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发现连明锦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可想到上一世阿勤那响当当的名号,似乎又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喜欢听管事和掌柜的们说生意上的事吗?”众人退去后,明锦端起茶盏试了试温度,亲手喂他喝茶。
许是真的渴了,小家伙两只爪爪虚捧着茶盏,就着她的手一口气喝了小半盏茶才罢休。因着他年岁太小,是以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明锦都让人备白开水或者很淡的白茶,自己陪着他喝一样的。
江既白今日下衙早,看时辰估摸着明锦这会儿应该还在闻香街,便直接过来接她一起回家。轻车熟路上了三楼,还没走到明锦的值房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明锦语调轻快的夸赞声。
江既白好奇地蹑手蹑脚凑到门口,扒开条门缝往里看,只见桌边围坐着两个人,大的正在手把手教小的打算盘。
哼,从来就没见她对自己这么有耐心过!
心底翻涌上一阵熟悉的醋意,江既白推开房门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身高腿长,没几步就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两人对面,跟亲弟弟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单方面较劲。
明锦见他幼稚的毛病又不分场合发作,没好气地在桌下踢了他一脚,瞪瞪眼睛示意他适可而止,却不想脚一踹过去就被这厮耍无赖地用腿夹住了!
抽了两下,没抽出来,阿勤就坐在身侧,明锦也不好再多用力,索性由他夹着。
江司勤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看看哥哥再看看嫂嫂,不自觉流露出担心。
“没事,大哥跟咱们开玩笑呢,来,咱继续学……”明锦忙安抚小孩儿,把他的注意力又拉回到算盘上。
江既白挑挑眉,桌下继续夹着人家的一只脚不放,坐得四平八稳,一边就着寡淡的茶水吃清淡的点心,一边看着明锦耐心地手把手教亲弟弟打算盘。
不得不说,明锦对小孩子是真有耐心,难怪阿勤这么愿意粘着她。
“晌午没吃饭?”明锦也没因为小的就忽略他这个大的,见他连平时颇为嫌弃的芋枣糕都肯碰,便让卿云去后院厨房给他端碗面。
“不用费事端来端去了,待会儿我自己过去吃。”江既白就着茶水咽下最后一口点心,摆摆手让卿云自去做事,压低声音道:“假钦差的案子牵连甚广,皇上龙颜大怒,决意追查到底,不仅动用了三司,北镇抚司也介入了,我看皇上这架势,大有杀鸡儆猴之意。”
这个假钦差案明锦还有些印象,他其实本身确实是有官职的,正儿八经的三甲同进士出身,参加朝考后被选为庶吉士,在教习馆肄业三年期满通过散馆考试,分发到横州辖下的一个县出任父母官。
若他安分地去赴任,便就没有后来这些事,偏安于一隅,也能过得风生水起。可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胆大包天到去冒充钦差。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赝品钦差竟然做了快两年才被识破!
明锦对这件案子印象深刻,是因为案子本身过于荒诞,甚至还一度被改编成了话本子、戏本子。至于结案记载,明锦印象中并没有京中官员牵涉在内。
果然,这一世的进展已经完全偏离了上一世,她,已然完全获得了新生!
“同时动用这么多部门,难道不只是涉嫌包庇?”明锦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果然,下一刻就看到江既白变了表情,“干嘛这副表情?”
江既白倾身凑向她,说起来他自己都犹不敢相信,“裴韫根据审问口供和相关人证物证,做出了一个大胆但合理的推测,这个假钦差是个书混子,凭他肚子里那点墨水,根本就不可能过得了会试,更不要说后面的殿试、朝考和散馆考!”
明锦双瞳一缩,下意识就想反驳说不可能。可对上江既白眼里的笃定,她又迅速恢复了冷静。
历朝历代,涉嫌科考舞弊无小事。裴韫身为读书人,科考入仕,最是明白其中的关窍,定然不会在这等天大的事上妄加猜测。
明锦终于明白皇上为何会如此震怒了,殿试啊,天子主考,竟然让鱼目混了珠,说出去怕是要被天下悠悠众口笑话死。可即便丢人,但一想到操控这场贯穿会试到庶吉士散馆考的那只幕后黑手,皇上想必要脊背发寒,仿佛卧榻之侧另有他人酣睡!
“恐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啊。”明锦低低叹道。此等大案,盘根错节,一旦开启严查,即便皇上哪天后悔了,可能也没法轻易叫停。
江既白见她惊诧过后眉头紧蹙着,探手揉上她眉心,“不破不立,如今的朝堂是该变一变了。”
唯有变化,滇南王才会有更多的机会,不是吗?
