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自小养在先太皇太后膝下,与先帝青梅竹马,亦是与恭敦老亲王、嘉羡大长公主一块长大。
那时先太皇太后还只是德妃,中宫尚有皇后在,恭敦老亲王占了长子之位,养在中宫皇后膝下,先帝与嘉羡大长公主还是普通皇子公主,当时是德妃的先太皇太后颇得帝王宠爱,哪怕韶华易逝,依旧宠冠后宫,与帝王南巡时,开口要收养娘娘为义女,先太皇太后只说与娘娘有缘,帝王二话不说就点头同意,但那时候谁知道会造就后来种种。
柳太后一时间也陷入回忆,一时是自己年幼乞讨为生,忽然被恍若神仙妃子般的女子所救,一时是小时候先帝带着她与嘉羡在宫里游玩,杜月满一时又是先帝约众位皇子出宫,她扮做书童陪遇见魏玉述……
不管后来日子多苦,前些年的甜都是真的,她一度感谢上苍让她在五岁前受的磨难,让她能有机会遇见先太皇太后,又让她得以遇见魏玉述,与他成亲,做一场夫妻。
如果那日她没有留宿宫里,陪着先太皇太后,没有回府撞见魏玉述与那女人同榻,奈何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你去把杜氏请来,哀家要见她。”
念善欲言又止的看了眼柳太后,只是太后始终闭着眼,或许猜到她会劝阻,才故意不看她,不想听她说那些道理,铁了心想见杜氏,“娘娘且先等等,奴婢先让人将老亲王请来作陪,免得有人打扰娘娘清净。”
柳太后不习惯旁人在侧照料,但是她知道念善不可能独留她在屋内,这里是酒楼,保密性再好,都不及宫里,念善不放心只留柳太后。
恰好恭敦老亲王把打探消息的人打发掉,就听小厮道念善请他到隔壁雅间,他还以为是柳太后出事了,急匆匆推门进了雅间。
甫一进门,恭敦老亲王登时愣住,只见柳太后目露疲倦,眼里似浮起泪意。
“这是怎么了?”
柳太后眨了眨眼睛,笑道:“风沙迷了眼。”
入秋风大,可现在是在酒楼二楼,还不至于卷起地上尘土上楼,还恰好迷了人眼。
想必是回到京城触景伤情,恭敦老亲王装作没看出柳太后拙劣的借口,顺势接话,“今儿风确实有些大,人你应该见过了,还是别坐在窗口,免得着凉。”
柳太后起身前还不忘往下看,杜浮亭买好药材就该会银枝巷,此刻念善已经追了上去,恭敦老亲王想顺着柳太后看的方向望去,柳太后已经收回目光,暗自挡了恭敦老亲王视线,怕恭敦老亲王阻止她见杜浮亭。
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幅度太大,引起眼前这位老太子的怀疑,恭敦老亲王心思剔透,少有不对劲都能察觉,她干脆抛下惊雷般的问题,道:“驸马的事大哥知道多少?”
魏玉述!
恭敦老亲王猛地看向柳太后,惊讶又理所应当。
自两人见面至今,她还是头回主动提及他,原本还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她嘴里听到她问起当年,没想到还是听见了。
恭敦老亲王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自袖口拿出只手镯,这手镯着实奇特得很,镯子不是暖玉,不是金银,而是藤木雕刻而成,仔细看上面纹路,竟然栩栩如生雕刻着一手执团扇、巧笑倩兮的女子,只是积年累月藤木颜色泛沉,褪去青葱的表面变得沉稳内敛。
自他知道柳太后回京,这手镯就时刻被他戴在身边,只等着她问起当年,“他说这是他答应你的,他绝不会失言。”
柳太后指尖颤抖发软,握拳不是,摊开掌心也不是,接过木镯时差点将其摔在地上,随后她紧紧攥在手心,生怕它会摔坏,也不敢细细打量木镯。
方才刚看了一眼,她就见了满目的暗沉血色,这么多年过去,木镯上沾的血已经浸染到深处,成了木镯上蜿蜒曲折的筋线。
她好久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好不容易才从齿间道:“他还留了别的话?”
