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她拿他做挡箭牌,免得到时候吃了沈望的脸色连个帮衬自己的人都没有。
师柏辛只摇摇头,心底确实怜爱沈慕仪多一些,道:“走吧。”
沈慕仪刚提步要走,却听一旁传来动静,她转头去看,正是宁王沈慕婉的车驾。
汤圆儿眼尖,登时发现师柏辛往沈慕仪身前站了一些,他去扯翠浓的袖管,低声道:“快看。”
翠浓瞪了他一眼,是要他别做声,一颗心却已提到了嗓子眼,屏息瞧着宁王府的马车由远及近地过来,最终停在沈慕仪跟前。
马车才停稳,沈慕婉还未见人便先传了声。
“行洲哥哥。”清脆活泼的少女音色,与沈慕婉一身粉裙的装扮很是相称。
沈慕婉由侍女扶着下了车,快步到师柏辛身边,高兴道:“你怎么如今就回来了?不是说要等下个月吗?”
师柏辛只例行公事地向沈慕婉见了礼,转而对沈慕仪道:“陛下,进去吧。”
“陛下也在,本王方才都没瞧见陛下。”沈慕婉不见任何愧疚,妙目仍在师柏辛处流转,道,“行洲哥哥这是刚回来就进宫,本王看着你眼角还有风霜呢。”
“王爷观察细致。”师柏辛波澜不惊,全然不顾沈慕婉的一番热情,反而在此时退开一些,让沈慕婉直接与沈慕仪面对面。
这是在说她不懂礼数,见了女帝竟不行礼。
沈慕仪知自己这亲妹妹被沈望娇惯得一向心高气傲,不想与她计较,免得回头沈望又来为难自己,遂与师柏辛道:“走吧。”
师柏辛眉眼微凉,犹如临朝面对百官时那般义正言辞,连声音都听不出一点儿与沈慕仪相处时的柔情,唯有严厉,对沈慕婉道:“本相不能对王爷无礼,王爷自然更不能对陛下无礼,这是君臣之道。”
沈慕婉从来不服沈慕仪这个踩着沈慕安之死才得以成为女帝的姐姐,往日并不多加客气,此时还被师柏辛下了面子,她心中嫉恨却无计可施,咬着牙给沈慕仪行礼,不情不愿道:“见过陛下。”
汤圆儿瞧着这一幕委实爽快,用手肘碰了碰翠浓,却得了个嫌弃的眼神,可他确实瞧见了翠浓脸上掩不住的笑容。
此时沈望身边的近侍孙祥闻讯赶来,恰见着这僵持的局面,他心头一凉,仍是盯着一张笑脸上前,恭敬道:“奴婢给陛下、王爷、师相请安。”
沈慕婉此刻心情已然差极,见了孙祥这副和事老的样子她更加心烦,甩了袖子便径直往清泉宫走去。
孙祥深知这骄纵王爷的性子,身为奴才也不好说什么,只给沈慕仪让了路,道:“陛下,请。”
沈慕仪刚走没两步遂问道:“孙公公,父皇的身子好些了吗?”
孙祥只道:“陛下进去看了就知道。”
沈慕仪只当沈望近来病情恶化,再也按捺不住,加快了脚步往前去。
师柏辛正要跟上,却被孙祥拦住,道:“还请师相待会儿多为陛下说说话。”
“孙公公何意?”
孙祥望着沈慕仪越来越远的背影,长叹着比了个三的手势,道:“陛下先前已来了清泉宫三回,没一回是得太上皇召见的。三月初的天忽地冷了跟回冬似的,陛下硬是在外头站了小半个时辰,都没见着太上皇,听说回去就犯了头疼的旧疾。”
孙祥神情恳切,必然不是作假,师柏辛将这话听在耳中,暗道与沈慕仪一道走了这一路,她竟对此事只字未提,心中不免生了怨怼,更多的却是担心与怜惜,这便加快了脚步去追,连句道谢的话都未及跟孙祥说。
第3章 朕已有了决定。
后头那身影大步流星而来,抢在沈慕仪跟前停下,就差分毫的距离,她险些要撞上他的胸口。
“怎么了?”沈慕仪不明就里,还以为是出了事,慌张起来便急得眼眶发红,像是又要哭了。
日光寸寸照在两人之间,光线落在沈慕仪的袖子上,师柏辛替她将衣上的褶子抚平,道:“等见了太上皇,陛下想说什么只管说,臣在陛下前头挡着。”
沈慕仪回头望了一眼还未跟上来的孙祥,猜想师柏辛是知道自己不得沈望召见的事,本想要说些什么,却到底因为记挂沈望的情况暂且忍住了,只点头道:“好。”
师柏辛言出必行,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更何况是答应了她的话,她一百个放心。
两人一起进了清泉宫,沈慕仪也终于见到了沈望,看他气色不错终于放了心,也知这回多是亏了师柏辛的面子,否则凭她想见沈望一面简直比应付前庭那些老狐狸还难。
师柏辛祖母文定安乃前朝乃前朝丞相,人称文公,还是当朝太后张娴的姨母,按辈分,师柏辛需唤张娴一声表姨。
师柏辛此行回绥阳看望文定安,自然需要回来向沈望和张娴禀告其情况。
沈慕仪也是看准了这一点,知道有师柏辛在,沈望不至于再不见自己,这才拉着他一块儿过来。
听师柏辛回禀了绥阳的情况,沈望道:“行洲至孝,这趟辛苦了。”
“臣不敢,所幸没有因私废公耽误正事,但有一事总是记挂在心。”师柏辛道。
“何事?”
