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瑛,莫要忘了那日你的许诺。”
若是我此去有蟾宫折桂的那一天,你便答应给我一个名分。
凛冽的寒风吹得常瑛斗篷上镶得狐狸毛簌簌抖动,团团围在她的脸侧衬得她一张脸愈发白净小巧,此时听见赵恪这被风送来的这句话,一时竟没忍住露出笑来。
好似昙花初绽,冰雪消融,几乎难以抵抗地便能在人的记忆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等到赵恪的车马彻底瞧不见了之后,常瑛飞身上马,拉紧缰绳掉转马头,一路赶往松阳的方向。
快马加鞭三日之后,她终于趁着第二日的黄昏余晖,赶回了松阳常父常母的住处。
乍一进门,便感受到家中的气氛有些不对。
从前吴氏与常父闲着无聊,便常常在家中款待一众邻居陪着说话喝茶,故而这处赵家的老宅总是热热闹闹,从未想如今这般门户紧闭,寂静无声过。
她心下一紧,脚步轻轻地走到后院时,正正好看见吴氏搀扶着婉娘正在院子里走动。
婉娘如今怀胎八月,肚子却像绷到了极致的气球高高耸起,彷佛下一刻便要爆炸一般。
加之她这些日子每每生病卧床,食欲不振,更显得脸色蜡黄枯瘦,不似当年成亲时那般清丽动人。
看得常瑛心疼得直皱眉,急忙替换了吴氏上前扶着她,在院子里慢慢走动。
“嫂嫂,你怎么憔悴成了这个样子,大夫怎么说?”
婉娘身为当事人,竟然比她还淡定不少,拍了拍这位小妹妹的手,这才道:“大夫日日都来瞧,可惜瞧不出什么病症,大抵是我这身子虚弱,第一次有孕有些不适吧。”
“麻烦妹妹回家来真是不好意思,可你回了家,我真就安心不少。”几步路的功夫婉娘就开始喘气,扶着腰舒缓,“这些日子咱们家也不知沾了什么霉运,我身子笨重不说,可公爹好好地出趟门,却不知为何摔断了腿,娘给我们熬药,竟然差点点着了屋子……”
常瑛的眉皱得愈发紧,数种巧合聚集在一起,再用巧合去解释未免有些太过牵强。
看来她回家这一趟,还真算会对了。不然,单凭常父常母和婉娘一个新妇,哪里是那幕后之人的对手?
不管是何等的魑魅魍魉,把手伸进松阳,伸进常家,无疑触动了常瑛最大的底线,她绝对不会叫那人好过!
仔细看过常父的腿伤在逐渐好转之后,她心中的怒火散去了一些,安抚好忐忑的吴氏与婉娘,开始仔细排查家中有无不妥之处。
看了看婉娘憔悴的脸色之后,她打算从家中的饮食入手。
常家虽然如今家资不菲,可吴氏与常父都是苦惯了的人,搬进城里不再种田便是他们对于常瑛最大的让步,若是让他们每日如同贵族老爷一般什么活计也不做,那才是没病也要闲出病来。
故而赵家老宅虽大,可是常瑛并没有添置什么仆役,每日买菜做饭皆是吴氏与婉娘亲手操持。
二人每日前往西市买菜皆是随机挑选,回来也不曾假手于他人,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遍寻一圈之后,她决定喊来吴氏亲自问问情况。
“阿娘,你好好想想,家中除了你与嫂嫂亲自购买的食材之外,还曾经吃过什么?”
“啊?”吴氏脸色发白,她做了半辈子普普通通的农户,一时间乍然听闻家中有被下毒的可能,顿时慌了神,“也没有……什么异常吧?”
“我们日常饮食,也只吃自己烹制的食物,和老家村子里的人送上来的一点特产啊?”
