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仲珽淡淡看了她一眼,隐隐带着不悦。青葙的身子快要六个月了,仍要在丁明媚跟前立规矩,她昨日去看望时,发现青葙明显精神不济,正想找机会跟丁明媚说免了她的晨昏定省立规矩。
丁明媚倒好,反而拿这事来暗贬明锦,这让江仲珽心生反感。
镇北王妃不疾不徐呷了口茶,自他们进门后头一次给了丁明媚一个正眼,“怀有身孕的女人,自然都是有福气的。至于福气厚薄,就全看身边人如何温养了。不是我这个做娘的自夸,作为夫婿和准父亲,犬子还是受得起昌王妃这句称赞的。”
不轻不重的一番话,却是明谢暗嘲,一箭双雕。
怀了孕又自己作没了的无福之人丁明媚,以及妾室怀了身孕却疏于照顾的不称职夫君及准父亲江仲珽双双被击中。
“按往常,明锦午睡也不会这么久,只因之前在宫里受了惊,动了胎气,夜里睡得不甚安稳,这才在白天里补觉。”镇北王妃的目光轻飘飘从丁明媚身上移开,看向江江仲珽,神色间毫不掩饰地带上些不满和怪责,“是以,还请昌王你见谅,并非我故意怠慢,实属不方便中途叫醒好不容易睡着的孕妇。”
江仲珽闻讯赶进宫时明锦和容妃已经都被送进了太医院,分别安置在东西跨院,他满心挂念明锦安危,想来探望,却被御前禁卫依令拦阻,只得今日打着为容妃求情的旗号登门。是以镇北王妃再不悦,他也都照单全收,只为能亲自看一眼明锦,确认她平安无事。
他深知自己并非情深之人,可不知为何,竟悄无声息滋生出一股执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昔年读到这样的句子,他只觉得矫情又荒谬,如今却深谙其中滋味。
他日若有机会,即便她曾为人妇,曾为人母,他也愿许她生同衾死同穴,绝无嫌弃之心!
“王妃所虑甚是,我们多等一会儿不打紧的。”江仲珽温和笑笑,垂眸端起茶盏徐徐呷了口茶,眉宇间不见丝毫的不耐烦。
丁明媚坐在他身侧,被他垂眸时片刻流露的缱绻温情深深震撼,手掌在衣袖下紧紧握成拳,心底恨意翻涌,几乎要将她吞没。
忽的,门外传来丫鬟的通禀声。
江既白和明锦终于来了。
第一眼,看到明锦平安无事,江仲珽如释重负一般大大松了口气。
第二眼,看到明锦气色红润地跟身旁的男人并肩,他又觉得画面刺眼至极,心下恨恨。
自然,江既白也没给什么好脸色,所幸还记得自己的主人身份,勉强维持住了最起码得体面,没立马送客。
镇北王妃见明锦控制得住场面,便借着托辞先行离开了,明锦的肚子越来越大,除了府务,一些外院产业她也暂且接了过来,着实没时间再陪着虚耗。
“现下亲眼见到你没事,我便能放心了。”甫一落座,江仲珽露出自进门后最轻松从心的笑容。
明锦看了眼变了脸色急急垂眸掩饰的丁明媚,客气疏离地道了声谢,随即直入主题,“殿下今日拨冗前来,可是为了替容妃求情?”
江仲珽面上恰如其分流露出一丝挣扎与愧疚,无奈地垂下头。
他此时的无声沉默,自然而然会被解读成承认。
戏精!
江既白暗暗啐了句,论没心没肺,他自愧不如,但论做戏,他可就不谦让了。
“昌王殿下若真为此事而来,恕我直言,没有什么情分好讲,但凭太后她老人家查明事实后秉公处置吧。以直报怨,已经是我们最大的宽容,再多要求可就是强人所难了。”
江既白啜了口茶,见江既白露出体谅的勉强笑容,忽的话锋一转,道:“当然,容妃乍然疯癫着实出人意料,若查出此事背后另有他人图蓄意谋陷害,对于容妃,也不是不能请太后娘娘法外开恩。”
丁明媚手上一抖,茶盏微斜,滚烫的茶水洒出来顿时溅湿了一大块裙子,多亏兰羽眼疾手快夺下她手里的茶盏,这才没让整杯茶都砸在她腿上。
“桃华,去取一件我的新衣裳来伺候昌王妃换上,免得着了寒。”明锦面上不显,眼里却因为猜测得到验证而温度尽退。
桃华应下,便请丁明媚移步去偏堂换衣。
江仲珽还没来得及细品江既白后半段话的深意,思绪就被丁明媚的突发状况打断,不满地蹙了蹙眉,“怎的这般不小心?”