“好啦,你们继续扒拉算盘,我先去祭一祭我的五脏庙!”将人蹙着的眉心揉开,江既白站起身抻了抻懒腰,转身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明锦看着重新关紧的门,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目光一转就跟小孩儿好奇打量她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这孩子,该不会是一直都在听他们说话吧?
“听得明白吗?”明锦揉揉他的头,半调侃地问道。
江司勤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马上又很纠结地摇了摇头,“有的懂,有的不懂。”
明锦闻言,调侃之心顿时收敛大半,“哦?说说你都听明白什么了?”
“皇上很生气,会死很多人。”江司勤开口答道。
明锦搭在他头上的手顿时僵住了。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
这小家伙还真是……
明锦一时间心情复杂得不知该如何形容。
“阿勤,咱们来做个君子之约,如何?”明锦微微弯腰,几乎与他平视,语气一如往常随和。
江司勤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小脑袋,一脸的理解,“嗯,我知道的,大哥和嫂嫂说的话,阿勤跟谁也不说!”
明锦愕然,随即喜不自禁地握住他的小手捏了捏,“咱们阿勤果然是个聪明的小君子!”
江司勤看着近在眼前的弯弯眉眼,跟着弯了弯嘴角,两颊顿时现出浅浅的梨涡。
江既白再折回来时,敏感地发现眼前这一大一小之间的气氛好像更随和亲近了。
所以,谁能告诉他,吃碗面的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惜,另外两人都没闲工夫搭理他,一个忙着看账,一个闷头扒拉算盘,偌大的房里,就他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姑娘,宫里来人了,说是有急事请见。”卿云敲了敲门,压低声音禀道。
明锦闻言从账簿中抬起头,下意识看向江既白,四目相对间江既白冲她点了点头,起身抱着江司勤暂时避进了内室。
明锦目送他们进去了,才扶着桌沿站起来,冲门口喊了声:“快请。”
不消片刻,房门被推开,明锦看到来人竟是梁公公,愣了愣。
第91章 在小本本上记满你的债……
“怎的还劳动您亲自过来了?”明锦忙上前相迎。
梁公公笑着躬身行了个礼,“皇上有要事请世子妃进宫一趟,担心旁人伺候不周,特派老奴来接您。”
皇上请她入宫?
梁公公是个极有分寸之人,这个“请”字绝不可能乱用。明锦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如此便劳烦公公了,我这就随您进宫。”
“等等。”江既白从内室走出来,对梁公公道:“公公,明锦身子多有不便,能否让我陪她一起进宫?我也许久没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没想到世子竟然也在,梁公公忙躬了躬身,“自然是可以的。”
明锦看了眼内室方向,欲言又止。江既白走到她跟前,低声道:“放心,让春诚先送他回去,还有袁妈妈跟着,不会有事。”
也只能如此了。
明锦又深深看了内室一眼,忽然,一个小脑袋从屏风后面小心翼翼探出来,笑眼弯弯地朝她挥了挥手。
明锦心头一暖,也飞快回了他一个微笑。
京里近来因为银铺大量抛售盐茶票据引起的恐慌而颇有些不安宁,不少宵小趁乱犯案,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几乎全员出动,加强日夜巡逻。从闻香街出来,到宫门口这一路上,光是巡逻队明锦就看到了五六回。
“因着新规的事,朝堂上已经吵得快打起来了,现下又因为假钦差牵扯出科考舞弊的惊天大案,陛下这两日都没怎么合眼……”走在通往承泰殿的宫道上,梁公公皱着脸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此时若能多个像世子爷您这样得力的帮手替陛下分分忧就好了!”
明锦得了优待,坐在软轿上,听到这话挑了挑眉看向走在身侧的江既白。这番话里有话,显然是说给他听的。
江既白却不肯入坑,“公公过誉,我也就只会几分拳脚功夫,若说替陛下分忧,还得是朝堂上的臣工们。”
梁公公苦笑,“世子过于妄自菲薄了,裴大人在御前奏对的时候可是说了,这回多亏有您,才能逮到那个假钦差。滇南王也上了折子给您请功呢!”
听他话音着重落在滇南王三个字上,明锦垂眸掩饰眼底的了然。科举舞弊这种大案重案,由皇子主办确实最为合适。太子屡次让皇上失望,昌王又不可信,四皇子端王正在主办国库欠款催缴,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远在滇南的三皇子最为适合。
更重要的是,这场科考舞弊案绝非一两个部门几个官员就能做到的,说不定半个朝堂都牵涉其中,太子也好,昌王也罢,甚至是端王等几个随朝听政不久的皇子,景元帝都不堪信任,唯有远离京中朝堂的滇南王在此时显示出了优势。
江既白自然听得懂梁公公的暗示,也猜得透皇上的心意,但是身为江言昭的兄弟,这个传声筒他不愿意做。
梁公公见他还是装傻充愣,无奈地暗暗叹了口气。诚如陛下所言,世子爷是个真性情重情义之人。
进了承泰殿,江既白先跟着明锦来到砚西堂给皇上请安,随即打算去太后那边打发时间,却被景元帝喊住,“你也跟着听听吧。”
江既白巴不得留下来陪明锦,乖觉地谢了恩。
景元帝见他紧挨明锦坐着后就一副没事人的模样,顿时就有些后悔留下这人给自己添堵了。
一个两个的,都是又蛮又倔不懂拐弯的小混蛋!眼前这个好在还有岳父和两个舅哥提点,自家那个呢?
