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行刺案就以皎月的死结案,听着荒唐,但这个委屈,江既白只能受着了。
江既白受着,是别无选择,只能如此。但太子可就不同了。同为皇子,他又是高出一头的太子,昌王设局坑他这个仇,他岂会轻易善罢甘休。
“多还的那一笔银子,就当做是本宫的谢礼,你看如何?”太子的目光落回明锦身上,眼底浮上浅淡的笑意。
明锦将契书整齐叠好收进衣袖内,端起茶盏朝上座的太子敬了敬,“若是作为周转银钱归还国库欠款的谢礼,那臣妇就却之不恭了。容臣妇代表两位家主,深谢殿下慷慨。”
太子抚掌朗笑,当即端起茶盏回敬,“好好好,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
是你,而不是你们。
这个时候还不忘小心眼踩他一脚。
江既撇了撇嘴,敷衍地端起茶盏朝他敬了敬。罢了,就当做是妇唱夫随。
茶盏还没放下,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虽积极克制,但仍能听出急促之意。随即,房门被叩响。
第87章 二少来了
“殿下,祁东家等人又来了,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只听声音,江既白就认出来这是东宫总管大太监刘安,当年太子在南书房读书时就是这厮随侍在侧,没少狗仗人势给他们脸色看。
太子蹙眉,刚想开口,却被明锦抢先一步出声阻拦,“殿下,臣妇斗胆,请您再稍留片刻。”
人是他上赶着请来的,就算对方不开口,也没有用完人家就扔过墙头的道理,而且,太子此时也不是很想见他们,“就说本宫正忙着跟阁老们议事,让他们明日再来吧。”
门外的刘安毕恭毕敬应了声,转身走下廊阶,略微松弛的眼皮半垂着,掩下眼底一闪而逝的精光。
看来,以后对这位镇北王世子的态度,要变一变了……
“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太子见明锦似在斟酌着如何开口,放松地靠近椅背里,难得露出平易近人的一面。今日一见,明锦的转变着实让太子刮目相看,记忆中那个备受皇祖母偏爱、外强内刚、爱恨过于分明的不好惹女孩儿,如今竟变得内敛柔和,容貌依旧见之令人忘俗,却愈发让人不敢轻易生出亵玩之心。
自大婚后,江既白三番两次涉险,她都稳稳撑住了世子府,更是驯服了江既白这匹野马,感慨之余,太子也不是没设想过,如果她是自己的贤内助……
念头刚起,就觉得周身皮肉一紧,目光微转就跟江既白尖锐阴沉的视线在半空中撞到一处。
心虚作祟,太子下意识先移开了目光。
明锦不动声色将两人这一极速的交锋尽收眼底,垂眸呷了口茶才不急不缓开口道:“恕臣妇斗胆猜测一下,顺亨银铺的祁东家一行人如此急切求见殿下您,为的应该是传得沸沸扬扬的盐茶票据新规是否废止一事吧?殿下您自己也吃不准皇上的心思,是以不想在此时与他们往来过甚,却又担心此时不为他们撑腰恐会令他们失心,故而左右为难,是否?”
全中!
太子神色一凛,猛的坐直了身体,随即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借着端茶的空隙稍稍缓和了脸色,问道:“你既已将本宫的处境看得这般清楚明白,可是有什么应对之策?”
此话一经出口,太子忽的福至心灵,脑海豁然贯通。明锦如此痛快地代表覃崔两家答应跟他联手给昌王做局,为的恐怕根本就不是多赚那一份拆借银子,而是看穿了他的两难处境,另有更大的所图。
“殿下多虑了,我们只是在商言商,并无丝毫干涉朝政的意思。”明锦见他神情间的转变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率先摆明自己这方的立场。
果然,听到她这番话,太子的脸色眼见着就又舒展开来,抬抬手示意她继续说。
明锦也不拖沓,索性挑明了说道:“如今,京城的银铺商已经吃到了新规的甜头,定然不会轻易放手。恕我直言,殿下您与皇上是一体的,看新规是站在稳社稷安黎民的立场,可商人们不同,尤其是眼皮子浅的商人。您这边如果走不通,他们自然会想方设法去寻找另一条路。”
太子只觉得眼皮狠狠一跳,从紧咬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昌王。”
明锦毫不避讳地微微颔了颔首,“无论所图为何,从他对世子出手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了是敌非友。所以,这一次看似是您身处两难之境,实则也是一个绝佳的反击机会。只不过主战场不在朝堂,而是商市。臣妇实非君子,等不了十年,斗胆想请殿下帮个小忙,就此能痛快地出口恶气!”
原来是想给江既白报仇。
太子别有深意地瞄了眼垂眸继续扒瓜子的江既白,对明锦的意图相信了九分。实在是眼前这俩人都不是善茬,在昌王那里吃了如此大的亏,怎么可能轻轻翻篇?看吧,可不就在这儿等着呢!
