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三人刚告一段落还未各自回营帐,便有士兵匆匆掀开帘子进来,单膝跪地将信托过头顶,呈到陆凛面前。
他的脸上尤带两道刚结痂还未愈合的箭伤,再深些便可见骨,那英俊的脸庞更多了几分悍然煞气。
浓眉微微蹙起,男人大步上前接过信,就地拆开。
里面有两张信纸,一个是温嘉辰写的,一个则是嘉月。
陆凛很巧的先抽出嘉月的信纸,而温嘉辰的连带着被拽出来飘落在地上,孤零零的。
余光扫了一眼,他也没捡,先将染了嘉月柔柔女儿香的信纸放到鼻尖闻了闻,眉眼间那抹褶皱渐渐没了,唇角扬起,那笑看得另外两个副将一愣一愣的。
觉得眼前的人像被另一个魂附体了。
“孩子与我都安好,勿念。”
信纸展开,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并非力透纸背,却又颇具独到的风骨。
是嘉月的字,但许是太久没看到,陆凛一时移不开眼。
观字如观人,他的眼前已浮现出小东西坐在书案前写了又扔,写了又扔,咬着唇瓣想多写又拉不下脸的有趣场景。
唇畔的弧度更浓烈了几分。
这么长时间过去,她那点脾气应该也被磨没了。
他班师回朝那天指不定得扑到他怀里又哭又笑地说“陆凛我想你了”。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男人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唯独那笑意始终未散,旁人看了只觉得陌生到汗毛倒竖。
这可是在刀箭堆里都能面不改色杀出血路,仿佛刀枪不入不会死的杀神啊。
怎么能笑得这么,春风得意……
像是刚历了一场畅快淋漓的风月事,但关键是他只是闻了一下信纸,莫不是那上面撒了药?
两个副将正要往不好的地方想,便见陆凛从容地收了笑脸,将那张信纸仔细地折好塞进紧贴胸口的位置,接过另一个副将捡起来递给他的信打开。
一目十行地扫过后,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在京城欺负小东西,还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想搅乱边境战事?
他娘的等老子回京挨个扒皮抽筋,给孩子做人皮鼓。
五指收紧,内力涌动间,信纸变成了碎末,细雪一般从指缝里纷纷扬扬地落下。
营帐内压抑得喘不过气,两个副将面面相觑,纷纷用内力化去这阵可怕的波动。
要不,陆将军再把刚刚那封信拿出来闻两下?
……
与西戎再度交战的那天,漠北晴空万里,鲜血将大片黄沙染成了暗红,不停地蜿蜒,最后流向雪水化成的漠河。
这一仗陆凛和大多时候一样身先士卒,但今日他始终高坐马背,戴了半张银色面具,眸子偶尔有几分闪烁,喉结时不时地上下滚动。
反倒是在他身后不远的士兵一杆□□染满鲜血,武得虎虎生风。
而一众将士,包括高坐马背的人其实都以那护卫为中心眼,跟着他的步调往前挺近。
只不过此刻战局激烈,敌我难分,没有人会留意。
暗箭从背后飞来时,那护卫余光微动,凤眸中竟划过一抹笑意,从容地翻转手中的□□,飞身踢走两个西戎小兵,顺势用枪柄捅了马背上人的腰眼,对方疼得下意识弯腰俯身,那冲他后脑勺来的箭直直地插进他肩头,他身子一歪,格外利落地一头扎进沙地里,躲过了之后飞来的几支箭……
“陆将军中箭昏迷!立刻撤退!”
不知是谁吼了一句,而后便有人将地上的人架起来放上马,打马远遁,其余士兵也如潮水般退下去,像是提前演练过,从容有素。
西戎人害怕有诈不敢深追,便眼睁睁看着他们远去,直到扬起的尘土全部归于沙地,视线恢复清晰,方才返回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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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将军,咱演这一出真有用吗?”
“毕竟西戎如今就剩他们八个部落,肯定是谨小慎微,哪敢说攻就攻?”
副将和陆凛一同站在舆图前,看着他将最前方那面绘着秦国图腾的小旗拿起,又往后嵌了点,忍不住出声询问。
以退为进没错,关键是对方得踩进他们退出来后留下的坑。
“那就给足他们胆子。”
“把‘我’伤重难治的消息放出去,往死了说。”
陆凛转过身来到桌案前坐下,头也没抬,将嘉月的那封信拿出来展开,指腹摩挲了两下,翘起腿支着下颚痞懒地看着,好似能将它盯出朵花。
勾了勾唇角,他笑得漫不经心又透着些老油条惯有的蔫坏,拿出一张纸在上面落下“老子没事”四个字,便将它叠起装进信封,传来驿使,让他将军情战报和这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城。
“那三张嘴还没撬开?”