“没有。”当时那种情况也不能留。
他找到魏玉述时,人已经不行,甚至他都不知道,魏玉述是怎么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他找去,把这只手镯交到他手里。
第97章 柳太后沉默了下……
柳太后沉默了下, 似乎猜到魏玉述不会留话给她,她把自己原先戴的金丝嵌羊脂玉的镯子取下,戴上了那只木镯。
藤木做的镯子看上去沉甸甸的, 实际上戴在手腕很轻,那种飘了片鹅毛在手背上的触感,若不是能清晰的感觉到木镯纹理线路, 恐怕戴在手腕上的人,不会记起自己手上缀了镯子, 就是这种似有若无的存在感才让人记忆深刻。
杜浮亭抬眸看向身着绛红色衣裳, 拦住她去路的人, 她记忆里并没有这号人的存在, 可是这人却能喊出她是杜夫人, 便很是奇怪了。
红珠下意识挡在杜浮亭前面,眼里警惕地看着念善, 见念善站着不动,便想护着杜浮亭绕开她走别的道:“夫人咱们回去。”
念善走到跟前看着阿浮眉眼, 都说杜家二姑娘与大姑娘生得相似,在娘娘见杜二姑娘时, 就问过杜二姑娘, 她们两人之间最大的差别在哪儿,杜二姑娘回答的便是眼睛, 眼下这么一看,果然眼睛是截然不同, 这双含情温和的眸子,像极了年轻时的驸马爷,也难怪娘娘会震惊失态。
念善露出略显和善的笑意,没有在宫里的冷硬不通情理, 开口说道:“我家老夫人想见见杜夫人,耽误不了杜夫人多少时间,但如果杜夫人不跟着我去一趟,怕是改日我还是会登门拜访,打扰了夫人的清净。”驸马是娘娘的心病,她已然命自己请杜氏,如若不能亲眼近前见杜氏,怕娘娘始终都放不下。
饶是让自己看起来善意,只是说出的话还是不自觉带上旁的意味,说不上是故意威胁压迫,就是总归听在人耳里不大舒服。
杜浮亭在念善说话时,就在隐晦地打量念善,瞥见她脚底穿的灰底蓝布绣花鸟的鞋,瞧出这工艺只有皇宫里才有,稍微皱了皱眉头,哪怕不是宫里出来的人,恐怕也与宫里关系甚深,她摇头示意红珠不要与人起冲突,淡声道:“那便还请您在前领路。”
见到杜浮亭都这么说了,纵使红珠心里担心,也只能把心暂且按下,只是她一直有意无意的护住杜浮亭。
念善听到杜浮亭愿意跟她走,语气又缓和不少,“夫人放心,我家老夫人并无恶意。”
红珠不喜这种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的人,刚刚非得逼着她们跟她去见那老夫人的人是她,现在跑来装作好人的还是她,“如此强硬态度请我家夫人,全凭一张嘴说有无恶意,未免不能让人信服。”
“我家老夫人心善,长居佛山,此番回来遇到杜夫人,深觉亲近熟识,难得想见见杜夫人,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阿浮迟疑了下,才接话道:“我与你家老夫人可是相识?”她自出宫就不曾与哪位夫人太太联系过,大抵是崇德帝那边的人,顺藤摸瓜探查到她的踪迹,今儿特地前来堵她,也是能说得通的。
念善并未报出柳太后名讳,只是浅笑看向阿浮,最终阿浮还是选择跟念善去见见她口中的老夫人。
待到上了酒楼二楼,念善领着阿浮进到二楼拐角最深处的雅间,或许刚在二楼楼梯口还能听见喧哗,可越往里走越安静祥和。
念善先敲了敲雅间房门,里面传出温和如沉木般的女声,她才缓缓推开门,随后转身朝阿浮做了请的姿势,顺便阻拦住想跟进去的红珠:“我家夫人想与杜夫人独处。”
红珠她恨不得不让阿浮离开她视线半步,现在怎么放心阿浮自己进去,忧心忡忡地看向阿浮,像是她即将深入虎穴,一去不复返似的。
阿浮怕她冲动行事,朝她摇了摇头,安抚道:“我也没有利用价值,想必老夫人不会对我怎么样。”
待到杜浮亭步入雅间后,念善抬手将门拢上,里外似乎全然隔成两个世界。
阿杜浮亭听到关门的声响,并未回头查看,而是往内里走去,房间里的妇人不知是不是等的有些焦灼,频繁的往门口的方向望,杜浮亭抬眸时正好撞上妇人的视线上,而那妇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下。
而杜浮亭却是轻轻皱了皱眉头,暗暗打量妇人,容貌隐约有丝熟悉,只是她暂且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而她身上普通富绅家都穿不起的深藏蓝色的上等锦绣布料做成的衣裳,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发间隐约藏着银丝,面容和善却透着股威仪。
几乎就在瞬间,杜浮亭便知道眼前的妇人来历不凡,更何况请她过来的那人知道她姓杜。
“我瞧着与你有缘,这只镯子便赠与你吧。”柳太后拉着杜浮亭的手,原先在柳太后掌心的镯子,顺利的戴上杜浮亭的手腕,柳太后露出淡淡笑意,泛着莹莹光泽的手镯,戴在纤细白嫩的手腕,比戴在她手上要好看得多。
直到腕处触碰到温润细腻的触感,杜浮亭才猛然回神,忙要把手镯退回:“我不能收您这么贵重的物件。”
眼前风姿犹在的妇人,先是让人将她请来,又忽然把戴了多年的镯子送她,怎么都让阿浮升起不解和警惕。
再者玉养人,人养玉,相辅相成。
这手镯明显被眼前妇人带了有将近二三十年,能陪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想来不仅仅是因为妇人是念旧之人,这手镯对妇人而言怕也是极为重要的。
