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等太久,赶在过年的前一个月,杜浮亭总算忙完了,彼时京城的天气落了好厚的雪,大家都裹上暖和的棉衣,外头风雪交加恨不得让人把脑袋缩到围脖里。
杜浮亭已经把绣架搬到暖阁,可饶是如此她握针的手,还是不免起了冻疮,纤细白嫩的手指,如今胖的跟胡萝卜似的。
红珠在旁边急得要给她上药,她怕自己没有办法握针,一直不肯涂药,这回无论红珠怎么劝,她都没有松口,还捧着双手放在胸前,笑着打趣自己像是兔子捧着新鲜的胡萝卜。
“娘娘,如今总算把东西完成了,咱们是不是该涂药了?”红珠再一次拿着药膏走到杜浮亭面前,她在半夜的时候会给主子偷偷抹药,可这药一日起码涂抹三回,才夜间一次根本不抵用,冻疮并未消散。
“当然……不行。”杜浮亭捧着自己刚出炉的作品,笑得比花儿还灿烂,生怕自己弄坏它又连忙放下,“要趁热给爷啊,我也好久好久没有见过爷了。”她这段时间忙过了头,好似是真的没有见过他,实在是时间过得太快,自落大雪后皇后免了请安,她就没怎么出过椒房殿。
杜浮亭为了不引人注目,没有浩浩荡荡带着一群人去乾清宫,只有几个宫侍帮她拿绣卷和绣架。
得知帝王在麒麟殿,杜浮亭就没有往哪儿去,而是领着人去了乾清宫,要是去麒麟殿,只怕她东西都没架好,帝王就知道她要送的是何礼了。
乾清宫每回都是张玉芝守着,苏全福跟在帝王身边主要还包括前朝传达旨意,与大臣联络,他看似相比苏全福稍逊色一截,不过帝王能留他守着乾清宫,也是帝王极为信任之人。
杜浮亭到乾清宫侧间整理仪容,她是知道张玉芝去老家探亲已经回宫的,可一直都没等到人,只有小太监小宫女守着,他们也不敢上前搭话,她还想找张玉芝给她寻个隐秘的地方摆绣卷呢。
好不容易有了小太监过来给杜浮亭奉茶行礼,“圣上这回儿在麒麟殿,娘娘有何吩咐尽管吩咐奴才。”这也是因为是杜浮亭到这儿来,其他人只怕帝王不在乾清宫,连大门都无法进。
杜浮亭蹙了蹙眉头,“本宫瞧着你是面生。”张玉芝那人不比苏全福像是老好人似的,见人就先笑三分,他做事老辣,知道自己过来,不可能不出来见自己。
小太监笑着解释,“奴才唤小康子,张公公刚刚回宫有些发热,圣上赐他恩典让他休息。张公公听闻娘娘过来,原是安排小安子过来伺候娘娘,可是小安子吃坏了东西闹肚子,让奴才顶他一会儿。”
听着是新上的小太监,小安子说过她与其他太监都可以,又是他临时身子不适,杜浮亭就没再说了,她着急把绣卷架好,只怕稍微慢一小会儿帝王就得知消息了。
乾清宫内杜浮亭从未留宿过,可她是知道帝王寝宫所在之处,不过她并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叫小太监另外找间屋子,急匆匆的一时没看清楚地方就走了进去。
杜浮亭唤住想离开房间的小太监,小太监的眼睛闪了闪,缓缓转过身,听到贵妃温声叮嘱他:“你记得叫小安子好好休息,实在不行就去太医院捉药,就说是本宫的意思。”
太医院的医正只会给张玉芝、苏全福这类的治病,不会管小太监小宫女,他们有不舒服的地方,一般都是下面的小学徒拿他们练手了,是以杜浮亭提了句。张玉芝就不劳她多说,那是老狐狸似的人物,比谁都要惜命,到时候叫人送他几只好鼻烟壶,比嘱咐他看病要强得多。
小康子低着头行礼应是,转身离开了屋内,走前还不忘把门拢上。
崇德帝得知杜浮亭去了乾清宫,先是眉头皱了皱,得知她在书房,还是那无人踏足的内房,腾地起身往后走去,苏全福也是大惊之色,连忙跟了上去。
