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事?”进了主院内厅,江既白看着跟进来的大管家,疑惑地问了句。
林大管家莫名觉得膝盖中了两箭,但还是坚强地硬着头皮掏出张名帖呈上,道:“爷,除了夫人和二公子要来的事,还有两件事得跟您和夫人禀报。首先,便是这东宫的帖子。下晌时梁詹事亲自送过来的,说是太子请您和夫人明日过府一叙。”
江既白高高挑眉,接过名帖快速扫了一眼后递给明锦,“这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毕竟同过窗,又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江既白对太子还是颇有些了解的,志大才疏,又死要面子。这几个月以来,屡屡被自己抓到小辫子、看到他在皇上跟前爱挨骂挨打各种丑态,按理说,他应该巴不得这辈子都不看见自己才好呀?这怎么还主动往跟前凑了?脑子被皇上砸出毛病了?
明锦将帖子交给卿云收着,对于太子的邀请,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吧。”江既白见明锦略有些疲态,不欲让她多坐,说完了好早点梳洗上床歇息。
林大管家也是极有眼色的,只略略犹豫地飞快瞄了明锦一眼,如实禀道:“昌王妃……小产了。”
丁明媚小产了?
江既白眼底浮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讥讽,“她确实该小产了。”
一个“该”字咬得极重。
明锦看着大管家的神色,嗅出一丝不同寻常,“林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大管家回道:“今日一早,昌王妃送薛氏出京,一直将人送到了三十里亭才作别,上马车时不小心踩偏了马凳摔了一跤,当时就见了红……”
江既白神情一敛,“她真的有孕了?”
“是。”林大管家刚听到消息的时候也觉得无语,“就近送去了庄子上,依然先去的府医署,没找着佟医官,就请了咱们新安插进去的曹医官。据曹医官回报,摔得不是很重,只是孩子怀得不稳,母体也不够康健,这一胎是肯定保不住的。”
“她自己就一点都没察觉出来怀孕了?”江既白仍觉得不可思议。
明锦双手交扣拢在身前,宽大衣袖遮盖下正好是托着自己肚子的姿势,“心虚吧。婚前那次小产她伤了身,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有孕了,这才在我放出怀孕的消息后想到了去母留子以庶充嫡的办法。心虚作祟,她即便有了恶心头晕嗜睡这般怀孕初期的征兆也不会往这方面想,更不敢让人诊脉。”
月信什么的,并月也不算稀奇,甚至是心情过分焦虑等情况下,月信不准也是常见的。
“曹医官说,流掉的孩子已经两月有余,以昌王妃的情形,能保住命已是万幸,此生怕是再难有子嗣了。”林大管家道。
上一世,她为了后位,视亲生儿子为筹码、为工具,这一世,再无子女缘分应该就是最大的报应了吧。
明锦幽幽叹了口气,不为丁明媚,只为上一世那个怯懦却乖巧思敏的孩子。也好,这一世愿他能投生在一个疼惜他的好人家。
该禀报的都禀报了,林大管家见明锦脸上露出疲色,忙退了出来,让夫人早些歇息。
“孩子没了,那是丁明媚她自己作的,与人无尤,你不要多想。”睡前,江既白照例给明锦揉腿,见她眉眼间依旧有一丝黯然,宽慰道。
明锦靠着身后的锦被和引枕,闻言笑了笑,道:“放心,我没有自责,我只是觉得很感慨,幸运和不幸,真的好像只在一念之间。如果丁明媚不折腾那么些歪门邪道,她所求的已然如愿。”
江既白换另一条腿继续按揉,闻言嗤笑:“可她是不会这样自我反省的,只会将所有的不幸都怪到命运不公、怪到我们这些不由着她榨取利用的人头上。我已经交代林叔了,让他加强关注丁明媚的行踪举动。我觉得,也应该知会老太太和大哥一声,让家里也警醒着些。”
明锦深以为然,“嗯,过两天咱们回去一趟,我跟祖母说说,还得告诉他们母亲和二弟要来的好消息。”
“你好像很期待见阿勤?”江既白早就发现了,在大门口那会儿听到阿勤要来的消息,她的眼睛就亮亮的,期待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总不能告诉他,你弟弟在上一世可是被誉为大宁第一财神爷的传奇人物,你率领三十万镇北军几乎年年打仗,一直把汗庭驱逐到了漠北之北,他坐镇阙州调度粮草辎重,总领阙州一方财政,非凡没有被连年征战掏空银库,反而让阙州成为了关外小江阳。
这样的人物,明锦实在是好奇,他是怎么长成那样的。
“哦,我是很期待能见到二弟啊,时常听母亲和阿翎提起他,说是漂亮又安静,可人得很!咱们的孩子如果也能像小叔叔这样招人喜欢就好了……”
江既白瞪着眼睛连连摇头,“可别!那小子是蔫儿坏,小小年纪就油盐不进,咱家小棉袄可不能这样!你还不信,我跟你说……”
世子府的主院寝房里,地龙和火墙把屋里烘得暖融融的,床幔内低声慢语,是江既白在一桩桩一件件细数自家弟弟的不可爱行径。
而在京郊的庄子上,上房的寝房内也是温暖如春,但丁明媚却再次体会到了如坠冰窟一般的彻骨之寒。上一次尚且还有母亲陪在她身边,还可以博取江仲珽的愧疚。可这一次,不仅没有母亲陪伴在侧,更是连告诉都不敢告诉江仲珽。她的孩子,她此生最后一次本可以拥有的亲生孩子,就这么永永远远失去了,以这种荒谬又无声无息的方式。
她痛,她悔,但她更恨!
