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心跳如擂地缓过神来,常瑛早便抽身而去,搁在桌上的那张宣纸也不见了踪影。
赵恪急切地转头去寻,也只看到那条青青绿罗裙的一角,轻盈地消失在了门外。
仿佛方才的暧.昧,是一场幻境……
可发烫的耳尖和恍惚的心神,无疑不在提醒他,刚刚真的有双柔软的唇瓣,在他颊上一触即离……
*
八月的天气秋高气爽,等待了近一年的秋闱终于开场。
常瑛仔仔细细地替赵恪收拾完书袋,亲自站在夔州州府的贡院之外,目送赵恪进了考场。
此前的县试府试院试不同,乡试一共三场,每场都要连考整整三天。
三天之内,这些平日里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读书人都要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号房之内,吃喝拉撒睡都不能出狭小的号房一步。
故而对许多人来说,这种压抑的气氛和体力上的巨大消耗,也是不小的考验。因为支撑不住被提前从号房之内抬出来的人,每场都屡见不鲜。
赵恪前些年在常家村里实打实地吃了不少苦,这些日子也没有放弃锻炼体魄。此时看起来身板虽称不上健壮,可身体素质还是超出这些小公子一截,坚持到底总没问题。
不过关心则乱,这等重要的时刻常瑛等在香坊之内也有些坐立难安。一连数次差点把手下的账目盘错之后,聂三娘可算是看不下去了。
伸手夺了常瑛的活计示意自己帮她来算的之后,她推了一推魂不守舍的少女,示意她不要再压制自己:“今日已经八月十六,正是小郎君出场的日子,大掌柜可别在这苦坐着了,早早去贡院之外接赵小郎君回来吧。”
纠结了半天的常瑛这下可算是解脱了,一气把手底下的账目通通交给聂三娘,自己迅速打马挥鞭出了门。
可不一会儿,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又匆匆折返回来,命令伙计牵车套马,换上马车前去。
赵恪一连考了十天,没有好好休息,必然身心疲惫。换上马车去接人也能让他在路上闭目养神一会儿。
她这难得的冒失让香坊之内的伙计们纷纷掩唇偷笑,罕见地看到平日里运筹帷幄的大掌柜这般孩子气。
其实仔细算算,常瑛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五岁,一张俏丽的小脸嫩得能掐出水来。
只不过在这生意场上她纵横捭阖的手段老辣,短短一二年的时间便在夔州下的许多府县都开辟了香坊,叫这一开始便跟着她的伙计们十分钦佩,平日里对她的态度十分敬重。
而今这般笑了一遭,倒平白拉进了不少距离。
……
常瑛来得绝不算晚,可贡院之内竟然已经被各家的车马围得水泄不通。不论是粗布短打的书童仆役,还是金钗玉环的妇人小姐,全都翘首以盼贡院的方向,满心期待着自家的主子出来。
乡试这一道坎,一旦迈过去是真正意义上的鱼跃龙门,超脱了平民百姓的阶层,成了官僚阶级的一员。
许多家庭甚至已经努力了三四代,就盼着自家男人争一争气,今科考中。故而当贡院开闸的钟声响起时,方才喧闹的众人无不屏声静气,充满期待地盯着出来的每一个人。
为了拓宽视野,常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站在了车辕上,确保赵恪一出门,自己便能早点瞧见他。
随着第一波零星几人快速冲出来,她挨个儿瞧了半晌却失望而归,默默告诉自己赵恪不是这般冲动的人。
可随着人潮的大批量涌出,她却还没有看到赵恪的身影,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是赵恪不愿意同别人争挤。
但是,当在贡院外围的车马都渐渐离去,赵恪还是没有出来。
常瑛心中担忧更甚,再也坐不住,索性逆着人流去贡院门口去寻赵恪。
被持刀守卫的衙役拦住之后,还兀自点着脚尖朝前看。
正当那在旁的衙役差点忍不住要把这人拿下时,赵恪玄色的衣袍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之内。看到常瑛被拦住的身影,步子顿时急切了起来。
“阿瑛!”他推开衙役的手臂,把常瑛护在了身后,“诸位官差,这是学生的家人,还望您包含一二。”
那两个官差见他年纪尚轻,却气度不凡,便也乐得卖他这个面子,依言后退了两步,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你没事吧?”常瑛担忧地出言询问。
“无事。”赵恪安抚地帮她顺了顺凌乱的发丝,“不过是临时被人叫住,耽误了些许功夫。阿瑛可是等的着急了?”
