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院外候着,正好崇德帝撑伞出院,就见到崔老太医和苏全福迎面而来,崇德帝并未多言,只是沉着嗓音道:“走吧,回宫。”
苏全福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只得跟着崇德帝上马车,临到踏上车辕,忽然听到已经转身的崔老太医惋惜叹气:“早知道再晚些就好了。”再晚些连门都不需要出。
听崔老太医的语气,好似这种刚到门口,就见到主子被赶走的事,他已经经历多了,有不少经验在手。
“夫人当真不留他?”若想借帝王找夫人与公子下落,她更应该将人牢牢把握住才是。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刚好掩盖了红珠声音,不过杜浮亭还是听见了。
燥热严酷夏日,杜浮亭最不喜的不是难耐酷暑,而是不停翻滚的雷声,以及变幻莫测的天气。去年夏日,好似就因为一场夏雷,朝中大臣以上天预警的名头,逼迫他开枝散叶,虽说后来这股声音压了下去,但不知道今年会不会故技重施。
她用朱砂把批注弩儿功课,头也不抬的道:“越拼命抓住越抓不住,反而会让掌心的沙子伤了自己,倒不如摊开手,顺势而为。”
“夫人说的是沙子,攥得越紧,从指缝中流的越快,若是碰到柳絮怎么办,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闻言,杜浮亭淡淡的笑了笑。
柳絮无所依靠,注定不是掌心紧紧留住柳絮,而是柳絮不愿随风飘。
从前帝王如她手里的沙,她想留住哪怕丁点,最后却只能以诈死结束,她不知道如今的帝王是不是赖在手心不肯走的柳絮,但是她明白不管是沙子还是柳絮,只要她掌心摊开,就无所谓痛不痛,不主动付出,便不会受到伤害。
第90章 帝王一直没有把自己……
帝王一直没有把自己受伤的事透露出去, 宫里根本没人知晓,就是朝中大臣也无人得知。
苏全福坐在马车里,见崇德帝要亲手斟茶, 想着他身上有伤不方便,连忙帮着提起茶壶,道:“奴才来, 奴才来。”倒了杯茶水递给帝王,就见帝王茶水下肚将空茶盏伸到他面前, 示意他继续倒茶。
崇德帝一连喝下三杯茶, 才勉强解了渴。今儿那道鲜香菇炖鸡齁得慌, 知道那是阿浮亲自做的, 他没胆把话说出口, 就是她盛的鸡汤他都给喝的一干二净,眼皮都没跳半下, 装作不知道放多了盐。其实她的手艺定不是连放多少盐都不知道都水平,那回她收留他用饭的手艺多好, 不过若是她这么做能消气,崇德帝宁可自己多吃几回, 生吃盐巴他都乐意。
崇德帝回宫未惊动旁人, 勤政殿也终于迎回主人,苏全福见帝王刚落脚, 还未歇息片刻便往踏入书房,他还惦记着帝王身上的伤, 故而提议道:“奴才请太医过来瞧瞧?”他没有见到帝王伤口无恙,心里始终不大放心。
“有崔老太医替朕处理,不必再请其他太医。”崇德帝并不想让旁人知晓他受伤,毕竟牵扯到阿浮, 不能留有祸端。
那您在银枝巷的时候,眼巴巴的让奴才替您请崔老太医。
崇德帝抬起凤眸望向苏全福,似是看透他的疑惑,低沉声音缓缓流淌:“自然是为了拖延时间,下回有眼力点。”不想那么早被逐出门,就得动脑子想办法,崇德帝怕他拖后退,只能再三警告。
苏全福立马就想到,自己用饭迅速这件事上,他就说怎么自己用完饭,赶忙到帝王身边伺候,竟然叫帝王一连看了他好几眼。
他没曾想自己有朝一日,自己尽职尽责的,竟然被帝王点评没有眼力劲,他也就只这段时日留守宫中,没能伺候在帝王身边,谁知道他沦落为没眼力劲的人。