“春汛水患波及洞南、方阡多地,臣经手过诸多事宜,但未曾尽善。此次回上京,听陛下说当地情况已经稳定,但臣始终心有牵挂,所以向陛下提请南下视察灾后重建情况。”
总有人心思细密,能洞察沈慕仪的心思,为她设想周全。
沈望即刻听出了弦外之音,终将视线落在沈慕仪身上,问道:“陛下要南巡?”
“是微服私访。”沈慕仪道。
只见沈望的神情顷刻间变得尖锐起来,沈慕仪心头一凛,强作镇定道:“治水治灾一事闹出多大的动静,父皇该是知道的。”
“你是信不过师相?”
“当然不是,儿臣只是想亲自去当地看一看,总是留在上京,手眼不通,便是有心为贤也难免障目。”
沈望未就此发言,只定定审视着沈慕仪片刻又转而去观察师柏辛。
室内气氛僵持,令人如履薄冰,师柏辛虽未曾抬头,余光却始终注意着沈慕仪。两人站得近,他能明显感觉到沈慕仪在面对沈望时的压抑。
她的畏惧来自于沈望从未给过的理解和宽容,若要说得好听些,便是严苛。
一想到孙祥在清泉宫外说的话,师柏辛便觉心海波澜欺起伏,他视如珍宝的沈慕仪贵为一国之君,却因为一个孝字遭到如此轻视与压迫,而他却无法将她从这样的困境中救出来。
沈慕婉在一旁观战,见沈慕仪在沈望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正好出了方才的气,道:“父皇,儿臣觉得陛下说得也有道理。”
“哦?”方才还严肃刁钻的态度在听见沈慕婉发声后立即宽和了不少,沈望甚至嘴角带笑地去看身边的沈慕婉,问道,“阿娇此话何解?”
“地方上的事确实该地方管,但总得有人看着,陛下要知道下头的情况,大可以派人去。”沈慕婉笑吟吟看着师柏辛,与沈望道,“之前都由师相负责,由师相亲自前往视察再合适不过。但这监察之职,一个人总是容易落人话柄,两个人去,多双眼睛,看得也仔细,是不是?”
“阿娇的意思是?”
沈慕婉正色,主动请缨道:“儿臣愿意跟师相一起南下视察。”
沈望显然不愿放这心爱的女儿离开上京,可见沈慕婉斗志满满的模样,他更知道不该阻了她在政务上的道,遂假惺惺问沈慕仪道:“陛下以为如何?”
“朕……”沈慕仪攥紧了袖中的拳头,内心的抗拒和感情上堆沈望的敬畏彼此拉扯着,让她一时间难下决定。
“臣以为不妥。”师柏辛断然拒绝道,“王爷久居上京,主礼部事宜,对南下诸多事情并无所知,且路途遥远,臣以为王爷不必经此辛苦。”
“为国为民的事,本王不怕辛苦。”
“父皇身体还未恢复,皇妹该多陪伴才是。”沈慕仪说完便觉得心跳得厉害,她不用看都知道面前那对父女正用如何尖刻的目光盯着自己。
然而同时,又有一道暖融融的视线自身侧过来,沈慕仪长长出了口气。
这一回定神花了不少功夫,却也没像从前那样畏首畏尾,她挺直了腰板,面对沈望如面对那般难缠的臣工一样,龙威加身,道:“朕已有了决定,这次来清泉宫,一是看望父皇,见父皇无恙,朕就放心了。二是来通知父皇,朕决定亲自南下,其余诸事朕都做好了安排。”
除却第一刻的意外,沈望很快对沈慕仪表现出的强硬深有不满,那一掌重重拍在几案上的声音不光震碎了维持在父女之间最后的一丝和平,也暴露了他内心多年来对这个害死沈慕安“凶手”的愤怒和怨气。
张娴被那一声震得心悸,身子当场软了下去。
沈慕婉见状忙去扶住,惊慌道:“快传太医!传太医!”