“戴着吧,不过是只手镯,我也只送有缘人。”如果不是见到杜氏,忽然想起那人,她不会想同恭敦老亲王问起他,她也不会从恭敦老亲王手里拿到,如今她戴在手上的藤木镯,取下的这只镯子倒是没地方戴了。
柳太后执意要将镯子送给阿浮,甚至这镯子明明是陪自己走过数十年,因着害怕阿浮不收,她还故意说其普普通通。
柳太后摁了摁阿浮手背,然后把手收了回去,让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收下,心里却琢磨着等见到崇德帝,她再把镯子完好无损的还回去。
第98章 跟柳太后离开京城…………
杜浮亭猜到眼前妇人真实身份, 还与其相对而坐,又得了她送的手镯,心里不免浮起几丝紧张, 不断猜测这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是不知道是柳太后刻意缓和两人间的气氛,还是杜浮亭强大的适应能力,她慢慢放下警惕, 主动说起酒楼特色。
“这里的芙蓉酥与美人醉一绝,有机会您得尝尝。”杜浮亭尝过一回就爱上那味道, 正好推荐给柳太后, 这两样与宫里御厨做出的滋味截然不同。
“择日不如撞日, 正好你陪我用些。”柳太后眉眼含笑, 透着温柔, 十足的有耐心。
她并非专注口腹之欲的人,素日都是身边的点菜传点心, 或是御膳房看着准备,但这下可算说到她心坎上, 她正想着机会与杜浮亭接近,不用等下回尝尝。
杜浮亭闻言, 起身叫人送吃食。
“夫人。”红珠刚刚好站在门口, 见到门从内里打开,见到是杜浮亭忙抬脚走过去, 看着阿浮安然站在门口,心里松了口气。
杜浮亭笑了笑, “没事,不必担心,让人送芙蓉酥与美人醉上来,另外再加几样新出的小食, 蜜糖酸枣备上。”
红珠忙领命,余光瞥见门内的摆设,以及坐在内里坐在榻上转头看向阿浮的妇人,顿时明白那就是念善口中的老夫人。
她以为念善说的老夫人,是满头银丝白发,皱纹遍布的刻薄老人,如此瞥眼一见,惊觉念善口里喊那妇人为未免太勉强了些,打眼看去风华依旧、风韵犹存。不过她没细看,还得下楼叫人送东西。
待到东西送来,红珠没有进雅间,是念善领着人入内,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杜浮亭率先起身,给柳太后斟酒,边解释道:“美人醉只是果酒,不似浓酒刚烈,反而有水果的清香,不会饮酒的人也能喝。”这是解释给柳太后听,同时也是让念善宽心,既然是她在这儿陪着柳太后,那肯定会在旁边看着,不让柳太后喝醉。
念善撇了眼杜浮亭,缓缓退了出去,并未打搅两人。
杜浮亭当着柳太后的面咬了口芙蓉酥,外酥里嫩,满口荷叶清香,再搭配上果酒,叫人无比享受,她忍不住满足的眯了眯眼睛,感叹道:“这酒配着芙蓉酥吃,味道堪称一绝。”
柳太后学着她的吃法试了试,不知道是因为有人陪着一块儿,所以觉得好吃,还是真的合她口味,柳太后止不住的点头,一连吃了两三块,果酒喝了几杯才堪堪停住。
或许几杯酒下肚,柳太后有了些醉意,撑着下颌看向杜浮亭:“我很喜欢你。”
杜浮亭歪了歪脑袋,好奇地看向眼前风华尚在的女人,眼里神色坦然自若,大概是柳太后周身温和气息,给了她足够底气,她并未被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到,反而大胆地道:“您在透过我看其他人。”
“哦?”柳太后没想会被人直白挑明,不过她并未觉得难堪,倒是兴趣浓厚,另一只手转动白玉酒盏。这些年以来,从没人敢在她面前这么放肆,日子很是无趣了,今儿总算撞到敢直言的人。
“你这么笃定啊。”
“嗯。”杜浮亭微微颔首,虽然她并不知道柳太后是在看谁,可是能看到她眼底的惋惜和追忆,就像红珠总在她耳边念叨,她想阿笙时的眼神如出一辙,或许这位太后也有求而不得的人。
她听过这位太后年轻时候的事迹。
当然,那些过往不必当人说出来,杜浮亭看似胆大妄为,实则分寸拿捏得稳稳的。
“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怕吗?
当然怕的。
说她是一介平民高看她了。
平民本分守己,性命无虞,而她先是当了后妃,又诈死逃离皇宫,犯下欺君之罪,更加别说对帝王不敬的事,她都做了一箩筐了。如果他们有心追究,她没有反抗的能力。
可是她不认为柳太后会治她罪,这窗口的位置能恰好看见她买药材的药铺,不得不说十分巧妙,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表明身份,反而跟常人般同她闲聊,这位大概只想见见她,就是不知道有何缘由让这位太后娘娘,特地将她请上楼一叙。
“不过虽然我怕,但是我知道您不会治我罪的。”柳太后犯不着与她计较,她能这么直接出宫找她,而不是高坐后宫,着人宣她进宫请安,便证明她不是那么在意规矩。
柳太后看着她理直气壮的说怕,这股反差萌叫她忽然开心的笑了出来,外头的念善都听到这般爽朗的笑,心里不由得暗暗惊讶,下意识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
自驸马去世之后,娘娘很少有过真心实意的笑,再后来圣上驾崩,娘娘过得更是清心寡欲,难得有开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