就在此时,勤政殿小太监悄悄找到苏全福,说是淑妃娘娘前来求见皇上,特意提醒道:“宫里娘娘们今儿清晨都在淑妃娘娘宫里,聚了有大半时辰,好似是晓得二姑娘离宫,在淑妃娘娘宫里闹不满。”
苏全福皱了皱眉头,他没有着急进书房通禀,而是先去见候在偏间的淑妃,外头的奴才只能大概晓得淑妃宫里发生了什么事,知道得不是十分详细,他还得是先去问问清楚才行。
淑妃在宫人的伺候下擦手,还有宫人替她整理裙摆。
因着外面小雨不断,淡紫色襦裙的裙摆上了雨水,头上梳着灵蛇髻插着白玉珍珠金发钗有些歪,她似乎察觉到了,自己伸手扶了扶。
乍一瞧着淑妃娘娘背影,苏全福不知怎么的想起今儿见到的和淑皇后,旁人见帝王时刻注意自身仪容,是因为宫里规矩森严,必须先理仪容、端神姿,才能面见圣上,免得殿前失仪,只有和淑皇后和别人不同,在宫里的时候总爱装扮自己,不是因为怕失仪,而是为了悦己者容。
思及至此,苏全福忽然心里升起一抹感慨,这回见到和淑皇后只做极为简素装扮,头上仅仅攒着一根银钗,不似以往容光靓丽、精细打扮。
淑妃身边侍寰察觉到有人靠近,转头瞧见是苏全福站在门口,她暗暗提醒了淑妃,苏全福顺势给淑妃请安。
“苏公公不必多礼。”淑妃时刻记着这位和皇上相处的时间,比后宫任何一位后妃要长,值得给对方几分薄面。是以和苏全福打交道,她从不让苏全福真的给她行礼,每回都是见他有要行礼的意思,便忙作势将他扶起。
“多谢娘娘。”苏全福只好起身,面上含笑道:“奴才听闻娘娘到勤政殿,赶忙过来瞧瞧,就怕底下伺候的人怠慢了娘娘,现下娘娘可好?”
“还好,就是本宫想见见皇上。”淑妃看了眼苏全福神色,如清流落泉般的嗓音缓缓道:“若是皇上此时有事,本宫就且先等着。”这意思是在说,她这回恐怕无论如何得要见到皇上才行,要不然她不会轻易离开。
以前淑妃求见帝王,若帝王实在抽不时间,淑妃便会事情告知他,让他代为转答了,像淑妃今儿这么强硬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
苏全福眉头都不皱,便道:“皇上正在处理政务,不知娘娘为何事求见?”后宫女人再不得宠,只要人家面子做足,他亦不是落井下石之人,但是他必须搞清楚淑妃到底何事求见,若不然今儿淑妃进去见了皇上,明儿后宫里的女人就会蜂拥而至。
“是关于其他姐妹的事情,她们见不到皇上,就想给乾清宫那位请安,本宫已经将她们给挡回去了。”可能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她们这回难得的团结,淑妃不确定自己能挡多久,还是早早的同那位汇报为好,有些问题她解决不了,她可不会硬撑,哪怕眼下让人认为能力不足,都比最后她兜不住出乱子强。
那群女人想见太后?
谁给她们的胆子提出这要求。
如今外界隐约有传闻太后娘娘回宫的消息,大概有猜到里面事情不简单,但是帝王与太后没有主动发话前所有人都不敢挑明,突然原该去世的人还活着,里面涉及到的辛密他们不敢挖探,再说宫里面那些女人,如果太后娘娘真想见她们,也不必总待在小佛堂吃斋念佛,早搬进慈坤宫让她们过去请安了。
迄今为止,薛氏被贬为净嫔,皇上让淑妃掌管宫务,和淑皇后仍在宫外,就连和淑皇后腹中孩子落掉,太后始终不曾出面,就很已经表明她的态度,她对宫里的事兴趣缺缺,也不愿沾手,还留在宫里是守着帝王,不让他做出格的事。
若李淑妃因这事求见帝王,苏全福还真不能将人拦着,他低着头道:“娘娘且稍等片刻,奴才这就禀告皇上。”转身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淑妃身边的侍寰见苏全福走开,忍不住开口,低低地小声问道:“娘娘,皇上真的会见咱们吗?”