帝王心情不好时总常独自待在那里,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不少同一位女子的画像——曾有个毛手毛脚的小太监打扫房间,不小心将画卷掉落在地,后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今往后,内房的打扫都是帝王亲自完成,画卷也从不展开挂墙上,全都卷成轴妥善收藏,只有帝王想念画中之人时,才会展开画卷,动作轻柔,神色温和,与朝堂上肃杀之气的帝王截然不同。
可是谁想到贵妃哪儿去不好,偏生去了那间房间。
苏全福跟在帝王身后,刚到内房就见杜浮亭弯着腰,在捣里面鼓支架,横贯内书房中间,几乎铺满了宽阔的中心,他觑了眼帝王神色,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知怎么出声提醒贵妃。
崇德帝有种不愉不断在胸口发酵,而后瞬间烧成火苗,一下子窜到喉咙口,“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
杜浮亭专心摆着绣卷,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手抖,差点绣卷就掉落在地,她连忙护在怀里紧紧抱住。
见她没有听自己的话,还在顾及那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崇德帝唇角死死绷住,眼眸暗沉,“朕叫你滚出去。”
“爷到底对我有哪里不满意,您同我说清楚,别时冷时热的待我好不好?”杜浮亭扯着崇德帝袖口,面对帝王陡然而起的怒意,她首先想的是自己哪里不对,“是不是因为我近来忙于自己的事,疏忽了爷?我以后有很多很多时间陪爷。”
崇德帝眉头紧拢,目光落在离他掌心不过几厘的小手上,小手红肿与往日素净白皙不同,可他已经让怒火充满,挪开了自己的视线:“朕觉得贵妃应该清楚,尤其是贵妃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你到底还有多少东西偷偷摸摸见不得光,想将朕瞒在鼓里。”
这些时日,崇德帝让梦境不堪其扰,总感觉自己未曾看透将有大事发生,就在刚刚他竟然荒谬的觉得梦里的妇人是杜浮亭,先前不见她只觉得那梦可笑,现在见到她便压抑不住怒火。
“见不得人的事?”杜浮亭面色一白,与她红肿的手指截然不同,她目光落在自己日夜赶制,所绣的《万寿无疆》图上,低声委屈地道:“那是我为你准备的惊喜。”
“朕不需要!”
杜浮亭强忍着泛起的湿泪,她努力平息颤抖的声音,还挤出抹笑:“是我的错,不该贸然拿到爷面前,我现在将它收起来,等爷想看的时候再给爷。”
说着,杜浮亭就要将绣卷收起,可是心里越着急收好,越是容易手忙脚乱,身边宫侍已经全都跪在地上,不敢插手帮忙。
“杜氏,你几时染了听不懂话的病,朕不想再说第二遍。”崇德帝钳制杜浮亭慌乱的手,将她扯离绣卷,他的眼底只有不耐烦的神色。
两人的争论声,吓得乾清宫的宫人屏气凝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杜浮亭微微怔住,咬了咬腮帮子,嗓音止不住地颤抖问他:“那……是不是我……你也不需要了。”
让杜浮亭没有想到的是,帝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不需要。”冷硬而坚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杜浮亭瞬间红了眼眶,可饶是如此却得不到男人态度软化,好像自入宫以来,她受过的冷遇,比她从前十几年遇到的还要多。
