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浓被说急了,用力掐了汤圆儿的手臂,看他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叫出声才算满意,却还是啐道:“师相再好看也是块捂不热的冰,没听大家伙怎么叫他的?玉面阎罗。”
汤圆儿却笑道:“你们姑娘家就是口是心非,不过也对,我瞅着这么多年,师相也就跟陛下一块的时候好些,也就好那么一些些。”
“行了,好好驾你的车,赶紧到了地方大家都舒坦,这颠得我难受死了。仔细给陛下颠坏了,看里头那阎罗王怎么治你。”
翠浓这虽是玩笑话,倒也不见得就不是真的。
一想到师柏辛那双向来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汤圆儿缩了缩脖子,手里的马鞭都纂得比方才紧一些。
马车从上京城南门一路往城外走,不知过了多久,沈慕仪见师柏辛竟将旋机锁拼成了。
“这么快?”沈慕仪拿着六面不同色的旋机锁左看右看,“是不是有什么诀窍?”
“三阶旋机锁难度不大,长恒原先拿过十阶的给我,听说西欧国如今最难的是十五阶。”
“长恒成天就知道搜罗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要是被定北侯知道又要追着他打了。”沈慕仪再看了两眼旋机锁便觉得没意思,又想着之前和叶靖柔的谈话,她将旋机锁放一边,坐去师柏辛身旁,道,“是我一时忘了形,以后我都不骑马了。”
置在膝上的手收拢,八年多前发生的那一幕又在师柏辛脑海中显现,即便再努力地保持镇定,却也无法掩盖旧日往事对他的打击。
“你喜欢就好,但千万需要注意安全。”声线平稳依旧,他却不敢去看沈慕仪。
自从沈慕安因坠马而亡后,师柏辛就对沈慕仪骑马这件事耿耿于怀。起初沈慕仪对此也颇有顾忌,但时间长了,不见师柏辛阻止,她便渐渐放下了顾虑。
她平日也没什么太多机会骑马,今日是见了叶靖柔高兴才脱口而出,方才经叶靖柔那样一说,她才想起时隔多年,师柏辛还没从沈慕安之死中走出来。
沈慕仪坐去师柏辛跟前,坚定地盯着他,也坚定道:“大皇姐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也没有保护好你。”
“不是我坚持要骑马,大皇姐不会带我去马场,你又能做什么?”
“我可以坚持,可以找很多理由不让你们去,但我没有。”
“你凭什么阻止我们?”
沈慕仪的质问让师柏辛哑然,虽然他是她们的表哥,但沈慕安当时贵为皇太女,在身份上他无法违抗她的任何命令。
车厢内鸦雀无声,沉闷异常,郊外也没有城中闹市那样喧嚷的背景,一旦没人出声,一切就都好像凝固了一样。
沈慕仪小心翼翼地去拉师柏辛的手,隔着他的袖子,止乎于礼,只是想给他一些安慰和鼓励。
“表哥,大皇姐的死从来都没有你的责任,你不用自责。”说到愧疚与心酸处,沈慕仪垂眼,不让他看见她眼中渐渐氤氲开的水雾,“父皇才是对的,如果不是我,大皇姐不会死,所以他怪我哪怕是恨我,我都接受。你真的不用……”
“如果不是我提议去看你……你忘了,那天我给你带了好些点心,都是特意送去给你的。”
皇室有三女,偏偏沈慕仪这个次女从小就被寄养在白云观。这事在上京的高门之间传开,都知道这无疑宣判了沈慕仪一生悲凉的命运,因此过去几乎无人愿意与之结交。
可沈慕安疼惜这个妹妹,后来还带着师柏辛经常去白云观看望沈慕仪。
师柏辛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沈慕仪时,那么瘦小的女孩儿穿了件并不合身的道袍,松垮垮的跟直接罩在她身上似的。可那一声“大皇姐”却叫得格外清脆响亮,那双眼睛水灵灵的,丝毫没有因为被皇室抛弃而有任何怨怼不满。
她像一只刚出谷的小黄莺,抱有对这世间无限的友善与热情。
他怜惜沈慕仪,便是自那一刻起,想要对她好,想要疼她宠她,即便他也只是比这小丫头大两岁,但只要她喊自己一声“表哥”,他就必定要尽到为人兄长的责任。
“我记得,那些点心可好吃了,我还留了好多给皇祖母。”
眼看着有泪珠落下,师柏辛正想帮沈慕仪擦又想起帕子已经给她了,只道:“殿下最心疼你哭。”
“还不都是你惹的。”沈慕仪将眼泪擦去,这才抬头去看师柏辛,认真道,“让你担心的事,我都不做,以后都不骑马了。你也要答应我,不能总记着以前的事。”
“这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过去有很多必须被记住的事,只有记得才能时刻警醒他不再重蹈覆辙。他已经失去了曾经最亲近的知己,不敢再有一丝懈怠放开沈慕仪。
“因为你忘性大,我若不记着,回头等你想问的时候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记性可好了,我都记得要给皇祖母庆生呢,你都不记得。”
师柏辛此刻哭笑不得,他从绥阳一路赶回上京,就是为了赶在太皇太后生辰当日回来,好陪着沈慕仪一起去白云观拜寿。
“太皇太后生辰是明日,你今日就要带我去白云观,还不提前告知,究竟是谁在为难人?”