丁明媚低声告罪,随即站起身朝明锦和江既白歉意地笑了笑,由桃华引着向偏堂走去,兰羽也跟了过去。
“以母妃所做之事,我本无颜来见,更没脸开口求情,只是养育之恩大于天,她纵有不赦之罪,我也要来为她走这一遭,还请你们见谅。”江仲珽摆低姿态,暂时摒弃所有杂念做好这场孝子的戏码。
明锦将桌上的茶盏往江既白手边推了推,看起来像是阻止他再咄咄逼人。果然,江既白不情不愿地端起茶盏一口接着一口灌茶水,似在赌气。
江仲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为明锦维护自己这一小小的委婉举动而窃喜不已。
“殿下既有此番孝心,我们也不好不成全。至于孝心之外的事,便如君淮所言,但凭太后娘娘查明处置吧,她老人家向来公正严明,定然不会冤枉了容妃。”明锦语气平和地表明立场和态度。
尽管听她唤江既白的字根刺耳,但江仲珽仍为明锦话里对自己的理解而欣慰。此行目的已经达成,他也不愿意在这里继续看江既白那张脸,是以当丁明媚换过衣裙返回来后就起身告辞了。
明锦和江既白将人送出大门,目送他们上了马车驶出街口,才转身往院里走。
“看来,卿云没有看错,那天她果然就在现场。”江既白半揽着她缓步走着,脸色与艳阳天截然相反,“既然确定了目标,咱们是不是该想想怎么收拾她?”
相较之下,明锦的神色就从容平和多了,在江既白的迁就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不急,先把这个发现偷偷告诉太后,等她老人家彻底查明了在想也来得及。”
江既白福至心灵,“你怀疑背后不止她一个人?”
明锦从他臂弯里微微仰头,笑道:“我什么也不怀疑,只等着太后给我答案。”
“你这甩手掌柜做得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江既白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报复人这种事,收拾越狠,越不能心急,徐徐图之方是正道!
这一边,明锦夫妻俩达成完全一致的统一战线,回昌王府途中的马车上却是气氛凝肃。自上了马车,江仲珽只深深看了眼穿着明锦衣裙的丁明媚,随后便全程闭目养神。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丁明媚却悬着心绞紧了帕子,总觉得他在寻思着什么……
果不其然,一回到主院正堂,他就屏退了所有人,寒声质问:“说,容妃突然发疯,跟你有没有关系?”
江仲珽周身凛然之气全开,顿时给人造成极大的威慑,“你知道的,我最痛恨人敷衍欺瞒,所以,你要想好了再开口。”
此时的丁明媚还远没有修炼出上一世贵妃时期的强大心脏,面对压迫感十足的江仲珽很快就败下阵来,如实点了点头,“有。”
“她发疯之际正好撞上明锦她们,也是你一手促成的‘巧合’?”江仲珽脸色愈发阴鸷。
丁明媚点了点头,随即又用力摇头,“我知道她们会遇上,但不是我安排的!真的不是我安排的!”
“不是你,是谁?”江仲珽咬着牙关沉声问道。
丁明媚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神色阴鸷至此,畏惧得心尖抖如筛糠,忙不迭颤着声交代出两个人名。
江仲珽闻言怒不可遏,挥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当即将人扇倒在地,目眦欲裂般低咒:“无知蠢妇,替人做了筏子竟还不自知,愚蠢至极!从今日起,你就在这院子里闭门自省,休得踏出大门一步!”
这是……要幽禁她?
第101章 薄情寡性
丁明媚惊得心神俱颤,哪还顾得上脸颊火辣辣的疼,匍匐着爬起来膝行到江仲珽脚边哀声告饶:“王爷,是我一时糊涂,被仇恨和嫉妒蒙了眼,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看在我一片真心的情分上,饶过我这一回吧,王爷!”
江仲珽愈发腻烦了她动辄就拿所谓真心说事,弯腰捏着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神情间毫无触动,只有不耐,“丁明媚,你我都是一样的人,真心什么的,关键时刻用两次就得了,时时挂在嘴边,刻刻摆着姿态,未免让人反胃。我早三令五申提醒你,不要主动去招惹明锦,你却当做耳旁风,一而再再而三!薛氏落得那般下场,是她跟着你一起犯蠢,自食恶果。本王可不想跟她一样,为你的愚蠢赔上王府、赔上我自己。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不许再与大长公主她们有所往来。若你再擅自行动,别怪我不讲最后一丝情面!”
他知道了?他到底知道多少?
丁明媚失魂一般跌坐在地,心中惊起一片惊涛骇浪,震骇得连江仲珽是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姑娘,地上凉,您身子弱,可经不住这样寒气,老奴还是扶您去暖炕上坐着吧。”原本守在门外的夏妈妈目送王爷带着一身怒气脚下带风地离开,忙推开房内钻进屋里,看到姑娘狼狈失神的模样不禁红了眼眶。
王爷的话她在门外听了个七七八八,愈发觉得心寒。话本子里所讲的薄情寡性之人,也就如此了吧?
奈何姑娘如今与娘家关系疏离,夫人又远在黔州自身难顾,膝下又无子女傍身,想要在王府彻底站稳脚跟,还是先蛰伏一段时间,笼络住王爷的欢心才是正道。
丁明媚听着夏妈妈轻声细语的耐心规劝,耳边再度想起江仲珽阴寒严厉的苛责,一片混沌繁杂的脑海渐变得清明,她不由得为自己愚不可及的自作聪明自嘲失笑。
的确,江仲珽有句话没有说错,他们本就是同样的人。同样的自私自利,薄情寡恩。
唯一的不同,便是她将为数不多的真情,都给了他。如今看来,却是所托非人。
罢了,他既然不稀罕,那她何必再给!