恨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为何总给她如此多的磨难,为何让她的命运如此多舛。也恨那些在她痛哭时却在尽情欢笑的人。等着瞧吧,看谁是能笑到最后的人!
昌王府,魏林将跟踪王妃所知的情况一五一十尽数禀报,江仲珽还没有所反应,大管家和兰羽双双变了脸色。
挥退魏林,又屏退了大管家和兰羽,房中只剩下他一人的江仲珽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暴戾,一声低吼中生生捏碎了掌中的茶盏,鲜红的血掺杂着细瓷碎末和茶水滴滴答答砸在地上,更砸在他的心头。
屋外廊下,前来通报的门房看着如临大敌一般站在门口的大管家他们,下意识害怕缩了缩肩膀。
他来的好像很不是时候?
第86章 妇唱夫随
“什么事?”
良久,听到自房内传出的低沉声音,大管家忙推了推垂头缩肩的门房。门房一个激灵回过神,忙不迭禀道:“启禀王爷,祁东家带着十几位东家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请示您。”
话音未落,房内就响起脚步声,少顷,房门被拉开,露出江仲珽平静如常的脸。
兰羽却眼尖地第一个发现他手掌在滴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竭力克制着语气道:“主子,奴婢还是先请医官过来一趟吧?”
大管家随即也发现了他手上的伤,赶忙从旁附和地劝道:“是啊,我这就去将众位东家请去前院花厅,您稍后再来也不迟。”
手掌上的伤口不算大,但有些深,确实需要止血包扎一下才能见客,江仲珽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又折回了屋里。
大管家和兰羽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江仲珽带着手伤接待漏夜而来的客人,昌王府前院花厅的烛火彻夜未熄,直至暮鼓声起,花厅的槅扇门才被拉开,有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脚步有些虚浮,但一个个脸上却带着莫可名状的兴奋和雀跃,仿佛一场大戏即将拉开序幕。
小半个城之外的镇北王世子府,明锦已经起身了,休假中的江既白也难得没有赖床,后脚跟着下了床。
“今儿小朝会,太子定要跟着听完政才能回东宫,咱们没必要去太早。”
明锦见他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跟在自己身后碎碎念,又觉好笑又觉心疼,转身推他,“我是醒了就睡不着了,才起来的,你难得不用上衙,再去睡一会儿吧。”
随着孩子月份见大,长时间躺着就没那么舒服了,现在让明锦赖床她也赖不住。
江既白稳住下盘,长臂一捞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伸手抚上她鼓起的肚子,“是不是小棉袄闹得慌,你才睡不踏实?”
明锦覆上他的手背,笑着摇摇头,道:“他很乖,不怎么爱动。就是肚子越来越大,躺久了反而累,不如坐着或走动走动舒服。”
在江既白跟前,她几乎可以完全敞开自己,不必报喜不报忧,不必隐藏辛苦,这让原本难熬的孕期变得轻松了许多。
想到之前拖着她陪自己赖床的行径,江既白不禁懊悔,“以后醒了你就喊我,我陪你早点起来。”
明锦扶着他的手臂点了点头,“那咱们快点梳洗用早膳,然后你陪我数胎动。”
江既白顿时困意全消,抻着脖子朝外间喊人。明锦无奈笑着摇头。这人,越来越孩子气了!
自从能感受到胎动后,袁医官就让她每天早晚两次数孩子的胎动次数,日常记录。明锦不敢怠慢,一天两次,一次也不曾落下过。
“小棉袄是不是太不爱动了?”数完今早的胎动,江既白微微蹙眉,略有些担忧。
明锦轻轻抚摸着肚子,宽慰道:“不妨事,袁医官说了,只要胎动次数不是突然变少就没关系,他只是懒得动。我娘也说了,当初她怀大哥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呀,是随了舅舅!”
