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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三,丹桂飘香,贡院之内早便张灯结彩,一群春风得意的举子们已经略有薄醉,齐声举杯共唱《鹿鸣诗》,作魁星舞。
赵恪四平八稳地端坐在右侧的第一席上,正正巧与魏佑臣的位置遥遥相对。
那人显然素日里交游广泛,此时不住地有人上前来敬酒致意,把他的坐席处围拢的热热闹闹,倒显得赵恪这一处好像被排挤了一般,分外冷清。
可惜赵恪虽然比他还小上一岁,但心智坚定非常人可以比拟,只当他们是小孩子过家家,丝毫不做理会。
怡然自得地慢慢品着杯中的清茶,顺带仔细研究了一下桌上摆着的新奇糕点。打算回去复刻一把,好叫阿瑛也尝尝鲜。
魏佑臣来者不拒,动作豪迈,纵使酒量不浅,没一会儿也喝得醉醺醺起来。甩了甩迷迷糊糊的头,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带着自己那群好友摇摇晃晃地起身,直奔赵恪而来。
赵恪早就料到他们必定会来上这一遭,此时倒也坐得安稳,波澜不惊抬眼望向魏佑臣,眸光分外清明。
第55章 吃软饭“今日是中丞大人的鹿鸣宴,赵兄怎么能只饮茶,不饮酒呢?”不待赵恪答话,他便顾自地斟满了一杯酒,抬手递到了那人身前。
围观的众人自然知晓魏佑臣这举动有些强人所难的意味,但是为了卖给这位魏家公子一个面子,寻常人便也就此接下,饮酒平事。
可出乎意料,赵恪没有接。
甚至对这位魏公子的话置若罔闻,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
在场的举子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胆子小已经在默默后退,免得被溅上一身血。
魏佑臣不负众望,一张脸上果然在积蓄怒气,把那杯酒重重地按在了桌上。
“赵兄是不给我面子,还是不给中丞大人面子?”
“鹿鸣宴惯例有二,一曰鹿鸣诗,二曰魁星舞。这是本朝自开国而来便定下的规矩,而不知何时增加了必须喝魏公子的酒这一项?这也是中丞大人的意思吗?”赵恪说话间依旧慢条斯理,可画中的意思却不那么平静,隐隐透露出锋芒。
方才坐在主位之上饮酒的周大人仿佛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笑着开口喊住了这位妻侄:“佑臣,鹿鸣宴上确实没有必须要饮酒的道理,不要为难赵解元。”
“赵解元”这三个字似乎戳中了魏佑臣某个不如意的心事,朝着赵恪冷冷一笑之后,他到底是暂且忍耐下来,朝周大人进言道:“姑父,侄儿也知识见赵解元孤单,想要与他交个朋友,既然他不愿意喝酒,那便罢了。咱们一同研究诗赋,也是好的。”
堂上的周大人含笑点头,看着这位妻侄撩了撩衣袍,挤在了那位赵解元的旁边坐着。
他有意纵容此事,并不仅仅是因为魏佑臣是他的妻侄,当然也有赵恪当年为了给父亲报仇,不惜在贡院面前威逼州府,让他没少在同僚面前落下面子。
而今虽然顾忌着那张答卷实在是优秀,不得不点了他做这个解元,但在这鹿鸣宴上魏佑臣出手挑衅,那不过就是小辈之间的打闹。他也乐得让赵恪吃下这个闷亏。
“听闻赵兄这一年来,并没有在客栈或是别院下榻,反而是住在了夔州的常家香坊里?”魏佑臣带着一丝恶意的嘲弄。
“嗐,”他身后以为油头粉面的中年举人跟着他一唱一和,“那常家香坊势大,短短几年时间便积累了数不尽的真金白银,难免叫人艳羡。”
“什么?竟然这般厉害,那我们这位解元大人,岂不是有吃软饭的嫌疑了?”
他的声音有种刻意的滑稽,引得众人纷纷配合地笑出声来。
赵恪的平静也成功地被打断,捧着瓷杯的手指一抖。
不过……
他不是生气羞恼,而是觉得太过好笑。
魏佑臣兜兜转转折腾了半天,这便是他想出来戳自己心窝子的法子?
若是旁人或许真的会引以为耻,恨不得堵住所有人的嘴。可惜,他今日遇上的,是赵恪……
三年之前的刘嫂子便造过大同小异的谣,道是赵恪留在常家,名不正言不顺,多少有些吃软饭的嫌疑。
不过,当年压根没人把重点放在吃不吃软饭上,赵恪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第一反应便是默许了这种流言传播,还在常瑛面前买了不少可怜,成功地得了一个名正言顺童养夫的名分。
而今魏佑臣旧事重提,让赵恪的眸子忍不住泛起了一点异彩,一瞬之间,想到了许多更深层次的东西。
或许,这是向阿瑛要上一个名分的时机?