“反正不是我。”沈慕仪耍赖,扭头不看师柏辛。
这样小闹一阵,两人的心情都好了一些。
看沈慕仪还闹脾气,师柏辛柔声讨好道:“方才不是问我跟岳明说了什么?我若说了,你我这件事就过去了,如何?”
“那也得看抵不抵得了我这气。”沈慕仪还想拿乔,偏师柏辛没了下文,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便根本按捺不住,于是挨去师柏辛身边坐着,殷勤道,“究竟什么事?”
她有求于人他的时候格外可爱,看在师柏辛眼里也是格外受用。
言未出,倒是笑先爬上了眼角眉梢,师柏辛恍惚间有了一个奢望,若这马车不要停,走去天涯海角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第7章 这打破了他一贯的原则。
马车甫至白云观,沈慕仪便兴冲冲地跳下车,左右张望道:“岳明呢?怎么还没到?不是你说让他走近道先来的吗?”
说话间,青衣侍从已现了身,正是从观内出来,拾级而下,给二人见礼,道:“已经通知观主准备厢房,太皇太后处也收到了消息。”
沈慕仪灵机一动,推着师柏辛往观中走,道:“你先进去。”
师柏辛往身后的马车上淡淡扫了一眼,没逆沈慕仪的意,这就带着岳明先行入内。
沈慕仪这才让汤圆儿从马车座下掏了只手掌大的木匣子出来,小心地藏进袖子里。
“陛下这是要给太皇太后惊喜,连师相都要瞒着?”汤圆儿笑道。
“你懂什么,师相还给朕卖关子呢,朕怎能轻易就漏了底?朕和他可是年年都要在皇祖母跟前争宠的。”沈慕仪护着木匣正要进白云观,蓦地又想起什么,对汤圆儿道,“去把车里那个旋机锁拿来。”
“旋机锁?”汤圆儿不明所以但还是钻进车里,所幸东西放的位置显眼,他拿出来交给沈慕仪道,“陛下,这是什么东西?”
沈慕仪一把夺了过来,也跟宝贝似的踹在手里,笑嗔道:“没事多看书,改明儿朕亲自给你找几本。”
翠浓听得直发笑,汤圆儿面子上觉挂不住,可见沈慕仪往里头走了,他还得跟上去,谄笑道:“陛下就放过奴婢吧,奴婢能认识几个字都是托陛下的福。现今都这岁数了,脑袋里早就塞满了东西,再装不下了。”
沈慕仪睨他道:“都塞了些什么,跟朕说说。”
“奴婢这眼里心里脑子里塞的可不都是陛下吗。”
沈慕仪轻笑,站定了脚步戳了汤圆儿脑门,道:“大胆汤圆儿,胆敢欺君?”
汤圆儿登时吓得都快跪下了,连声求饶道:“陛下恕罪,奴婢万不敢欺君罔上。”
翠浓看这对主仆玩闹,又见师柏辛折回来,她提醒道:“陛下,师相回来了。”
沈慕仪当即将东西捂得更严实,反倒让师柏辛以为她不舒服。
“怎么了?”师柏辛问道。
沈慕仪本就逗汤圆儿玩,此时有师柏辛在身边,她底气更足,赶忙“告状”道:“汤圆儿拿朕打趣,师相说要如何处置?”
一听就知道这女帝起了玩心,向来老成持重的当朝丞相眉头微锁,正经道:“陛下……”
沈慕仪以为师柏辛不允自己这般胡闹,正要灰溜溜先走,又听他道:“陛下方才说是欺君?那就以欺君罪论处。”
师柏辛想来一言九鼎,这下真把汤圆儿吓得魂都飞了,双腿抖得跟筛子似的噗通一声跪在石阶上,那模样都快哭了,恳求道:“陛下开恩,师相开恩,奴婢不是……奴婢再不敢了……”
翠浓也信以为真,忙跪在沈慕仪跟前帮汤圆儿求情。
这下杀得沈慕仪措手不及,一时也慌了神,问师柏辛道:“师相是认真的?”
“陛下九五之尊,金口玉言,岂能儿戏?”说完,师柏辛转身离去。
沈慕仪未见他背过身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真怕师柏辛就地办了汤圆儿,旋即跟上去,扯着他的袖管,低声劝道:“朕是开玩笑呢,没有这么严重。”
师柏辛冷峻依旧,道:“拿人开罪并非儿戏,陛下该有轻重才是。”
“朕知道了,以后再不拿这种事寻开心,这次就算了吧?”