江既白:“………”
想到大舅哥那个脾气性格,再安到自家闺女身上……江既白有些忧桑,这个还是别随了吧……
踩着时辰两人入了宫,看到远远迎上来的身着詹事公服的白面瘦削中年男人,江既白挑了挑眉,心想太子这回还真挺客气,竟然梁詹事亲自来迎接他们夫妻。
“下官梁恪,拜见世子、世子妃!”梁詹事毕恭毕敬见礼。他是皇上亲自安排进东宫的,深谙眼前两位在皇上跟前的地位,哪敢有丝毫怠慢。
江既白抬了抬手,“梁詹事快快免礼,内子身体有些不便,是以咱们来得晚了一点,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梁詹事引着他们入内,闻言笑得和煦,“世子爷言重,太子殿下一早就叮嘱了,要咱们好生照顾世子妃。”
江既白放慢脚步跟明锦并肩而行,闻言随口道了声谢,又问道:“太子殿下可下朝了?”
“尚未。不过按往常来看,估摸着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还请二位在花厅稍后片刻。”梁詹事答道。
江既白客气地颔了颔首,不再赘言,由他领着一路进了东宫来到花厅。江既白看到其中一个客座上竟然放了个软垫,登时对这位新上任不久的梁詹事高看了一眼。
两人在花厅并没有等多久,也就两盏茶的功夫,太子就回来了,脸色并不十分好看,但见到江既白和明锦时还是打起精神挤出来几分和善。
见过礼,两人再度落座,江既白无意做面子上的寒暄,直截了当问道:“不知太子殿下今日召见所为何事?”
“欸,说什么召见,是相请。”太子朝明锦露出笑模样。
他跟江既白自小不对盘,不怎么待见他,但对明锦却是客气得很,一来家世够分量,二来丁贺扬坐镇北镇抚司以来没少替他擦屁股,三来明锦长得甚为合人眼缘,天生就比江既白招人喜欢,四来嘛,他今天就是有求于明锦,为了避嫌才顺带捎上了江既白。
“太子殿下客气,能为殿下分忧是我等的荣幸。”明锦侧身福了福,亦直入正题:“殿下可是为了新规之事烦心?”
太子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方才开口道:“是,也不全是。”
花厅内闲杂人等均被屏退,只有他们三人,说话很是方便,想到自己的目的,太子暂时撂下脸面,直言道:“今日请你过来,是想说说本宫拆借银两的事。”
明锦眸光微闪,脸上恰到好处露出迷茫不解之色,问道:“此事殿下不是交由昌王做为中间人代办吗?我已经跟他商定好了口头契约,稍后待写好了正式的契书就可以用印了。难道昌王事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向您说明?”
“他确是向本宫禀明了。”太子眼角余光瞄了大咧咧倚着扶手扒瓜子的江既白,“你跟他说好的契书照签,此外,我还想跟你再签一份契书。”
说罢,太子从衣袖间掏出一份契书,想伸手递出去,可见明锦大着肚子,就犹豫了一下。明锦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惹太子不快,作势就要起身,但身边人影一动,片刻后契书就递到了她面前。
呵,还有几分吃软饭的自觉!
太子看着重新坐回去的江既白,心里暗暗哼哼。再看明锦接过契书时无惊无讶,自然得仿佛他们之间相处本就如此,太子的嘴角就忍不住下压,心口有点泛酸。
有些人就是天生好命,干得好不如娶得好。
明锦接过契书展开来仔细阅读,越看心里越惊诧不已。百余字的契书,反复斟酌细看,竟花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
而厅上另外两个男人却难得极有耐心。
“殿下,这份契书一签,可就是把昌王这个作保的中间人给坑了。”
太子这个借款人私下里跟明锦签订这份契书后,江仲珽手里的那份便就地化作陷阱。太子不按那份契书上的约定归还银款,为了保住质押物,江仲珽就不得不背上这笔巨额拆借款。
夺嫡之争,说到底,拼的就是人和银子,而人脉一定程度上又可以靠银子疏通,是以,归根究底,银子是重中之重。
太子终于学聪明了,懂得了怎么从根本上削弱对方。嗯,也可能不是他聪明了,而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太子的目光落到江既白片刻意外后又恢复如常的脸,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道:“本宫知道,镇北王府无意介入任何权位之争,本宫也没打算拉拢你们,这次权当是报行刺之仇了。江既白,指使人行刺你的真正主谋,你该不会真以为是那个容妃身边的区区宫女吧?”
皎月自知难逃一死,揽下刺杀所有罪名后自尽而亡,江仲珽本想借此彻底铲除容妃的计划算是落了空。
人证物证就此中断,其实让丁贺扬继续深挖,也不是不能另有发现,但皇上显然不想再深究。不是顾念什么父子之情,而是此前一个照霞寺就牵连出大长公主、容华郡主等一大串皇亲贵胄、高门贵族之家的少爷小姐,再往下深挖,恐怕要把整个贵族世家的烂根都刨出来了,届时就算他是皇上,也难以替他们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