“好说,只要不僭越朝堂法理,本宫定倾力相助。”太子克制着不泄露内心的喜悦。
“只想请太子继续冷着祁东家他们即可。”明锦缓缓起身福了福,道。
太子连忙抬手免礼,示意她落座,“你想逼他们找上另一条路?然后呢?”
明锦浅浅一笑,答道:“然后就是商市上的角力,殿下只需高坐明堂之上旁观即可,无论谁胜谁败,都与殿下无关。若有始终衷心于殿下的,您可给一句提示:以静制动。”
既能置身事外看昌王倒霉,又能借机筛选出真正可用之人,这哪里是帮明锦他们的忙,分明他们在帮自己的忙。
“好,本宫答应你。”太子干脆地应下。这种好事,不答应的是傻子!
本不是同道中人,正事说完,剩下的就是话不投机了,两人也不多留,客气两句就告辞了。
自东宫侧门出来,春诚立刻驱车迎上前来,江既白谨慎地扶着明锦上车,待马车稳稳行驶起来,手掌一翻伸到明锦面前,掌心里卧着个四角对着系起来的锦帕小包袱。
明锦立刻弯着眉眼抬手去解,四角摊开,一小堆饱满的瓜子仁出现在眼前。
“你什么时候带出来的?”明锦看向江既白,见他眼底也堆满了笑意,愈发觉得欢喜。
“就在你没注意的时候。”江既白把手掌往她跟前又凑了凑,催促道:“吃吧,近来你不是特别爱吃瓜子核桃么。”
明锦连连点头,想借着茶水沾湿帕子擦擦手再去捻瓜子仁,可不等她动,江既白的手掌就直接递到了她嘴边。明锦也不扭捏,直接凑上前就着他的手下嘴。
嗯,果然,瓜子仁就是要这么大口吃才最香!
“好吃吗?”看她眯着眼睛咀嚼的模样,江既白比自己吃了烤肉都满足。
明锦边吃边点头,自怀孕后,她就养成了少食多餐的习惯,在东宫逗留这许久,又说了那么多话,她还真的有点饿了。
“这瓜子应该是东域那边新送上来的贡品,明儿我去跟皇上多讨一些来,还有核桃和大枣……”江既白如数家珍一般惦记上了内务府的小库房。
明锦非但没劝阻,反而跟他头挨头一起细数,活脱脱两只狐狸凑作了一堆。
回了府,明锦立刻给覃崔两家送了名帖,约定明日一早去覃府议事。她虽有世子妃的头衔,但覃崔两家现任家主,一个是她的舅爷爷,一个是她亲外祖父,是以虽然二位屡次劝阻,但每次议事,明锦仍坚持自己登门。
就在明锦与覃老、崔老两位家主碰过面后的第三日,早市一开,就有银铺开始大量抛售盐茶票据,连日以来紧绷着的无形的弦仿佛在这一刻啪地断裂。
东市二回,京城数得上名号的银铺几乎都汇聚于此。
日升隆主店的三楼是公房专用,朝阳的最大那间房是主家专用,此时房门被一个身形颀长、脚步稳健的青年推开。
“爹,今日收市,价钱又降了一成半。”崔幼淮虽积极克制,但眸光熠熠间仍有一丝雀跃和兴奋泄露而出。
崔家大爷崔凤堂闻言继续悠哉悠哉地啜着茶,“不急,还有得降。”
明锦预计会折价对半,但以目前的情势来看,这估算还是保守了些。
“通知各分号,跌至半价就开始买进,市面上有多少,咱们就收多少。”崔大爷发话道。
崔幼淮朗声应下,转身去交办。
崔大爷站起身,推开窗看着楼下街道上往来不绝的人群,或脚步匆匆,或步伐沉重,整条街,乃至整个东市、整个京城都被盐茶票据的迅速贬值抛售所形成的阴霾笼罩。
朝堂上就新规是否废止争吵得愈发激烈,东市里每天都有银铺关门歇业,朝廷有司,上至户部下至盐课茶课,无一不忙得人仰马翻,从堂官到小吏一个个是愁云惨淡,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热议的也都是盐茶票据相关,人心惶惶的。
镇北王妃和二公子江司勤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城的。
提前得知行程的明锦和江既白早早就侯在了门房,江既白给她拢了拢披风,微蹙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母亲和阿勤又不是外人,你在屋里等着就好了。”
近来明锦的肚子就跟吹泡泡似的,眼见着变大,尽管谭先生和袁医官都笃定地跟他保证这很正常,但江既白还是心惊得不行,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用手去丈量明锦的肚皮,大一点点他都要心神不安一整天。这才没几天,他的精神头儿明显被明锦甩下一大截。
“我没事,现在走路还是没什么影响的,你不要这么紧张,省得让人笑话。”明锦无奈,江既白现在对着自己的肚子就跟对着个快破壳的鸡蛋似的,战战兢兢如临大敌,这才几个月啊,明锦难以想象临生产的一个月他要怎么办。
不得不说,王妃这个时候过来简直是太及时了。
“看见了!看见王府的马车了!”
