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珠对上崇德帝的目光, 心底不知如何触怒了这位,那目光落在人身上实在是太过恐怖,她身子都不由得颤了颤, 下意识往出走给崇德帝奉茶。
等到了茶水间她才反应过来,想折返回明间,待在杜浮亭身边, 想了想还是算了,她不是毫无眼色的人, 倘若姑娘不想留帝王独处, 在帝王吩咐她泡茶的时候就应该出声她阻止, 而不是顺势看着她出明间。
两人谁都不曾先开口, 最终还是崇德帝先没能抗住, 深沉幽暗如夜间鬼魅的凤眸低垂了下,掩盖住眼底神色, 微微眨了眨才道:“同我回宫吧。”
回宫跟其他女人争你,时刻提防她们爬你床, 把所有心神挂念在你身上,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我如何还能那般愚蠢。
杜浮亭忍住想怼崇德帝的冲动, 掐了掐自己大腿, 杏眸里如潭碧泉,嗓音一贯柔和:“我自出宫就没有打算再回去, 皇宫不是我能待的地方,就如同此处您不该久留。”她的语气平静, 似乎在叙述件再正确不过的事,这里确实不是皇帝能久住的。
他能提出让她回宫,自是能把所有障碍扫平,再不是当年刚恢复皇子身份, 刚刚登基的时候,只看阿浮不愿意再跟他进宫,而当阿浮拒绝的话出口,崇德帝就像没听到后半句似的,只是接着杜浮亭前半句道:“你若是不想回去我不逼你,哪怕你想回瑶州,我也能陪你一起回去,甚至替你找到杜家人。”免得让杜浮亭再问他代价,提起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谢玉,崇德帝连忙添了句:“我心甘情愿。”
这么简单就让崇德帝答应,帮她找母亲和兄长,杜浮亭肯定是乐意的,只是她没天真到完全相信崇德帝,澄澈清明的眼睛望向帝王。
崇德帝他知道杜家人在哪,只是没告诉她罢了,心里藏着事的帝王,让她干净见底的眼神盯得心虚,不过崇德帝面上如常、不露声色,就是惯常面对她逼问,他扛不住是爱摸指腹的小动作,都让他小心翼翼的克制着。
杜浮亭忽然眉眼微弯,出声道:“那先谢过您了。”脸上难得浮起笑意。
崇德帝看她挂着笑意的眼睛,有些被闪得恍了神,从前常见她眼底含笑,痴痴傻傻的瞧他,如今却已经成了奢侈。
帝王下意识抬手想碰她眉眼,杜浮亭不着痕迹起身,顺势躲过崇德帝触碰,帝王眸色微暗,收回手摩挲了下道:“派遣往江南调查杜泽踪迹的人,不日便能将消息传回京城。”
语气没有胁迫,简单的陈述这件事的进程,可杜浮亭品出威胁的意味,她深知自己命穴被人握在手里,就算闹脾气得有限度,不能真的惹怒帝王,道:“我瞧着厨娘好像弄了鲜香菇,我亲自下厨,今儿中午吃香菇炖鸡。”她是为了杜泽和杜母才这么做的。
崇德帝薄唇微抿,周身气势依旧不见好,他本意不是想叫她乖顺讨好他,只是想她能多看他几眼,多与他说说话,不要对他视若无睹。
不过在杜浮亭这儿没区别,她的目地达到就行。明明知道杜家遭逢大难,突然一无所有,钱财散尽、奴仆皆走,母亲兄长不知所踪、生死未卜,她再怎么说也是杜家大小姐,那是她阿娘和哥哥,她怎么做不到不闻不问?
