祖宗……”这姑娘的能力与手腕摆在这里,徐掌柜也不再多话,一路夹.紧马腹,全速朝松阳赶去。
好不容易在常平与于小姐的正日子进了城门,常瑛勒马止步,却驻足不前起来。
见聂三娘与徐掌柜奇怪地扭头看她,常瑛只好先朝着二人挥一挥手:“今日是县试放榜的日子,你们先回去给大哥道贺,我随后便来。”
甩开徐聂二人,她整个人显然放松了不少,悄悄压低了帷帽,顺着拥挤地人潮朝放榜的方向走。
眼看县衙在即,小姑娘忍不住踮高了脚尖,努力去看那红榜之上的名字。
奈何前头人挤人地推搡,她着急了半天,始终瞧不清上头的字迹。
正在心焦的时刻,一只修长匀称的手,忽地拍了拍她的肩。
常瑛脊背一僵,还没有做好准备转过头去,便听到赵恪熟悉而清朗的声线:“阿瑛,你回来了?”
天知道他看见阿瑛熟悉的身影,是克制了多少心中的激动,才勉强不至于失态。
事已至此常瑛总不能掉头就跑,只好站在原地,小鹌鹑一般转了个身,竹筒倒豆子:“大哥今日成婚,我回来给他和新嫂子道贺。进城听见放榜的消息,便顺带过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