宫里不晓得多少人羡慕自家主子,身为四妃之首能管理宫务,就是李家得知主子手里有宫务,都开始巴结上来了,觉得主子或许能成为继和淑皇后之后,后宫的第一人。可她跟在主子身边,清楚的知道自接手宫务后,她家主子清瘦不少,面对李家再三询问皇宠之事,自家主子有苦不能言,更何况主子自来也不曾肖想皇上恩宠,更加不想与旁人夺宠。
能不能见到帝王,淑妃自己也没有把握,只是这话不能在这儿说,她只能抿着唇道:“能吧,且安心等着。”大概涉及到太后娘娘的事,皇上无论如何一个都会见她一面,此事她可拿不定主意,若不是怕那群女人擅自闯入乾清宫,打搅了那位的清净,她不至于特地麻烦皇上的。
崇德帝到底是见了淑妃。
她步入书房不敢随意打量,如仪同上首的人请安,安分守己的立于下方,随后就听到清冷肃然的男声,道:“她们不安分了?”他把宫务交给淑妃的前提就是看中这女人聪明,薛氏都不及她,事实上淑妃的手段足够了。
如今她不是皇后、皇贵妃,就连圣宠都没有,但是她掌管宫内事务,其他宫妃给她请安合情合理,毕竟宫里所有人都没有恩宠,她手里好歹有宫务权利,已经比旁人得到的多了,但是她很聪明的没有抱着这份权利不撒手,知道将权利下放,分出部分宫权让良妃她们自己争斗。
薛氏有薛家要顾忌,有时候难以平衡后宫,淑妃并不是生于长于李家,而是到了选秀李家需要姑娘入宫,淑妃才写入李家族谱,得了李家小姐的身份,她对李家感情并不深厚,也少了与李家勾结的事。
帝王的声音里听不出额外情绪,只是让人禁不住颤抖,肌肤上浮起凉意,淑妃不敢随意回答,压着嗓音回道:“有些时日不曾见皇上,她们担忧皇上龙体。”
崇德帝似乎对此毫不意外,不过微微唇角勾:“想见朕?”不过还是对帝王宠爱抱有幻想罢了。
听到崇德帝的话,淑妃便晓得他在不满后宫女人还存有争宠的心思,皇上心里只有和淑皇后一人,哪怕她早已仙逝,旁人也不要妄想入皇上的心。
淑妃脑子里忽然闪过宸妃所言,“我这辈子入宫就是错误,我本来就不想入宫为妃,只是家里非得将我送进来,此生我已不求皇上恩宠,就是希望皇上能赏我恩典,也让我出宫,哪怕下辈子长伴青灯古佛。”
宸妃的话算得上大逆不道,从古至今就没有宫妃能出宫的前例,而且哪怕出宫她们面对的也只有她所说的青灯古佛,甚至可能家里觉得她们丢家族脸面,直接让她们病逝也不一定,可是这番话却在淑妃脑子里久久不散。
第91章 淑妃抬头看了眼面色……
淑妃坐在红酸木椅子上, 手旁是苏全福刚上的新茶,趁着端茶细品的间隙,她壮着胆子, 抬头看了眼上座的男人。
他是她见过容貌最胜的男子,今日他身上穿着明黄色绣五爪金龙服饰,头上以白玉冠束起满头墨发, 说话时不自觉转动右手拇指上的扳指,面色冷沉,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漠气息。
从前自己都不敢正眼瞧他, 自从薛氏被拘禁凤兮宫, 她掌管宫务后, 见帝王的次数倒是多了起来, 只是始终看不见他身上有丝毫温情,每次询问她后宫诸事, 皆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没有半分以男人看女人的态度看她, 故而她亦是规矩办事。
“去年没能去避暑山庄,没想到今年又落了空, 加上近日天气燥热乏闷, 她们听闻杜姑娘出宫便不免有些激动了。”她没法直接跟帝王说,有人动了从此远离深宫, 再不想伺候帝王的心思。但淑妃还是委婉的提了提众人也想出宫,许是玩玩也好, 或是散散心也罢,宫里嫔妃一年到头能出宫的机会便是盛夏避暑,秋狩狩猎这两回,若是地位卑微, 这两回机会都不一定有,踏入宫门注定没有机会再出宫。