“赵兄,怪不得您如此着急,原来还有这般貌美的小娘子候在外头呢。”含笑的声音自后方传出。
一袭宝蓝锦衣的少年啪得一下展开折扇,行走间衣袂翻飞,赫然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赵恪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把常瑛挡得严严实实,朝着这人开口的语气有些不悦:“魏公子,在下方才已经拒了你,你再跟上来,不是有度君子所为。”
“哎呦赵兄,你不让我跟着你,可不能拦着我结识一番常姑娘。”他俊朗的眉目满是笑意,抬手朝常瑛揖礼问好:“这夔州府谁人不知常姑娘这个奇女子,年纪轻轻便手握了夔州的三成香料生意?”
“不知常小娘子,可听过在下的名号?”
常瑛显然同样不愿意跟这人耗费精力,答得言简意赅,处处透露着敷衍:“没听过。”
后头守卫的衙役处似乎传来压抑的笑声,宝蓝锦衣的少年脸色黑了一半,却在看到一辆雕花马车缓缓驶来之后,又再次恢复了笑意,“暂时不知道也没关系,等到秋闱放榜那一日,你会记住我的!”
他啪得一声合拢了折扇,极有风度地朝二人行礼告别之后,登上了那辆装饰富丽的马车。
伴着车夫利落甩下的鞭花,车内的帷幔被一双保养得宜的手缓缓撩起,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一隐即没,短暂地朝二人的方向扫了一眼。
常瑛警惕地与赵恪对视,显然有些出乎意料:“那是魏夫人的马车?”
赵恪肯定地点头:“是那位魏夫人,周中丞的嫡妻。”
“这人是什么来头,竟然劳动这位二品诰命夫人亲自来接?”
“并不是他身份尊贵。”少年耐心地朝她解释,“只是他同样姓魏,是这位魏夫人本家侄子。素有才名响彻夔州,惹得魏夫人对他十分喜爱。”
“那他今日特地在贡院之内绊住你,倒有些来者不善。”她清凌凌的一双眼睛危险地眯起。
“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三场乡试都已经顺利结束,他对自己的成绩如何也在心中有了初步的预估,自然不缺岿然不动的底气。
就算是阁老总督来了,也没有办法睁着眼睛说自己的文章不好。周大人爱惜官声,不会坐如此下作的事情。
如今需要防范的,只不过是这位魏公子求胜心切,放榜之后背地里使些什么阴谋手段。
不过,那毕竟是此后的事情,在他眼中,现在最最重要的,还是赶紧陪着常瑛回去,养一养精神。
*
九月初三,正是偌大的夔州乡试放榜的日子。
青壮妇孺不管自己有没有人应试,尽皆扶老携幼,纷纷涌向贡院前头的长街看榜。
无不想着沾一沾这些举人老爷福气,好叫自家的儿孙今后也能出一个文曲星。
而那些有人参加乡试的人家,便更加严阵以待,头一天晚上便打发了家仆在贡院前彻夜蹲守,只等红榜一张贴出来,第一时间告诉主家结果。
随着一队持戟兵士拉开贡院大门,护送着一身绯色官服的学政提督大人踏出衙门,在门墙之上贴上来今年的中举名单。
围在外头人山人海顿时忍不住急躁起来,纷纷推搡着上前想要看到结果。
在里头守了一夜的人目光急切地搜寻着自己的名字,幸运地找到了的顿时放声大笑,状若疯癫。
而那找了三五遍还没有看到自己名字的人,脸色顿时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更有白头老翁,捶胸顿足,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
与贡院之外的乱象不同,常氏香坊之内,常瑛正懒懒地俯在书案上,自在悠闲地听着赵恪弹琴。
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松阳赵家尚且没有败落的时候,赵夫子便曾手把手地交过儿子这些技艺。
而今赵恪有了闲暇,逐渐一一捡起,弹奏出的一曲《吹梦到西洲》竟也流畅悦耳,颇有高山流水之感。
一曲奏毕,他恰到好处地睁开眼,静静等待着远处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近。
如院试一般,对于中举的前三甲州府会安排衙役前来报喜。所以对于已经十拿九稳的赵恪来说,前去贡院挤着看榜,并没有什么必要。
而眼前这喜气洋洋的声音,无疑是在明白地告诉众人,他又再次猜中了……
第54章 大掌柜才不舍得那报喜之人阵仗极其盛大,引得整条长街上的人纷纷探头去看,让生意本就红火的香坊显得愈发热闹。
赵恪整了整衣袍端坐在后院的迎客厅里,气度沉稳内敛,丝毫不见喜形于色。见那为首的官差上前问好,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抬手示意他起身。
真真把气定神闲做足了个十成十。
惹得那为首的差役心下暗暗称奇,感叹这少年将来怕是不凡,说话间脸上的笑意更是加深了几分:
“小郎君,贺您大喜!”
“属下们奉学政提督之命,前来向您报喜,恭贺您秋闱得中!”