更何况当年她为了跟萧律进宫,已经抛弃杜家一回,不能再抛弃第二回 了,如今找不到他们,她心里这块疙瘩就会一直存在,这也是目前唯一能让杜浮亭撑下去的事。
后门处站了位身着月牙色长袍,清风淡雅的男子,神情隐约浮现几捋紧张,此刻马车里的杜月满似有所感,迫不及待挑开车帘。
她几乎只需看一眼,就确定那男人是自家兄长,杜月满不舍得挪开眼,但还是侧头跟苏全福低声道了声谢,定是苏公公事先通知哥哥,所以哥哥才来这边接她。
苏全福倒是因她这声谢谢诧异的看了眼杜月满,要知道在宫里这位二姑娘可不是这般性子。
最初入宫任性妄为、行事大胆,皇上有意放纵二姑娘,她便顺杆子爬不服任何人管教。后面随着和淑皇后离世,皇上恢复记忆,她开始沉默寡言、安分守己,离谁都远远的,干完活便闷在屋子里哪儿都不去,很少与旁人交谈,有时候甚至都想不起这号人物存在,直到忽然得知出宫。
不过苏全福并未纠结太久,宫里好似大染缸,跳进去没有不被沾染的人。
待到马车靠近后门,杜月满才看清楚男子容貌。
眼前男子眉骨棱角未改变,但是和几年前相比显得成熟稳重,同时也显得沧桑了,那男子熟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杜月满眼底泛起抹泪意。
杜月满还未下马车,就颤抖着嗓音喊道:“大哥。”她的手死死拧着细棉布车帘,没想到自己还能有机会见到哥哥,这几年的委屈差点就在人前崩溃,不过她理智尚存,兀自仍旧强忍泪意。
在外面杜泽不好多言,唇角挂着如春风般笑意,尽量叫他看上去如同当年在杜家那般,缓缓抬手将杜月满牵下马车,知道她会回来后,特意准备的腹稿全都没用上,再多的话只汇成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见到杜月满稳当落地,他就把目光从杜月满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坐在马车里的苏全福,同人家作揖道谢。
见到这位和淑皇后的大哥,苏全福还是头回见杜泽,仪容气度不似商贾之家出身的人,杜家三兄妹当真三个模样。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苏全福见人家如此有礼,他不好继续板着脸,摆了摆手道:“都是按照主子吩咐行事,当不得一句谢,公子还需尽快将这边的事处理完才好。”话语未落,车帘先落下,马车朝着来时方向而去,只留下卷起的灰尘。
杜月满不明白苏全福最后的话,以为杜泽是和崇德帝达成什么协议,才能让她安然出宫。但不管是朝崇德帝俯首,还是与他合作,都无异于与虎谋皮,更何况杜家已经倒塌,他们手里没有与人交易的筹码——除了杜浮亭。
杜月满一脸紧张地望向杜泽:“哥哥不值得的,如果是拿姐姐做筹码换取我出宫,我宁可不出宫。”
杜泽见她还称阿浮姐姐,甚至害怕他为了让她能出宫伤害阿浮,不动神色的打量杜月满,想到崇德帝对她敌意,一时不知她话里存了几分真假,可身为兄长不愿以最大恶意揣测妹妹,只想道:“先去看看母亲,这几年母亲一直想找你,她不愿意相信你死了。如此看来,母亲的直觉是对的。”
他们走的是小门入后院,毕竟杜月满是姑娘家,不可能带着她从醉柳阁正门进去,杜泽不想因此坏了杜月满名声,心里盘算换个宅子,总让杜月满住在醉柳阁的小院子里不像话。
“等下不要与母亲多说,母亲情绪不稳定,凡事迁让些。至于宅子的事已经有了点眉目,我找时间把宅子买下,如今需从头开始,肯定比在家多有不及,但至少比住在醉柳阁强,先委屈你了。”