将嘉月的信叠好塞回胸前的衣襟,陆凛抬头看向依旧站在舆图前研究的副将。
第49章 晋江独家 归京
“他们受过专业训练, 要么生要么死,就算被俘虏也极少开口。”
摇了摇头,副将的神色凝重之余又带着愤怒的杀意。
他们在边境出生入死, 京中竟还有人使阴招妄图背后伤人,破坏无数将士用血汗换来的战果。
“别废这破功夫了。”
“回京直接丢去大理寺。”
眉头短暂地蹙了蹙,陆凛心里多少有点不舒坦。
虽然这事也和温家有关,把死士丢给温嘉辰处理无可厚非, 但多少显得他没有温嘉辰的本事。
只会粗.暴地一刀下去解决问题。
收紧拳头, 陆凛眼底多少浮起些暗色, 怒意迭起, 又想到嘉月总嫌他不会说话, 不会哄人的样子就更堵得慌。
每次做那档子事也是, 总哼唧着嫌他没轻没重。
太他娘的不爽。
于是陆凛索性脱了战甲, 赤着腱子肉越发结实的膀子去外面练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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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信到京城时, 嘉月刚披上皇后娘娘送给她的红狐大氅。
十二月初宫里来了一堆赏赐, 都是给她的,这不过是其中一样,与其它奇珍异宝相比只能算寻常。
在有心人主导下即将越演越烈的谣言瞬间没了声息。
秦绥帝和皇后无声地告诫所有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人, 虽然嘉月不曾嫁入东宫,但也没有失去圣宠。
今日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又像会落雪,嘉月的肚子大了不少, 身子重,再加上天冷便也懒得多动,坐在窗畔看了会院子,逗了逗怀里的团团, 就让秋玉将窗户关起来。
将团团放回它的小窝,嘉月又把暖洋洋的手炉抱在掌心,垂眸看着,眉眼间晕开几分柔意,眸色显得悠远。
这是陆凛买给她的,整理东西时正巧看到,她便让秋玉收起来一同带回京城。
哥哥说陆凛他们如今已拿下西戎十九个部落,想来再过不久他便能回家了。
想着,嘉月忍不住扬起唇角,眉眼弯弯,如月牙般清亮美好,秋玉和春锦看她笑得这般甜,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只是屋内这片温馨没过多久便被不请自来的温嘉清打断。
她一扫之前的阴郁愤懑,如今眉眼间的得意之色像是要满溢出来,看到嘉月便扬起下颚,趾高气扬,形似斗胜的母鸡。
前不久端王正式下聘,皇室宗亲成亲的仪式和流程较寻常官宦人家繁琐些,排场也隆重。
如今京城无人不知温嘉清端王妃的位子稳了,就等礼部与钦天监选定良辰吉日。
不过这些与嘉月无关,端王的为人她已有所了解,自然不会去凑热闹。
但她今日会跑来嘚瑟,定然是有了什么能下她面子的事。
“姐姐,过了年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便要亲自教导妹妹礼仪,你可要一同进宫去学学?”
一袭杏黄色长裙,披白色斗篷的温嘉清不请自坐,拿起嘉月放在桌上的刚缝好的女孩的肚兜在手心把玩。
“那你便跟着嬷嬷好好学吧。”
“我如今身子重,礼仪又是皇后娘娘亲自教导,无需浪费这些时间。”
嘉月的余光轻轻扫过被她捏在指尖肆意蹂.躏的藕荷色肚兜,贝齿微微用力咬住唇瓣,压下心底的怒意,只垂下眼帘摸自己的肚子。
没事糖葫芦,这个我们不要了。
娘再给你绣一个更好看的。
“你少得意。”
“边境传来的消息还不知道吧?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一声。”
“温嘉月,你或许没几天就成寡妇了,说不定还得被他牵连着下大狱。”
“看看到那时候陛下和皇后娘娘还会不会偏爱于你,估计能留你一命都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
“你最好是跪下来求我,说不定妹妹心情好就勉为其难地饶你和你肚子里的贱种一命。”
指尖一松,那皱得不成样子的肚兜便轻飘飘地落在温嘉清脚边,又被她的绣鞋踩在脚底,狠狠碾压着。
而嘉月因为她的话一双美眸骤然失了聚焦,纤细的手死死地扶着桌沿,指节凸起,白嫩的手背上青筋隐现,微微颤抖。
不会有事的。
陆凛那样聪明的人不可能中如此低劣的算计,更何况大哥也给他去了信,让他注意提防……
虽然不停地在心里做着自我安慰,但嘉月的眼眶还是红了,氤氲起浓重的雾气,而肚子里的孩子像是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踢了一下脚,动得比平常厉害,少女脸上的血色甚至也在渐渐消失。
“春锦,秋玉,我乏了。”
“让她出去。”
紧咬着唇瓣,嘉月努力瞪大双眼将泪水束在眼眶里,不愿在温嘉清面前漏出半分狼狈,让她嘲笑。
“是。”
秋玉和春锦二人直接上前攥住她的胳膊,合力将她往外拖拽。
她们都知道不必和听不懂人话的人浪费口舌。
没一会温嘉清便被弄得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再加上她始终在挣扎吵闹,活像个泼妇。
“你们都死了吗!”