不过让淑妃没料到的是,崇德帝抬眸望着她,便道:“她们想离宫?”离宫与出宫看似一字之差,可是听上去意思截然不同。
帝王黑沉眼眸似能窥探人心,李兮雅心内猛地升起股猜测,帝王说的离宫就是她想的放她们出宫。
李兮雅心里登时一紧张,身下才坐了红酸木椅三分之一的位置,站起身的动作迅速,答道:“天热人心浮躁,想去避暑山庄也是正常,内务司用冰供应臣妾会再提上一成。”
她只好说成自己办事不利,短缺了各宫冰块,才让宫里人有了怨言,把错事往自己身上兜揽。
实在是帝王所说的事此事甚大,她不能贸然替旁人做主回答。宫里用不着费心争宠后,没那么容易谁和谁结死仇,关系反倒缓和不少,遇事能彼此关照一二。所以哪怕宸妃跟她透露过想离宫的意思,她也怕自己说出口,反而害了宸妃。
淑妃独自揽下责任,让崇德帝闻言挑了挑眉,显然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选择。宫务他交给李淑妃,不代表他并不知情宫里的事,自查出各世家在宫里放置眼线,宫中事务就没有他不知晓的,薛氏那回下药纯属是嘉羡大长公主钻了空子。
他将手中毛笔归置于笔架上,正视着眼前自己后宫里的淑妃娘娘,道:“想离宫无可厚非,谁动了这番念头都可,朕特许恩典。”
他眼里好似有了一丝柔情,也沾染了些温柔,不似以往冷酷无情,好像……她们做不成他的女人,亦是他的子民。
李淑妃不禁出声喊道:“皇上?”还是想不通他是坐拥天下的帝王,怎么就愿意将宫里女人遣散,甚至愿意下旨准许她们自行婚嫁。
如今皇上膝下无子,后宫无中宫,再要遣散后宫妃嫔,她不必深想就知道其中艰难,可是同时崇德帝的话让她明白,或许她们真的可以走另一条路,且不用如宸妃所言长伴青灯古佛。
淑妃眼里闪过希冀,只是想到李家那群人,想到自己生母,她的眼睛里的光暗淡了下来,许多事情不是她们想就可以做到的。她素来是小心谨慎惯的人,并没有做出头鸟,低着脑袋没有把话说出口,但是并没有急匆匆拒绝。
崇德帝似乎知道她的顾虑,没有过多为难她,这种事情哪里能一蹴而就,摆了摆手让淑妃出去。
淑妃垂首领命:“臣妾告退。”走到门口就要出书房前,她皱着眉往回看,只见坐在御案后的男人,正微低头勤恳批阅奏折。
李兮雅哪怕回到自己宫里,心底也并未放下帝王跟她说的那席话,眉间微微蹙起,心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们都知道帝王生性寡淡,只在有和淑皇后面前才露出几分情意,中间帝王与和淑皇后闹别扭,曾短暂的出现过一个杜月满。但自从和淑皇后逝世后,帝王就没有踏足过后宫,杜月满亦是低调行事,如果不是这回突然知道她出宫,她们可能都快记不起还有这么个人了。
她们比谁都清楚自己是否得宠,是否被帝王临幸过,更清楚当初和淑皇后葬身火海,帝王曾将罢朝八日,那整整八日都将自己锁在麒麟殿谁都不见。
淑妃清楚后宫女人的心理,有时候不是她们不知道帝王对和淑皇后情深,只是心里总期盼着和淑皇后已死,帝王能走出对和淑皇后的感情,着眼后宫其他人,不管是她们当中的谁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