“村子里送上来了什么?”直觉告诉常瑛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全年后山的鲜花丰收,制成了一些各色糕饼,由你喜鹊嫂子送上来……阿瑛,喜鹊嫂子她不可能害咱们啊……”
“阿娘,听我说,此后除了家中自制的食物,任何东西都不要入口,先闭门不出,等我回来。”
她匆匆骑了马,一身红衣消失在皑皑白雪之间,东行三十里之后,竟是又回到了常家村。
一别数年,常家村如今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有人在常家的香坊做工,几年下来攒下了不少银子,现在的生活水平自然直线上升,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贵宝地。
听闻她回来了,里正常武与管事喜鹊纷纷带着人出来迎接,把常瑛团团围住。
一一谢过诸位乡亲之后,她与常武喜鹊一同进了村中的祠堂,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二人之后,见他们神色坦荡,语言连贯不似作假,便直接开门见山,把常家发生的事情一并自己的猜疑,一起告诉了二人。
与吴氏的想法一样,这二人的品性与能力皆是检验过关的,她不相信他们会对送往常家的东西动手脚。如今,她想要借助这二人的力量,把那可能隐藏在暗处的人揪出来。
第59章 跳梁小丑被告知猜测的二人皆是一脸肃容,正色道:“姑娘有什么打算尽管吩咐,我们必定下死力去办。”
“无需这么严肃,如常行事便可。”常瑛朝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附耳过来后,低声嘱咐了一番。
随着三人神色如常地出了祠堂,好奇的众人纷纷探着脑袋朝此处看。
喜鹊上前驱散了村人:“大掌柜回来是为了巡视咱们山上和手中的活计,你们不需站在这里。打起精神,自去做活吧。”
见众人慢吞吞地散了,常瑛略略查看一圈后山与山下的作坊之后,便也翻身上了马,打算回城。
扬鞭之间,座下那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挥蹄长嘶,竟没有立刻发动步子。
等到常瑛勒住缰绳查看时,才发现刘婶子的儿子竟不知何时挡住了她的前路,呆呆怔怔地看着她。
常瑛挑眉,带着些逼视的意味朝他看去,却见这人脚步慢慢后退,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
三日之后,常瑛在常家村的布置终于生效。喜鹊趁着天光未亮,一个人悄悄地摸上了常家的门户,叩响了门。
常瑛早有准备地拉开门把人迎了进来,却看到喜鹊当成跪倒在地,流着泪道:
“大掌柜,我对不起您。”
“快起来。”常瑛扶起她满是落雪的身子,“这哪里是你的错。我交代你查的事情,查明白了?”
喜鹊含泪点头:“原本给叔婶送些特产开开胃,是我提的主意。却没想到差点害了大掌柜的小侄子……”
果然,村中真的有人对常家的吃食下了手!
从前她要常父常母搬来县城,其一,为了城中的生活方便不少,其二,便是为了提前规避村人因为常家乍富而起什么坏心。
没想到的是,千防万防,竟然还是被人趁了机……
“那人是谁?”常瑛的眸光比廊下的冰凌还要冷。
敢对常家人下手的人,她绝对不会放过。
“是刘嫂子!”
——什么?!
竟然是她?
当年她与吴氏素来交好,就算后来因为自己儿子的事情与吴氏闹得有些不愉快。她娘依旧念在这是老姐妹老邻居的份上,在常家的作坊里给刘嫂子留了一个位置。
这么说,她每个月端着常家的饭碗,竟然还想要对婉娘腹中的胎儿下毒手?
何等的蛇蝎心肠???
“那糕饼原本是各家都做一些,挑了好的给叔婶送来,却没想到刘嫂子她竟然在其中悄悄添了芦荟汁,正正好与孕妇相克……”
芦荟汁是大寒之物,月份小的孕妇误食便会小产。纵使婉娘的月份已大,却还是让她饱受了一番折磨。
可以想像,若不是常瑛及时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婉娘继续食用下去,稍不留神便是一尸两命的下场!
常瑛紧紧攥着椅子把手,指甲在其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恨不能生吞了刘嫂子这恶毒的女人。
“常武叔已经命人把刘家三口子给盯死了,只等大掌柜您一声令下,便把他们一家都给拿下,压到祠堂中去,按照族规处置。”喜鹊看出了她的愤怒,适时地出言表态。
“不——”没想到常瑛抬手制止了她,“你别忘了,还有我爹的腿上和我家走水的意外,还没有找到证据。”
如今看来,这两件事情也与他们一家脱不了关系。仅仅是给婉娘下药这一桩顶多打他们一顿,岂能解常瑛心头之恨?
“你且回去,暂时不要表露出来什么异样。”她眼中有一道锐芒闪过,“只告诉他们,明日我与父亲母亲都会回到常家村。”
“记得——是乘马车回去。”
“是,我一定办好。”喜鹊领命而去,如常一般张罗着欢迎主家回来,甚至还在下工前,单独问了刘嫂子,要给许久不见的吴氏准备什么东西接风。
刘嫂子难为情地笑笑,一副囊中羞涩的模样,任谁也想象不到她这和善的眉目之下有着怎样恶毒的心肠。
夜半三更时分,她便一个人偷偷溜上了后山,鬼鬼祟祟地捣鼓半天之后,才赶在天色欲明之前前来,如同没事人一样站到了村口欢迎常家人的到来。
等到常武喜鹊等人迎着常父常母进了门叙话,她又偷偷摸摸地摸到了停在后院后院,把手伸到了后院的车马上。
早早被常武安排好盯着她的人把一切都收入眼中,只等大掌柜一声令下,便把她就地拿下。
可出乎意料,常瑛却迟迟没有动静,竟然如同无事人一般,打算带着常父常母前去后山看喜鹊他们新种下的花木。
第60章 遇险后山南坡平坦,北坡却颇为陡峭,常父常母乘坐的那辆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山路上,身后跟着一长串的村人,刘嫂子自然也在其列。
元月的天气寒冷,马车车帘紧闭,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大家的热情,一路与走在最前头的常瑛说说笑笑。
直到一行人来到了北坡的山脊处,贫瘠的土壤与石块使得马车的车轴发出吱呀吱呀的摩擦声,叫人直觉牙酸。
众人都不由得小心了步伐,扶住了一侧的木质栏杆,留神于脚下的路之时,却忽然听到一阵惊呼声,最前头的那辆马车车轴竟然忽地倒塌,一下子便重重地朝着栏杆的方向倒下去。
顿时惊得众人一身冷汗名,看到那车壁落在了栏杆之上才略略安心。
可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那简易的栏杆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质量本就不过关的原因,竟然啪得一声断了!