铺子里围观的伙计顿时精神一振,纷纷连腰杆都挺直了两分。他们这铺子里,若是出了一个举人老爷,走出去可不是要羡煞旁人吗?
赵恪扬眉一笑,抬手延请那官差坐下喝茶,见他捧起手中的杯子饮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问道:
“不知名次几何?”
“嗐,”那人带着笑感叹,“您有这般姜太公钓鱼的气定神闲,哪里会猜不出自己的名次呢?”
他有意买这一个关子,避而不答,反倒偷偷塞给了赵恪一张小小的红榜。
这红榜原是衙门里的差役抄录的,上头写了前十几位高中的举人老爷名姓,当做是个讨巧赠给这些名次极好的人,也有助于这些老爷们了解自己的同科。
赵恪垂眸缓缓挑开,却是从下至上开始看起。
果然看到魏佑臣的名字出现在了第二个位置,而自己,正正好落在了他的名字上,稳稳地压了同科一头。
他下意识地抬眸去寻找常瑛,却正正好与她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随即相视一笑,默契满满。
……
铺子中年纪稍小的伙计探身去看,差点一蹦三尺高,望向赵小郎君的眼神满是崇拜。
又一个头名!!!
掐指一算,郎君如今已经拿下了四个魁首,果真要创下连中六元的神迹不成?
要知道,自打太.祖爷开国以来,也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文曲星下凡啊?
那差役显然也知晓赵恪如今的分量,笑着收下了赵恪那一份沉甸甸的红包之后,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三日之后便是中丞大人在贡院设下鹿鸣宴,宴请诸位举人老爷的日子。到时候赵郎君身为解元,可千万要到场,叫大家见识一下您的风采。”
他知晓赵恪在备考的这一段时日里总是闭门不出,向来不参加什么宴会,怕是对诸位同榜也不太了解,特地凑到了赵恪近侧,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旁的人倒还好,只是那魏家郎君年轻气盛,未免有些意气。属下多嘴这一句,还望郎君你心下有个底。”
赵恪哪里能不明白,这句话显然超出了这报喜差事的本分,是这人特地卖了自己一个人情,便特地起了身朝他拱手道谢:“多谢这位大哥提点。”
“使不得!使不得!”差役急忙托住他的手,自己差点跪下,“您堂堂功名在身,可是要做官家老爷的人,如何能够给属下这样的人行礼呢?属下自己出门便是,自己出门便是……”
他激动地一张脸都涨红了,兴致高昂地带着一众下属出门而去。留下站在原地的赵恪被人团团围住,被伙计们叽叽喳喳地一顿夸奖:
“郎君,你中了举之后,是不是就能做大官了呀?”
“是啊郎君,以后我看这夔州城中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赶来我们铺子找茬……”
“自然不会再有了,若是有,便叫郎君打他们板子!”
“嘿嘿嘿,大掌柜才不会舍得劳烦郎君呢,自己一人便抄着板子把人撵得屁滚尿流……”
常瑛满头黑线,上前来撵走这群越说越没谱的小屁孩:“去去去,闲得没有活干我就去找三娘子给你们多加些活计!”
瞪地那群小子一窝蜂地散了,她这才收了一副强装出的凶狠摸样,笑眼弯弯地拍了拍赵恪的肩:“阿恪,我就知道你可以!”
赵恪虚虚地张开手臂,示意她不必按捺自己,尽管来抱他:“那可算是不负阿瑛所望。”
少女依势上前,环住他劲瘦的腰线,埋在他怀间猫儿似的蹭了蹭:“眼下,我是既替你高兴,心中却又觉得担忧。”
“为什么?”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又耐心。
“那前来报喜的差役都特地提醒你魏佑臣不好对付,足矣可见他平日里行事是何等的张狂,加之他又是魏夫人的侄子,我害怕你在鹿鸣宴上吃亏。”
那日乡试刚一结束,魏佑臣便特地寻到了赵恪,想要强行邀请素不露面的赵恪去他的宴会上做客。如今赵恪杀出来拿了他是为囊中之物的解元,他可不得憋着一口气在鹿鸣宴上找赵恪的麻烦吗?
“我想帮你。”少女垂着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圈在赵恪腰上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
时间倒回两年,她还能够自信替当年的赵恪解决一切危机,可如今一路目送他越走越高,竟也出现了许多新的变数,逐渐超出了她的掌控。
赵恪耐心地由她抱着,抬手把她鬓边的碎发别在而后,低声安慰道:“阿瑛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正如常瑛心中有他的位置,所以不愿意让他前去涉险,他心中亦然把常瑛放在一个不可撼动的位置,同样希望自己万事都挡在小姑娘身前。
“这次就换我来保护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