响起太后前几日提到的事,又看看大着肚子面色红润的明锦,景元帝在这一刻有了决定。
“今日找你来,是想听听你对新规的想法。”景元帝开门见山直入主题,道:“你觉得新规是否该废止?”
来时的路上明锦已经隐隐猜到此行是为了什么,事已至此,她再藏拙实属没有必要,不如坦白自己的想法。
“该,但不是现在。”明锦直言不讳。
景元帝去端茶盏的手顿了顿,随即扬眉看了她一眼,啜了口茶,道:“仔细说说,为何该,又为何不能是现在。”
明锦微微欠了欠身,稍加斟酌后开口道:“陛下,恕我直言,新规在我看来,确是能在短时间内充实国库,但从长远计,无异于饮鸩止渴,区别只在于,原本应当归于国库的丰厚盐利茶利从地方大商手里流到了京城银铺商手里。而地方大商为了攫取不少于以往的收利,会更加严苛地盘剥边地官府和百姓。最后损失严重的,依然是国库和百姓。所以,新规该废止。但现在立刻就废止,不可行,也不划算。”
见皇上坐在大案后,身体微微前倾,眼中满是鼓励,明锦知道他是听进去了,语速稍稍再放缓些,继续道:“如今大量盐茶票据握在银铺商手里,只传出了新规可能被废止的消息就引得一部分人低价抛售盐茶票据,若坐实了消息,盐茶票据势必崩盘,届时不仅严重波及到盐课、茶课,中盐法、中茶法恐怕也要跟着受影响,边城军镇的粮草、战马供应更是大问题......”
景元帝脸色严肃,明锦这番话正中他最大的顾忌。自盐茶票据被抛售那日起,他就醒悟地意识到了中盐法、中茶法的弊端,庆幸的是,还未到积重难返的地步,但也没乐观到可以立即止步掉头,几经思索,他还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缓冲办法。
“那依你看,什么时候废止合适?眼下的困局又该如何应对?”景元帝问道。
明锦回答得很坦率,“什么时候废止合适,我也不知道。但是眼下的困局,我倒是有点儿不太成熟的馊主意。”
景元帝失笑,被她勾起了兴趣,“什么馊主意,说出来听听!”
“生意场上的事,自然要按生意场上的玩法解决。”明锦往皇上那边倾了倾身,狡黠地笑了笑,“这事儿其实也不是很难对付,日升隆和宝聚丰其实已经有了大致的应对办法,我本想厚着脸皮来求您帮个小忙的,但是被外祖父和舅老爷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让我给您添麻烦。”
覃崔两家一向不愿与官家牵扯过深,这么做也不意外。
不过,听说他们有应对办法,景元帝的兴趣更大了。
堂上只有他们三人,门口外面还有梁公公守着,明锦说话间便少了不少顾虑,将她和两位家主的计划大致向皇上透了底。
“你想让朕怎么帮忙?”景元帝主动递出合作信号。
明锦也不扭捏客气,“陛下,容我斗胆跟您打个商量,这个人情,算在我一个人头上可以吗?”
鬼精灵!
真真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自然是要算在你头上。”景元帝笑道。
明锦顿时喜上眉梢,继续顺杆往上爬,“我想请陛下再拖一拖,让朝臣们再吵上几天,时机一成熟,我就给您发信号。另外,我还想跟您借点银子......”
江既白本来老神在在地听着她畅所欲言,心底的佩服和骄傲如涓涓溪水潺潺不绝,谁知猛然就听到她开口跟皇上借银子,心灵小溪陡然就拐了个大弯。
景元帝见江既白满眼费解地给明锦打眼色,莫名觉得一阵爽快,一拍桌子就应了,“说吧,你想借多少?”
瞧瞧,甭管国库里是不是都能跑马了,这份气度就是一个帝王不能少的!
“您能借多少,我就借多少。”明锦回道。
江既白瞪得眼睛都快脱眶了,屋里另外两人根本就不回他一眼。
算了,累了,随他们俩去吧。
“哦,对了,你帮太子拆借的那笔银子,也先挪给你用罢,稍后朕跟他打声招呼。”景元帝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