随着杜泽与她说的越多,杜月满越是有些绷不住,她已经紧张得出汗,还是得笑着与杜泽搭话:“谈何委屈啊,是我让哥哥劳心费事了。”
杜泽眼里不由得浮起惊讶,他专门跟她解释,就是清楚她素爱享乐玩闹,怕她接受不了差距,提前跟她说明白,结果她的回答当真出乎意料,落落大方且不卑不亢,可见这几年真的成长不少。
杜月满见到的杜母还算正常,至少听到敲门声能自己开门,身上衣物也干净整洁,头发梳的是妇人发髻,猛地一看,看不出杜母有病。
能有这番成果,是因为此前杜泽跟杜母说,月满要回家了,月满看到她乱糟糟的会生气,会不喜欢,她才肯乖乖坐在梳妆台前梳洗打扮。
而杜母站在门里,看到杜月满先是皱了皱眉头,没有着急凑上去,而是满眼警惕的看向杜泽,厉声厉色的问道:“她是不是你让杜浮亭假扮的?”显然,从前杜泽和杜浮亭就那么做过,才让杜母这么警惕戒备。
当时杜母的病情比现在严重多了,见到杜浮亭就恨不能咒她死,叫她赔杜月满命,嘴里时刻念叨喊月满回家,大夫们都束手无策,叫杜浮亭假扮杜月满试试,或许哄住犯病的杜母,让杜母认为她惦记的二女儿没有死,病情能有所好转,哪怕给她编织个美梦都行。但别看杜母行事疯疯癫癫,但杜浮亭假扮杜月满几回,还是让她看出两者不同,以至于她认为杜浮亭骗她是想取代杜月满在她心中地位,后面才越发不待见杜浮亭。
杜月满走上前解释道:“阿娘,我不是姐姐,我是月满。”她是杜月满,真正的杜月满,往后也无需扮做谁的杜月满。
杜母审视打量眼前的姑娘,拨动她手臂让她转个圈,确认下她是杜月满,而不是杜浮亭,方才抱着人激动大喊:“月满、月满……娘想你想的好苦啊。”
杜母时不时情绪激动,失控伤人可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杜泽怕杜母会伤害到杜月满,下意识想阻拦她靠近。证明杜泽想多了,杜母此刻十分有分寸,紧紧抱着杜月满,又不至于让她难受,就是一遍遍喊着:“月满、月满,你总算回来了。”
“嗯嗯,我在的。”听着杜母一声声呼唤诉苦,杜月满不禁眼眶通红,她太久没能见到他们,“我也想阿娘。”杜月满眨着眨着眼睛,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让她憋了回去,她并没有落泪,只是不断应和杜母。
杜母自见到杜月满,眼里心里便只有她,拉着杜月满的手不肯松开,生怕她会消失,连旁边的杜泽都成为陪衬,杜月满好不容易杜母哄睡着,才有喘息时间。
“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被谁所救,又为什么要进宫,还有和阿浮之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杜泽见到杜月满出房间,就将她拉到一边,想问清楚事情缘由。
“哥哥不要逼我了,我不想说。”杜月满低眸抗拒回答杜泽的提问,她心里清楚如果杜泽知道她犯的蠢事,肯定不会轻易原谅她,所以她不想告诉杜泽,借口逃避这个问题:“我去看看给阿娘熬的药好了没,她说她还想吃蜜饯,哥哥让人去准备吧。”
杜泽挡住杜月满去路,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抗拒,这也让他明白里面的事肯定不小,眼里不由得含了几分厉色:“月满你想逃避到几时?他放你出宫不是大发善心,不过是知道你能安抚母亲情绪,让母亲病情好转,往后莫再记恨阿浮,也让阿浮背负得少些。”
“纵使你伤害了阿浮,至少让我知道缘由,你我兄妹一场换不来一句真心话?”