“喂!”或许是见他只顾得笑,却不答话,魏佑臣耐心耗尽,又使劲拍了拍桌子,“赵兄,您可要对我们这些同榜们解释一二,免得大家误会了你,污了你的声名?”
“不——”
把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盘算压下,赵恪回过神来,郑重地拉住了他的手:“不必替我解释,谢谢。”
请加大力度,早日传到我家阿瑛的耳中,好吗?
魏佑臣顿时瞠目结舌地长大了嘴,酝满腹的嘲讽卡在喉间,好似一根鱼刺一般不上不下,让他极为难受:
“你……你你你说什么?”
“我破家流亡以来,一餐一饭皆是阿瑛供养,为父亲报仇,更少不了她来回奔走,还有今日能坐在这里,也是阿瑛不厌其烦的鼓励……”赵恪一脸肃容,一时间倒牵出不少真情实感来,“我常常想着世人不知阿瑛的付出,也太亏欠了她一些。如今既然魏公子提起,那我讲一讲也不妨事。”
魏佑臣气得想走,却被他的手牢牢按住了肩膀,又听到那人诚心诚意地拜托道:“魏公子交游广泛,若是能够让更多人知晓,便再好不过了。”
魏佑臣:……
众人:???
他一定实在开玩笑!一定是由于接受不了吃软饭的侮辱,故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没有人会不在乎被人骂做吃软饭!只要他们坚持散布消息,总有一天赵恪会坚持不住哭着求他们!
他魏佑臣不是那么容易便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才不会中赵恪这一出空城计。
锦衣少年气得大步站起,剩下的半截鹿鸣宴也没吃进去,一看便是憋了劲儿打算好好报复一番赵恪。
没掺和进来的其余人见他较了真,纷纷忍不住把同情的目光投在赵解元的身上,心道他这般的少年英杰,可不能被魏佑臣就这般毁掉。
……
赵恪心情大好,对周遭神色各异的目光恍若不觉,等到子时的散宴钟声敲响,便率先离席朝主位之上的周大人告辞。
这一举动落在众人眼里,无疑做实了他的心虚与惶恐,愈发在心下默念:真是可怜了赵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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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常瑛忙着在其它州府开铺子的事情,只嘱咐了一个伙计等在贡院门口,接散席的赵恪回家。
那伙计也是个半大孩子,守了上半夜忍不住靠在车辕上打盹儿,听见动静急忙甩了甩头,一骨碌爬起来:“小郎君,您回来了。”
“嗯。”
装可怜这件事赵恪也算是驾轻就熟,此时面对伙计热情的招呼也只是轻声回了一个“嗯”字,便一眼不发地上了车,眉眼之满是落寞之色。
留下年纪不大的小伙计站在原地茫然地挠了挠头。
一路无声地将这主子送回了香坊之后,他忍不住悄悄地对着赵恪打听:“郎君,可是今日的鹿鸣宴有什么不快?”
马车之内的车帘未动,隔了一会儿却忽然传出来一声寂寂的叹息:“不过是一群无趣的人罢了,值不得伤神。”
伙计听得心头一颤,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今日郎君一定是受了大委屈!只不过他一惯好脾气,不肯与人置气,此时一定在暗地里伤心……
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大掌柜!
让大掌柜给郎君出气!
这实诚心眼儿的孩子目送赵恪进了房门,第二日一早便在常瑛的小院之前等候,直到辰时三刻出来,终于等到了晨起的常瑛。
“小六,你怎么在这里?脸色还这般严肃,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常瑛倾身询问。
“回大掌柜,不是我的事情,是赵郎君遇到了麻烦。”小六绷着一张脸,严肃地冲常瑛回禀。
“哦?”常瑛也正色起来,“可是昨日鹿鸣宴出了什么事?”
“一定是的大掌柜!昨日郎君回来便郁郁不乐,把自己关在房门之中至今还没有出来。”
常瑛皱起了眉。阿恪不是什么心智不坚之人,不会因为寻常小事便动容变色至此。
她心下思索,步子却不停,不一会儿便来到了赵恪的房外,打算先了解一下情况。
轻轻扣了三门之后,里头的人毫无动静。等到常瑛屏气凝神了半晌打算再扣时,才听见赵恪起身的脚步声。
一双素净白皙的手拉开了房门,露出里头衣衫有些凌乱的赵恪来,小声唤了她一声:“阿瑛……”
常瑛脸上的肃色再次加深了几分,摆手示意小六出去之后,她抬脚进了屋子,余光扫到了赵恪尚且没有折叠整齐的被子。
他素来勤勉用功,每日不到卯时便已经开始坐在书案前诵读功课。今日已经到了辰时,竟还是一副消沉的样子,看来是真的遇到了什么大事。
柔和了嗓音之后,她小心翼翼开口询问,生怕再刺激到赵恪什么:“昨日的鹿鸣宴,魏佑臣做了什么恶事吗?”