“快过来给我打这两个贱人!”
温嘉清先瞪向她的贴身丫鬟,又偏过头冲门口两个几乎将头埋到脖子里,装聋作哑的婢女咆哮。
但她们的腿脚像是被钉在地上,都纹丝不动。
忤逆温嘉清回去至多是被打骂,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违逆温嘉辰……
想到先前那个对嘉月无礼的婢女的下场,她们便全身哆嗦。
死其实没那么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将温嘉清拖拽到门口,秋玉看了一眼春锦,两人默契地交换眼神,而后秋玉淡然松手,由着练过武力气大的春锦用力将她推出去。
温嘉清被门槛绊倒,脸朝下载在冰凉的地上。
下人日日打扫,这地不脏,但她在上面趴过后还能不能这么干净便未可知。
“温嘉清,我活着,你便不会得偿所愿。”
“有些冷了,关门吧。”
嘉月别过脸不再看地上的人,一滴泪自她眼眶坠落,滴在手背,蜿蜒而下。
她不需要忍耐温嘉清,可明知会激怒她,让她狗急跳墙依旧如此,便又是另一回事。
为了引蛇出洞用陆凛的性命,乃至许多将士的鲜血和牺牲做饵,将他们置于可能功亏一篑的境地,如此做或许比温嘉清还要过分。
缓缓合上眼睛,嘉月紧咬着唇瓣压着喉间的抽噎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在手背。
陆凛,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的信。”
她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大哥低冷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嘉月的脑子里还有些“嗡嗡”声,又乱又昏沉,但并不影响那话语一遍遍回放,飘落在她心尖。
嘉月猛地一激灵,睁开酸痛的眼睛,里面一片灼人的急切,只倒映着温嘉辰手里的信封。
怔怔地看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的女子伸出颤抖的手,将它握在掌心,饶是泪水已经滴在信封上,饶是心脏像是要撞出胸腔,她依旧没有直接撕开,而是和过去一样小心地扒开火漆,将信取出来,缓缓展开。
“老子没事。”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跃然眼前。
嘉月甚至能猜到他写下这四个字的神情。
定然是带着恶劣的玩味笑意,笃定了她会为此伤心焦灼,内疚不安。
混蛋陆凛。
她将信紧紧捂在胸前,再没克制自己的哭声。
即使知道他中暗算的可能性并不大,但嘉月的一颗心直到此刻才真的落下。
“若之后一切顺利,他一人快马加鞭或许能赶在新年前进京。”
温嘉辰没有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他的视线落在地上那褶皱不堪的孩童肚兜上,俯身将它捡起。
“烧了。”
无甚情绪的两个字却让秋玉和春锦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过来,答应照做。
这是嘉月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倾注了爱意,她们都看在眼里,如今要烧得一干二净,如何忍心。
“去吧。”榻上的少女哑着嗓子轻声道。
她没有看哥哥手里的肚兜,只用帕子将被泪水打湿的信纸小心地擦拭,叠起,装回信封。
有些东西脏了还可以用,而有些强留下来只是在膈应自己。
“是。”
她们异口同声地应了,秋玉上前用双手接过温嘉辰手里的肚兜,离开屋子。
嘉月不想留,并不代表想看着它在自己眼前被烧得一干二净。
“阿月,任何人都不值得你如此。”
双手负在身后,温嘉辰看向用木栏围起的墙角,团团正蹲在柔软的垫子上啃着菜叶,两只大耳朵格外精神地竖着,时不时地动一动。
她与太子养的那只兔子死后,他见她郁郁寡欢,便问她要不要再养一只更好看的小白兔,而那时的阿月想也没想便摇头,说自己以后不会再养了。
或许只是那个让她有所改变的人不曾出现罢了。
“大哥,年后你便要成亲了,若是大嫂听到这些话定会伤心的。”
“这世间不止有他值得我如此,娘,你,二哥,孩子,爹爹,皇后娘娘,陛下,太子殿下,或许日后还有其他人,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