本也是依葫芦画瓢逗沈慕仪玩,眼下见得了手,师柏辛也就点到为止,只是他实在介意沈慕仪方才那神神秘秘的样子,此刻只朝她摊开手,是要他交出手里的东西。
沈慕仪护着袖里的木匣,只将那枚旋机锁交到师柏辛掌心里,道:“师相亲自给朕解的旋机锁,朕自当好好保存。”
师柏辛五指收拢,将旋机锁掩在袖中,道:“太皇太后已在等着了。”
沈慕仪站在原处未动,摸了摸鼻子,又抓了抓耳朵,一副为难的样子偏是不动。
师柏辛道她又有鬼主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问道:“还有事?”
沈慕仪咧嘴一笑,道:“你笑一个,证明刚才的事过去了,谁都不计较。而且你也不能这样板着脸去见皇祖母不是?”
师柏辛左右看了看,却不答应,道:“这是在外面。”
“哪里是外面?分明在大殿里面。”
师柏辛自小受文定安教导,任何时候都需谨言慎行,反复思量,切不可有一丝露怯,让人抓住不是,这才养成了他不苟言笑的性格。
旁人只道他做事果断严厉,不近人情,不知唯在沈慕仪面前自有无限温柔。他也不吝给与,只是一点儿不愿让外人看见听见,免得遭了笑话。
此刻就是他不认为安周围安全,才不肯听沈慕仪所言展颜一笑。
“算了。”沈慕仪兴致缺缺离开,却故意大声说道,“等会儿见了皇祖母朕也不笑,若是她老人家问起来,朕就说是跟师相学的。”
本以为师柏辛会跟来,哪知身后就此没了声响,沈慕仪回头去看,那人早没了影儿,倒是翠浓和汤圆儿安分跟着。
虽有些失落,沈慕仪却不计较,这就先去厢房安置东西,再赶去见太皇太后文定昕。
文定昕自当初武宗皇帝病逝便在白云观代发修行,为武宗在天之灵及新帝祈福,多年来深居简出,如今已过古稀之年,身子还算硬朗,只是自从沈慕仪回宫后,就多有思念。
上一回儿祖孙二人相见还是师柏辛回绥阳之前,算来文定昕与沈慕仪也是月余未见,今日相逢她一时情动,说了没几句便抱着沈慕仪老泪纵横。
沈慕仪轻轻拍着文定昕后背,安慰道:“皇祖母,是孙儿的错,多时没来看你,往后,朕一定多来白云观陪皇祖母诵经。”
文定昕抹了眼泪道:“国事要紧,陛下还能记得来看看哀家,哀家就心满意足了。”
“何止是朕记得,表哥也记得呢,特意从绥阳赶回来给皇祖母过寿。”
文定昕有言在先,此生不出白云观,也谢绝任何宫中宴会,包括自己寿宴。因此每年寿辰当日,沈慕仪都会亲自来白云观看望文定昕,沈望未免多见沈慕仪,多是提前带人过来。
文定昕看在心里,却从来说不得这对父女,尤其是沈望,唯恐说多了会连累沈慕仪的处境更为难。
“师相有心,年年都来看哀家,姐姐的身子可好?”文定昕问道。
师柏辛收敛以往锋芒,在文定昕面前只当个谦逊的后生晚辈,恭敬道:“臣离开绥阳时,祖母身体已无大碍。临行前祖母嘱咐臣向太皇太后问安,另有一些绥阳特产带回,已安排人去准备,今晚太皇太后可以尝一尝家乡的味道。”
文定昕闻言大喜,连声道好,拉着沈慕仪与师柏辛高兴道:“咱们一同用晚膳,你们正好跟哀家说说进来的情况。尤其是陛下,怎么登基五年,还跟过去似的,一点没学到师相的稳重。”
情知是文定昕说笑的话,沈慕仪干脆扑在文定昕怀里,跟寻常女孩儿向长辈撒娇一般,道:“师相教朕为君之道,从政之道,孝悌之道,唯独没教朕板脸之道。他说了,人得多笑,会笑的人时运不会差。是不是,师相?”
文定昕捏了捏沈慕仪的鼻子,宠溺道:“又胡编乱造,还编排起你的老师来了。”
沈慕仪直往文定昕怀里钻,道:“朕没瞎说。”
看着沈慕仪祖孙同乐,师柏辛心底一阵柔软。他未曾感受过这样的亲情血缘,自然羡慕,尤其看着在宫中压抑多时的沈慕仪难得笑得如此开怀,他更不忍心打扰这一刻的天伦之乐,即便是她信口开河,他也不想拆穿。
“太皇太后,陛下说的是真的。”
与沈慕仪视线交汇的这一刻,师柏辛心头总有十分欢喜,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欣喜,从眉间眼底漫出了笑意,在她越发灿烂的笑容里被放大。
“臣确实这样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