赵恪闷闷地坐在书案后不说话,拿那纤长垂落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失落彷徨,对常瑛的问话避而不答。
见少女催促得急了,这才寞然地开口:“阿瑛,不要问了,他们说的,也是实话。”
这般吞吞吐吐不利落的态度气得常瑛想捶他,不过看到少年憔悴失色的白净小脸之后,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出门便撸了袖子,立刻喊了人来出去打听,打算快速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后,找魏佑臣算账。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伙计相当卖力,不过半日的功夫,便给她带回来了消息:
“昨日鹿鸣宴上,魏公子逼迫郎君喝酒不成,便拿郎君没出息吃软饭来羞辱人……”
“见郎君不愿意计较,今日特地派了仆从,在城中四处散播此事,破坏郎君的声名!”
第56章 人自渡“——啪!”
常瑛一掌拍在桌上,力度大到让那黄花梨的桌子都为之一颤,桌上的杯盘也是一片狼藉。
聂三娘闻声赶来,一边小心翼翼地劝她坐下,一边抬眼示意伙计把那桌子收拾收拾:“大掌柜,悄悄气。”
“魏佑臣拿不到魁首便心怀怨恨,做得也太过分了些。”
这段日子铺子开的顺风顺水,她鲜有这般动怒的时候。
而今这件事,单是看看赵恪那副黯然的样子,她都恨不得把魏佑臣给暴揍一顿。
“可魏佑臣毕竟是魏夫人的亲侄子,又素有才名,我们要怎么办?”聂三娘皱着眉。
论出身门第,夔州赵氏与魏氏多年以来分庭抗礼。可如今魏佑臣凭借着家族的遮蔽兴风作浪,赵恪却因未付报仇自请除族。两方单论家族之力,不能相提并论。
依照她的想法,还是要先劝赵郎君想开点才是。
不过,显然常瑛不是这般温水煮青蛙,能劝身边人压下这口气的性格。
安逸这些日子,也该告诉那一小撮不安分的人,自己可不是上不了马,提不了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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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月黑风高,秋风萧瑟。
魏佑臣交游广泛,二更十分才从酒肆之中醉醺醺地出来,挥退身后恭维着送他的一众狐朋狗友之后,他倚在自家书童身上,醉醺醺地进了巷子。
夜色已深,巷子里曲折冗长,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见一人。
书童有些害怕,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可惜魏佑臣饮醉了酒,身子沉甸甸地拖不动。
他越来越急,却忽地在背后听到一阵尾随的脚步声。让他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背上一阵阵发凉,正想要回头去看看来人的面目,却被人眼疾手快,一个手刀便劈晕了过去。
连带的无人搀扶的魏佑臣,都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黑巾覆面,一身短打的常瑛冷酷地挥了挥手,示意跟着她来的伙计们把这碍事的书童拖走,自己却上前一步,提着魏佑臣的衣领,便把他给扼了起来。
“咳咳咳……”魏佑臣被提得无法呼吸,不得不睁开了迷茫的眼睛,随即吓得浑身一颤。
“你们是谁???”
“告诉你,我可是夔州世家子弟,身上亦有举人的功名,你贸然把我怎么样,可是要杀头的重罪!”
那人冷冷一哼,黑巾之下竟然是清亮的女儿音:“少年中举,阁下可是姓魏?”
“正是。”魏佑臣很想再次骄傲起来,奈何自被一个小姑娘提起来的姿势过于屈辱,他只得好生好气道:“我姓魏,名佑臣,并未得罪……”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常瑛一拳砸在了脸上,疼得他顿时忘记了自己还要说什么,抽着气捂住自己的脸,疼得险些飙起泪花。
这是个什么路数,也忒不讲理了一些?
可惜,常瑛今日来,便是来教这位小少爷什么是道理。此时也不曾假手他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着魏佑臣一通乱揍,疼得他眼冒金星,惨叫连连。
直到他面上一片轻轻紫紫,肿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常瑛这才拍了拍手,满意地站了起来。
身后跟着的伙计纷纷吓得咽了一口口水,看向大掌柜的眼神交织着崇拜与畏惧。
这是个什么样的小魔头,凭着自己一个人,便把这二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让他们这些跟班杵在这里毫无存在感。
原本的摩拳擦掌毫无用处,还得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生怕这血一不小心便溅在了自己身上……
见魏佑臣被打得彻底服了软,常瑛这才停了手,带着一众小弟扬长而去,留下魏佑臣孤零零地躺在暗巷里直哼哼,险些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