“常叔——!”“吴婶——!”
喜鹊大呼一声,急冲冲地冲过去。
可山路狭小,她挤过去的动作显然赶不上那马车倾落下去,纵使用尽了全部力气,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沿着陡峭的山坡滚落下去。
队伍后面的刘嫂子眼睛快速亮了一下,看到那摔得散了架的马车,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踌躇着来到常瑛身边之后,她看着那震惊又颓丧地跌落在地的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快意而又扭曲,强行拿痛惜的语气盖过之后,她把手轻轻搭在少女的肩上,不无痛惜地安慰她道:
“阿瑛,节哀呀……”
小姑娘忽地抬起幽深的瞳孔,低声问她:“节哀什么?”
刘嫂子差点梗住:“……这北坡山高崖深,人跌下去岂有活路……”
这话说到一半,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愣愣地扭身回去看背后那些静默的村人,却在他们脸上,看到了一种整齐划一的嘲弄之色。
方才喊得最为大声的喜鹊此时一片冷然,无声地侧了侧身之后,正正好露出吴氏与常父二人慢慢沿着身后的上路上来。
“你们!你们……不是摔下去了吗?”
她的瞳孔陡然睁大,神色慌乱,仿佛大白天里见了鬼。
“呵!你以为自己的计策有多高明,熟不知阿瑛早早便看在眼里,根本就没有要我们上马车!”吴氏气得浑身发抖,纵使女儿早早给自己透露过实情,可亲眼看到曾经的老姐妹这么谋害自己,还是震惊又难过,“我们常家哪里对不起你?”
是啊,常家建起制香的作坊,第一个去寻的就是刘婶子来做工。这些年刘家一家三口月月都靠常家的工钱为生,就算是刘嫂子屡屡因为撮合阿瑛与自己儿子,搞了不少小动作,吴氏也仍旧念及旧情,没有把她赶走。
谁知而今,竟然活生生上演了一场农夫与蛇!
这下人证物证俱在,村人亲眼所见刘嫂子谋杀常父常母,此时拿下她多的是有证人可以作证。常瑛便也不再等待,挥手示意常武带人把她架起来之后,即刻押送到松阳县衙,要求刘县令秉公处理。
众人睽睽之下,刘嫂子面如死灰,很快便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
因为嫉妒常家乍富和想要报复常瑛不肯嫁给自己儿子,当夔州赵家的那些人找上她时,刘嫂子便选择与他们合作,向常家下了一系列黑手。
她的儿子与丈夫两股战战地站在公堂上,纷纷表示对此前对刘嫂子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恨不得当场与这个疯婆子撇清关系。
可常瑛冷笑一声,不无讽刺道:“松阳县城距离刘家有三十余里,她频繁往来与村子与县城,形迹鬼鬼祟祟,你们就真的一无所知?”
二人顿时梗住,因为恐惧而咬紧的下颌什么话也说不出。
要说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不可能的。可因为身为丈夫的那点懦弱和儿子的那点邪念,让他们纷纷在其间选择了沉默,心中不无期盼刘嫂子得手,在常瑛失去父母家人的凄惶之下,给自己儿子一点可趁之机。
万一能成,可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事!背靠如此能挣钱的常瑛,他们后半辈子能过的比常父常母还威风。
万一事情败露,就只咬死了自己不知道此事,把罪责都推到刘嫂子身上。
可惜,这等暗搓搓的心思瞒不了众人,更瞒不了常瑛,当场戳破他们的打算之后,方才还安静的刘嫂子癫狂地挣扎了起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费心为这爷俩谋划,如今他们竟然想要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她一人身上。
被衙役死死地按住之后,她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也逐渐熄灭了,死灰一般盯了常瑛半晌之后,忽地痴痴地笑了起来:
“你以为……你赢了吗?”
这疯癫一般的呓语让常瑛心中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抬手扯住她的衣领之后,她低声逼问:“你还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