“说要我的人是你,现在不要我的人还是你,你太过分了。”她找了剪子攥手心,娇柔的嗓音深深指责着他,眼里露出失望之色。
苏全福下意识挡在面前,就怕她冲动伤到崇德帝,心里快骂死张玉芝的祖宗十八代了,好不容易盼到张玉芝回宫,结果一回来就水土不服发热病倒,明明两个人都是总管太监,这种场面却让他独自面对。
杜浮亭望向怒色正浓的帝王苦笑,无奈地摇摇头,她就算伤了自己,也舍不得伤他分毫。
杜浮亭自始至终只当他病了,只要他稍微好言好语,她能义无反顾的默默陪在他身边。不记得往事也没关系,他们只要在一起就还有未来,可以创造更多更美好的回忆。
可是现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他的未来从来没有自己,也有可能从他失忆开始,他们就再也回不去。
杜浮亭拿起剪子,如同崇德帝说不要她时那般决然,绞了自己亲手所绣的《万寿无疆》图。
崇德帝瞳眸紧缩,欲冲上去拦下她。
苏全福早就紧紧盯着杜浮亭,率先行动阻拦,可是仍然没有用。
杜浮亭的动作又快又急,壮阔瑰丽的锦绣山河瞬间破败不堪。为了这幅绣卷她彻夜不眠,十根手指就没不被针扎过的,摧毁起来不过瞬间而已。
崇德帝挥袖推开苏全福,徒手抓住锋利剪刃,厉声呵斥:“杜氏,你放肆!”帝王身上是怒不可遏的气息,若不是帝王从不动手打女人,或许已经朝她动手。
她可知毁掉江山图所代表的含义!
国破家亡不外如是!
她所作所为传扬出去,往后以何在大秦立足?
只要杜浮亭稍微用力,帝王的掌心就会让剪刃划破,她蓦然松开剪子,朝面色冷沉的帝王,淡淡地笑了:“它是我准备的,既然皇上不需要,也没必要存在。”
她的语气好似无所谓了,和以往的闹矛盾不同,不再温柔乖巧,她的眼里看向他仿若多了丝陌生和疏离。
崇德帝呼吸一窒,心底忽然掀起彷徨与无措,随之而来的是恼羞,“苏全福,叫人送贵妃回去,禁足三个月。”
第19章 夺帝宠 她们擎等着贵妃失宠
小康子自知自己会要面见崇德帝,早已经在心里打好腹稿,趴在地上,恭敬地回禀道:“贵妃娘娘说有件东西要给圣上,物件挺大,需要宽敞的地方才能摆下,还不能提前叫圣上知晓。奴才想带贵妃娘娘去后头东厢房里,哪儿暖和且宽阔,可是娘娘又道得叫圣上第一眼看见才行,便领着身边的宫人去了内书房……”
趁着杜浮亭不在现场,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小康子竟然把所有的事情都将杜浮亭身上推,以为这样自己就能蒙混过关。
可帝王心思本就难揣摩,岂是几句话就能信他,“苏全福,人你是怎么□□的?不管是内外书房都由不得旁人踏足。”乾清宫的书房比不得御书房,可内里机要不少,随意闯进去能治死罪。
苏全福干脆利落的请罪磕头,“是奴才的错,奴才没有管好下面的宫人,可是奴才已经再三叮嘱警告了啊。”
这事他身为大总管,下面的人出纰漏主子要罚他,苏全福都不敢有委屈,更不敢把责任全推下面的人,叫主子对他能力产生质疑。
不过苏全福心里呕死了,下面的人都是皮痒痒了,就不该放松管制,张玉芝也是能躲事的,现在都不见人影。
秉承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苏全福忙侧头看向将头压得低低的小康子,语气有些不善:“小康子,你们四人杂家可是都教导过的,就算挡不住贵妃娘娘,你怎么不事先通知张公公!”