“姑娘,您脸色苍白得很,老奴去请曹医官来给您瞧瞧吧?”夏妈妈忧心忡忡道。
丁明媚为了掩饰小产,小月子都没好好做,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这个有关,身体始终发虚,秋末冬初换季之时更是病恹恹的,为了方便调理,她借口照顾青葙将曹医官从府医署聘请入府。
曹医官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医术好,口风也紧,如今深受丁明媚信重。
心境遭遇大起大落,又从冰冷的地砖移到温热的暖炕,丁明媚这会儿意识恢复清明,后知后觉打了两个激灵,直觉不妙,点头让夏妈妈去请曹医官。
病来如山倒。
还没到晚膳时间,丁明媚就发起高热来,一度烧得神志不清。
婢女禀报到江仲珽跟前时,他正破天荒陪着青葙用晚膳。进入怀孕稳定期,青葙食量大增,整个人终于圆润了一些,只是精神稍有不济,一碗饭还没吃完就偷偷打了好几个哈欠。她本就生得白皙,只需仔细打量两眼,就能看到她眼底依稀可见的青黑印记,显然是缺觉所致。
为何缺觉,不言而喻。
是以,听到婢女禀报王妃病了,江仲珽按住作势要起身赶过去侍疾的青葙,“她那边自有人伺候,反倒是你,怀着身孕,切不可沾染了病气。王妃闭门静养期间,你就踏踏实实在这院里过自己的日子。”
青葙犹不敢相信似的愣了愣,随即回过神,受宠若惊地红着眼睛谢恩。
送走江仲珽,青葙眼里的柔软瞬间尽敛。
王爷对王妃的态度很不对劲,他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好奇,但很快就被她按捺下去。
以不动应万变。二姑娘的这句叮嘱他时刻牢记在心,而且,以她对丁明媚的了解,不用自己多做什么,她自有取死之道。自己只要按照原计划等着便是。
江仲珽离开青葙的院子后直接就去了前院外书房,对于丁明媚只字未问。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如何应对随时可能找上门来的大长公主,以及盐茶票据价格浮动渐趋稳定的银市。
丁明媚这场高热反反复复折腾了一整晚,直到天色渐白才终于彻底降温。
夏妈妈急得一夜之间生了满嘴水泡,看着如同昏死一般躺着不动的丁明媚,焦急地低声询问道:“曹医官,我家姑娘她没事吧?”
曹医官将写好的药方递给她,素来温吞不惊的脸上也显露着明显的倦色,但仍极有耐心地安抚道:“王妃烧了一夜,现下虚脱乏力陷入昏睡,夏妈妈不必过于担心,让王妃好好睡一觉吧。”
有他这番话,夏妈妈顿时心中大定,安排了两个丫头在外间守着,她亲自跟着曹医官抓药煎药。这一回却再没有派人去找王爷。
事实上,即便她派人去请,也是要扑空的。今日虽然没有朝会,但江仲珽早早就出府了,换了便装直奔东市二回。
明锦今日也来了东市,只不过她是踩着午市歇市前一刻踏上日升隆三楼的。在她身后,日升隆少东家崔幼淮声如洪钟地报了个最新的票据实时价钱。
“你怎的又出来走动了?”崔凤堂蹙着眉站在门口迎她,“老太太听说你在宫里差点出事,吓得险些昏过去,若不是染了风寒怕传染给你,早就登门去看你了。你倒好,不在家歇着,还敢往外跑!”
明锦扶着桌案在大椅上坐稳,笑着道:“我就是怕外祖母和舅母们担心,才主动送上门去让她们亲眼看看我好安心,谁成想大门都没进去!反正也出来了,我就想着过来让您看看也是一样的,您回去可以给外祖母她们形容形容。”
听大丫鬟隔着大门回报,说是老太太的风寒并不严重,只流鼻涕和嗓子微痛,明锦才放了心,没有坚持进府,转而来到了东市。
当然,她过来还有另外的原因。
“他们也差不多吃不下了吧?”明锦话音未落,楼下就响起了歇市的锣声。听收市价,盐茶票据的价钱已经回涨到原来的九成左右了。
崔凤堂笑得和煦,眼底却掠过一丝精光,“就算还能吃得下,市面上也没多少票据了让他们吃了。最近陆陆续续传出朝堂上的新风向,继续奏请废止票据新规的折子越来越少了。各家闻到了风向,都开始捏紧手里的票据,市面上可供买卖的越发紧俏。”
“他们这一通折腾,差不多将之前赚的都吐出来了,朝廷一表明态度,必定会不遗余力抬高票据价格,吸引围观的投机商们下水。”明锦每日都会收到日升隆送给她的票据价格及大致成交量日报,闲来无事时她就帮昌王他们算了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只折腾这么一回,就砸进去这么一笔天价银子,啧啧啧,不得不说,江仲珽在忽悠人这方面的确远胜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