守在大门口的小门房兴冲冲喊道,明锦闻言由江既白虚扶着走出来,刚迈过大门门槛,悬着镇北王府府牌的宽大马车恰好停稳在了街前。
第88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这孩子,怎的这般不听话,不是让人提前给你捎话了吗,在前厅等着就是,又不是外人。”镇北王妃一探出头就看到走下台阶的明锦,忙不迭踩着马凳下了车迎上来,一边佯嗔着瞪了儿子一眼,一边情不自禁扬着嘴角打量明锦的气色和肚子,见人面色红润,精神气也很足,一直以来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触摸到王妃的指尖有些发凉,明锦笑着将手里的暖炉塞到她手里,“不怪世子,是我急着见您和阿勤,在屋里坐不住。”
见卿云又递了个手炉给明锦,镇北王妃才安心地收下手里这个,转身招呼被袁妈妈抱下马车的小儿子,“阿勤,快来见过嫂嫂和哥哥。”
裹着大氅的白瓷娃娃一般的小人儿钻出马车的那刻起,明锦就注意到他了。毫不夸张地说,这真是她两辈子加在一起见过的最好看的孩子,用观音座下的仙童形容也不为过。明锦自家两个哥哥也都容貌出众,尤其是大哥,常被人誉为“仙客皮囊”,眼前个小家伙,观眉眼轮廓,将来长大了定然不会逊色于大哥。
江司勤双脚一脱离马车就绷着小脸拍了拍袁妈妈的手臂,袁妈妈会意,将他放了下来自己走。
今日一见,明锦终于明白了为何王妃提到小儿子时神情间总有一丝化不去的忧愁。小家伙劈碎了,却明显比同龄的孩子单薄纤弱,小小年纪花瓣一般娇嫩的嘴唇却紧紧抿着,透着一股倔强和生人勿近的老成感,矛盾又有趣。
明锦看着穿得略显臃肿的小家伙固执地不用人牵着,自己一步步朝这边走来,看着看着眼里就噙满了笑意,暗暗拉住了想迎上去的江既白。
镇北王妃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挑了挑眉,自己也没动,看着小儿子一小步一小步往这边来,走得不快,却很稳。
“阿勤见过嫂嫂,大哥。”江司勤终于走到他们跟前,伸出两只小爪爪行了个很标准的揖礼。
明锦侧身福了福回礼,丝毫没因为他是个小孩子而有丝毫怠慢。是以,当她再伸出手时,江司勤只犹豫了一下下,便伸出小手手放进了她的掌心,由她牵着往门里走。
镇北王妃被小儿子难得一见的迁就配合惊得愣了愣,看着走在前面的一大一小,跟同样惊讶的大儿子飞快交换了个眼神,伸手竖了竖大拇指。
今日天色虽好,但毕竟入了冬,孩子又小,穿得还多,明锦没敢让他走太远,见他额角沁了细汗就悄悄打手势让江既白将人给抱了起来。
江司勤这次没有反对,大眼睛瞄了瞄明锦隆起的肚子,想起母亲这一路上的耳提面命,短短的手臂环上大哥的脖子,默不作声打量着沿途的景致。
劝勤斋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一走进上房,镇北王妃就发现屋里的陈设跟之前大不一样了,从明堂到梢间都铺上了毡毯,五间上房的窗户都换成了琉璃窗,方桌都换成了圆角桌,除了大椅,剩下的方凳也都换成了红木鼓凳,放眼望去,几乎没有尖锐之处,可谓用心至极。
江司勤显然也非常喜欢这里,尤其是西偏厅里那只巨大的走马灯,让他对晚上充满了期待。
舟车劳顿,再加上情绪波动的消耗,吃过午膳后江司勤就开始打不起精神了。这回相处的时间很充裕,说话也不急于一时,明锦跟江既白就没有多留,让王妃也先好好歇歇。
明明只多了两口人,家里的感觉马上就不一样了,莫名多出几分温馨的感觉。
“裴韫最迟明日一早就能进城,我也得回去上衙了。”江既白皱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跟明锦抱怨,“再也不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明锦也不戳破他的口是心非,任由他碎碎念。自从知道有机会出去一展抱负之后,这人的精气神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心底藏着的那团火被复燃了似的,看着他在练功房挥汗如雨的架势,明锦无数次暗暗庆幸自己及时怀了孕,不然晚上说不定要被折腾成什么模样!
随着王妃的到来,明锦的好日子迅速又上升了一级台阶,家里的日常琐事全都被王妃接了过去,她只需要处理府上的那些产业就行,而各处管事都已能独当一面,她要做的只是把握大方向,以及关键行动的指挥调度。
若说生活还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多了一条小尾巴:江司勤。
王妃既然打算这次在京里常住,必要的应酬自然是少不了,出去赴宴的时候就把江二少往她这里一丢,自己挥一挥衣袖翩然而去,只留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这日早膳后,江二少又一次被亲娘丢下,几经锤炼,他如今已经完全能泰然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