“张公公尚在病中,已经睡着了,奴才不敢将人叫醒。奴才没能拦住贵妃娘娘,还请皇上责罚。”
“那你确实该死。”崇德帝拿了砚台就往小康子头上砸。
小康子没有想到帝王会动手,跪在地上不敢闪躲,愣是捱了这么一下,额头上的血霎时从额角落下糊了满脸。
而方才他们谈及的张玉芝,顶着烧得红扑扑的脸色出现在门口,似乎没有看见受伤的小康子似的,拖着虚弱疲劳的身子,直接跪在帝王面前。
小康子见到张玉芝的瞬间,脸色僵硬了下,而后又恢复了正常。
“奴才张玉芝给皇上请安。”沙哑的嗓子一听就似高温烧过似的,捏着嗓子同帝王请罪,“奴才的身子不中用,耽误了皇上的事,奴才有罪。”
苏全福靠张玉芝近,鼻尖动了动在他身上闻见股烤红薯的味,在看他明显红的不正常的脸色,有些像是拿烫的红薯往自己脸上印上去的,苏全福暗自呸了声,果然是老狐狸,靠这招博取同情。
不过他没有揭穿张玉芝,明显帝王朝小康子撒火,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朝虚弱的张玉芝撒火,可是这小康子也不似他自己说的清清白白,都是千年的狐狸,这些东西都是他和张玉芝以前玩剩下的。
“都给朕滚出去,私自踏足书房者你们应该知道后果。”
小康子还以为自己瞒过去,把错处全往杜浮亭身上推,就能安然无事,可他却属于踏足书房的人。
张玉芝和苏全福站起了身,苏全福看了眼颤巍巍虚弱得风一吹就倒的张玉芝,转头笑着看了眼小康子,眼皮抬了抬,示意他跟自己走。
小康子张嘴想要求饶,却被苏全福一把拉着推出门外,原本就伤到了脑子,这下又磕到了门槛上,小康子脑袋嗡嗡直响。
等张玉芝动作不慢地将书房门拢上,隔绝了内外,苏全福才开口:“何必叫杂家和张公公动手呢。”
张玉芝咳了咳,拿帕子捂住了嘴,“剩下的事就劳烦苏公公解决了,苏公公素来得心应手。”坏人就让苏全福来做,反正他自来做的多。
看透张玉芝小心思的苏全福没法子,这事还真只能他做,毕竟张玉芝看上去就跟要死了差不多。
苏全福让慎刑司的人把小康子带走,特地警告了乾清宫剩余人,“圣上的书房不是谁都能踏足,要保住你们的小命就少耍小聪明,乾清宫要的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该聋该哑的人。”
警告完众人,苏全福没忍住补充了句:“今日之事,谁敢传扬出去,慎刑司伺候,到时候遭罪了可别怪杂家没提醒。”
苏全福嘴角紧绷,严肃而凛然。说不清楚是不想叫杜浮亭惹怒帝王的事,慢些叫人知道,还是在考验乾清宫的宫人。
他四十来岁坐上太监总管的位置,平常在人前看上去都像是老好人,此刻却突然露出利爪,叫人不得不听信他的话,没人会怀疑苏全福说话的真实性。
张玉芝得知此事摇了摇头,趁着苏全福给他端药,问起了他假公济私的举措,“我看帝王动了不小的怒,你近来伺候在帝王跟前要小心些。”别我病还没好,你就把自己给折了。
“呦,杂家还以为张公公盼着杂家早点去死,好把杂家这半位置占过去呢。”苏全福说话阴阳怪气,他自然是不可能承认自己是为了杜浮亭,用力将药碗往床头小桌子上一放,药都溅出来几滴。
张玉芝皱着眉捏紧帕子,仔细地擦掉小桌子上的药汁,“我没跟你开玩笑,贵妃娘娘的事你少管,皇上又在内书房待了一整日吧?”他比苏全福要特殊,是伺候过太后娘娘的人,是太后娘娘赏给帝王的,有太后娘娘的脸面在,只要不太出格他这条命就丢不了。苏全福是因为干净才得帝王重用,没必要为了别人坏了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