一时间众人手忙脚乱,师柏辛却见沈慕仪黯然转身。他没有跟去,留在了清泉宫静待后续。
如此一番折腾,师柏辛离开时已是一个多时辰后。
他甫踏出清泉宫的门槛便听身后传来孙祥的声音。
“师相留步。”孙祥道,“恕奴婢多嘴,陛下那儿……”
“孙公公放心,本相知道怎么做,倒是太上皇……”
“奴婢明白,师相放心。”孙祥郑重向师柏辛施了一礼,目送这面容清冷的当朝丞相离去。
心中想着沈望在位时与太傅田文、丞相李恒君臣同心的情景,孙祥心底对这对尚且年轻的帝相颇为感慨,半觉庆幸,半觉可怜——沈望当初得先帝大力支持,可沈慕仪至今还在风雨中举步维艰,他只盼着师柏辛不负沈慕安所托,当真伴着这年轻的女帝好好治理这大胤江山。
师柏辛尚不知孙祥对自己有这番寄望,自清泉宫离开便直奔东宫,还当真在门口发现了沈慕仪的车驾。
马车前,正百无聊赖的汤圆儿见师柏辛来了,刚要上前去迎,却见他调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汤圆儿觉得奇怪,回来问翠浓道:“师相这是要去哪儿?不是来找陛下的?”
翠浓敲了汤圆儿的脑袋,道:“师相何等聪慧,一早就猜到陛下不在东宫里,必然是找人去了。”
“你说陛下让咱们回东宫,却又不进去,眼下没了影儿,这是为什么?”
“你要是知道还能在这儿给人当奴才?”翠浓从袖子里套出一块备好的干粮丢给汤圆儿,道,“吃你的东西去,话说多了当心小命不保。”
汤圆儿抱着干粮乐呵呵道:“翠浓姐姐疼我。”
他中午没吃饱,又跟着沈慕仪在长庆殿待了那么久,转眼去了清泉宫又来了东宫,早就饿了,这会儿一面吃着干粮,他一面望着师柏辛离去的方向,津津有味道:“真好吃。”
第4章 你别凶我,我怕。
上京虽已有了夏日的暑气,天光却到底不是真正夏日光长的时候。
此时日落西山,斜阳将将悬在比宫墙高一些的位置,金光铺了满天,映在东宫后头那一大片开凿的人工湖上,笼着湖边那不知站了多久的娇小身影,在地上拉了长长的一道影子。
前一刻的担心在见到沈慕仪后渐渐松弛下来,师柏辛站在原处,沉默望着逆光而立的女帝,夕阳如此绚烂,可即便照在她身上也掩不去安歇落寞惆怅。
沈慕仪放眼如镜的湖面,冷不防从后头飞出来一个石片,接连在水面上跳跃了十几下才咚地一声落入水中。
“母后没事了?”撑在沈慕仪嘴角的笑容与她眼底的笑意相得益彰,好似她从未有过不开心。
“嗯。”说着,师柏辛张开手掌,那是他方才捡的几片石片。
沈慕仪挑了一片,侧身站好,拿起石片比划了两下果断丢了出去。
同样是漂亮的十几连跳,比师柏辛丢出去的石片还要飞得远一些。
“下回不许了。”师柏辛将剩下的石片都塞到沈慕仪手中,郑重告诉她,“太医怎么说?”
“啊?”
“孙公公都告诉我了。”
“哦。”沈慕仪又丢了一片石片出去,“朕是怕你担心,而且没什么事,朕这不是好好的。”
不知为何心火蹿了上来,师柏辛盯着沈慕仪大有质问的架势,道:“若有事呢?”
他忘不掉沈慕安的死,也忘不掉沈慕仪因此落下的头痛症,这些年来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当初太医那一句“此病无法根治”。
“不会的,朕从前大难不死,这辈子都不会有事的。”沈慕仪有了心事,干脆将手里的石片都丢进了湖里,刻意避开师柏辛的视线,低着头去扯他的袖子,“表哥,你别凶我,我怕。”
十一岁之前,她都是这样叫他的,可自从回了宫,她也只有在私下不谈论正事时“酌情”唤他表哥,皆因所谓的君臣有别。
“陛下这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又耍赖卖乖,臣看不出来究竟哪里怕了。”师柏辛拿了自己的袖子帮沈慕仪将掌心的尘土擦去,嘱咐她,“有事不许再瞒我,这世上本就没有几个疼你的。”
“人虽不多可都疼我疼得紧。”沈慕仪重拾笑容,低头掰着手指数道,“且不说大皇姐,皇祖母不就是顶疼我,还有叶姐姐、长恒、汤圆儿和翠浓,也都是是真心待我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表哥,政务上帮着我,私事又护着我,刚才逼阿娇给我见礼,看给她气得不轻。这可不怪我喜欢你,谁能这样待我好呀。”
他对她尽心尽力,所幸她都知道。
只是这喜欢二字说得轻巧,也不是他心中的那般意思。
师柏辛黯然神伤,又想着她还没答应自己的话,遂强调了一次,道:“方才的话,记住没有?”
“记住了。”
沈慕仪走近师柏辛,挨近了盯着他瞧,因她不比师柏辛高,便垫着脚,鼻梁恰能蹭到他下巴,反而惊得师柏辛后退了一步,失了一贯的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