第8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罪不至死(已修)……
杜月满最需要的就是隐忍, 但面对哥哥轮番质问,她缓慢阖上眼睛,一直强撑着不敢泄露过多情绪, 如今眉间终是不可抵抗的疲倦。
她这辈子最昏暗的四年,也是最让她成长的四年。
让人挖取心头血恍神坠崖,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 那时她感念上天眷顾留她一命,与救她的好心人日夜相处, 忍不住真心相付, 谁知道听闻父亲因她而死, 杜家人走的走、散的散, 被仇恨蒙蔽双眼, 差点亲手毁了自己姐姐,也差点把自己交待在吃人深宫……
看透了局面后, 这些事无时无刻不压在她心头,使她喘不过气。情深似海、关怀备至, 救命之恩、为父报仇,不过是一场围绕杜家精心布置的骗局, 将杜家他们三兄妹逼入绝境、自相残杀。
“给我些许时间可以吗?”杜月满祈求般看着杜泽, 嗓音藏着几分隐忍,她从未用这般脆弱神色看过谁。在杜家她是受尽宠爱、无忧无虑的二姑娘, 有姐姐病痛缠身的前提,家里只要她平安康健, 府中上下谁都纵容她。
她想要的自有人奉上,下人弄不来就向父母兄长撒娇,或是耍赖求姐姐,借着姐姐生病的借口达到目地, 可以说她从不需要卑微的求谁。
杜泽见她经过一番磨砺,终究是学会低头,如小时候般摸了摸她脸颊,安抚她道:“有事哥哥扛着,不怕。”
还拿当不懂事的小月满哄着,杜月满憋了很久的眼泪,还是让杜泽这番动作弄得掉了下来。
那时她三天两头闯祸,害怕受父亲责罚,就总是拿着哥哥当挡箭牌,让哥哥背黑锅,偶尔几回让姐姐在她前面挡着。
“现在回想起来,凶巴巴的不过是掩盖自己懦弱,不敢让人知道我露怯。”所以宁可装作爱闯祸胡闹的性子,结果犯了错都是旁人替她承担,是时候她自己担起那份责任了。
“将家里害得如此境地的人里,绝对少不了沈家人。”杜月满低头把眼底露出的怨恨藏好,她轻轻推开杜泽,无所畏惧地对上他目光,“沈家从中得利不少,不是主谋也是帮凶。”家里最蠢笨的人应该要属她,才会将豺狼虎豹当成可以信任之人。
“哥哥可知沈七爷?”
杜泽听过这人名号,只是从未有过交集,“沈家有段时间以慈善扬名,他家最年轻一辈有九个儿子,其中五个是沈家收养的孤儿,四个是沈家亲生,沈家不分彼此的放做一块养大,沈七是沈家收养的孩子。”
沈家和杜家都是江南大户,做着商行买卖。不同的是沈家传承百年,盘踞在江南地区,而杜家才短短二十年不到,靠从杜父手里做南北往来的生意发家,南方瓷器丝绸茶叶倒腾到北方,北方皮草山货拉到南方卖。
结果谁知道越做越大,竟然打通了路子,商队能到周边几国以物换物,长此以往开通了条商路,那条边境要属如今大周最繁荣的边境,也是凭此机会杜家在先帝手上得了皇商名号,两家生意上其实没有可以抢夺的地方,毕竟做的不是同类人买卖,此前一直都相安无事。
“我当年坠崖为让沈七所救,两年时间都在他的一处别苑养病,所听所闻皆出他口……他亲口告诉我,父亲因为收到我坠崖身死的消息,欲赶超近路回家,谁料遭遇劫匪,被害身亡。杜家独木难支,勉强度日……后来,姐姐入宫侍君,你与母亲失踪……我没疑心他竟然撒谎骗我,甚至在那人着人请我入宫前夕,他都处处在为我着想,我以为父亲与你们出事都和姐姐有关,便答应入宫……”
杜月满尽量让自己说的话不掺杂别的情绪,那样能让杜泽最大限度从中抽丝剥茧,日后好调查清楚真相,大河决堤非一日可成,杜家沦落至此,不是单单一个沈家能做到的,恐怕其中还有他人作祟。
言语间她省略她坠崖后伤势过重,前半年几乎不能下床走路的事,一句坠崖被人救起草草带过,包括自己与沈七相处也一并省略,还有宫里受的罪。有些东西自己明白就好,多说无益。她已经不是那不满意就撒泼打滚,闹得所有人不安宁的小姑娘了。
但哪怕简省再多,听她这番话,杜泽哪能想不到她的心路历程。从阎王爷手里捡回条命,还来不及欢喜就得知父亲因她而死,母亲与兄长不知所踪,姐姐跟帝王远赴京城,所有亲人离她而去。她把怨气恨意全都倾泄在阿浮身上,那是她唯一知道去向的人,心存报复之意入宫,结果最后发现沈七所言皆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