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担心的事,朕也从未忽视过。这些年前前后后整顿西北边境驻军和渭河大营多少次,父皇不比朕清楚?但为什么一直治不到根上,父皇真的没有吗?”
沈慕仪话音未落,沈望手边的玉杯已被扔了出去,硬生生砸在沈慕仪衣摆上。
孙祥听见动静立即进来查看,见状大惊,却顾不得沈慕仪,只去沈望跟前道:“太上皇息怒,太医说了要静心调养才是。”
沈望怒气满面的样子着实让沈慕仪担心,可父女之前还有彼此都不愿意退让的立场,她只得压下心头繁复的情绪,目光坚定道:“朱辞一定要进工部,南方水利的事不会停,西北的边境军,朕也会彻头彻尾地整顿。父皇抱恙,朕不打扰父皇休息。”
转身之际,沈慕仪听见身后沈望怒而拍案的声响,那一声拍在她心上,痛得她需深深呼吸才得以缓解,可离去的脚步却未有半分犹豫。
一直到走出清泉宫,沈慕仪望着广袤无垠的天,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湛蓝如洗过的镜面,像是能倒映出远在南方的师柏辛的身影。
她喃喃道:“师相,朕不会让你失望的。”
从清泉宫离开后,沈慕仪回凝华殿继续批阅奏章,未让人传午膳。
一日时光流水一般过去,翠浓和汤圆儿也未离开过凝华殿大门一步。
两人一左一右待着,不时朝里头望一望,然后交换眼神,商量是不是要进去看看沈慕仪。
日落时,汤圆儿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只摸了摸早就瘪了的肚子,问翠浓道:“陛下一天没吃东西了,真不要紧吗?”
翠浓探头往殿内看,思量之后对汤圆儿道:“先去传膳吧,陛下吃不吃再说。”
汤圆儿闻言来了劲儿,道:“我这就去,只要陛下吃了,你就能跟着吃东西,你都吃了,我也就能吃了。”
他们跟沈慕仪主仆情深,因担心之故也是一天未进食。
翠浓哭笑不得,催促道:“还废话什么,赶紧去。”
“诶,我这就去。”汤圆儿猴急地跑去传膳,只是还没跑多远就瞧见孙祥又来了。
他一看就知道出了事,转头往凝华殿跑,连口气都没能好好出,光指着孙祥来的方向说不上话。
翠浓引颈望去,见孙祥形色匆忙过来,暗道不妙,当即进凝华殿禀告道:“陛下,孙公公又来了。”
沈慕仪立即放下手中的朱笔前去相迎,在殿外与孙祥碰了面。
她还未开口,便听孙祥道:“陛下快去清泉宫……太……太上皇……”
沈慕仪赶去清泉宫的路上就听孙祥说,沈望在沈慕仪走后就余怒不消,连太后张娴都不愿意见。
眼看到了晚膳时间,孙祥前去请示是否上膳,却见沈望难受得话都说不完整,他立即去请太医,太医说沈望是极怒攻心,情况并不乐观。
孙祥只道沈望因为沈慕仪固执己见才郁结于心,不愿见多年服侍的主子病情加重,更不想见到沈望有生命危险,便只好劝沈慕仪道:“陛下,奴婢有话……”
“朕知道孙公公要说什么,朕有分寸。”沈慕仪这就堵了孙祥接下去的话,她的脸色也不见好看。
二人赶至清泉宫,沈慕仪见张娴身边的侍从正在沈望寝殿外,她在将要入门时顿住了脚步,对孙祥道:“孙公公只与母后说朕在外头,不必让父皇知道。”
沈慕仪堂堂一国之君在沈望面前如此卑微,孙祥怎能不心疼?可他到底心向沈望,闻言只点头道:“奴婢遵命。”
沈慕仪在外头等了一阵,见沈慕婉的车驾到来。
翠浓跟汤圆儿立刻打起精神,站在沈慕仪身后。
沈慕仪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维护,心间不免一股暖意涌动,低声道:“没事的。”
汤圆儿却梗着脖子,一副佛挡杀佛的架势,反而将沈慕仪和翠浓逗笑了。
沈慕婉从马车上下来,快步到沈慕仪跟前,本要直接越过,奈何汤圆儿故意挡了她的路,她峨眉紧皱,张口便要训斥这不懂规矩的奴才。
翠浓行礼道:“参见宁王殿下。”
沈慕婉知道这两人唱的是红脸白脸,眼下装不得没看见沈慕仪,只得敷衍着向沈慕仪请安道:“陛下也在。”
“太医还在里头。”沈慕仪道。
言下之意是沈望情况未定,此时进去难免吵闹,影响太医给沈望诊治。
沈慕婉被下了威风,只好去一旁等着,不时朝殿内张望。
不多时,孙祥出来,见沈慕婉到了,道:“太上皇正催见宁王殿下,殿下快些进去吧。”
沈慕婉得意地扫了沈慕仪一眼,这才进去见沈望。
孙祥对沈慕仪道:“太上皇的情况稳住了,陛下放心。太后请陛下借一步说话。”
沈慕仪随即去了偏殿见张娴,母女之间的气氛虽平和得多,但张娴从来也不重视沈慕仪,彼此说不上多亲厚。
张娴见沈慕仪额上沁着汗,让侍女递上帕子,道:“陛下的心意,本宫知道,你父皇实也是晓得的。”
“父皇这一趟让母后担心了,母后也需多保重才是。”沈慕仪道。
张娴乍听这真诚的关心之语有些怔忡,盯着沈慕仪多看了一会儿才缓过神,叹道:“陛下有心了。”
沈慕仪不做声,知道哪怕她多问关于沈望的病情,也不可能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干脆直接问张娴道:“母后特意唤朕,是有什么吩咐?”
张娴拿起手帕假意掩了一声咳嗽,垂眼暂且回避沈慕仪的目光,又顿了片刻才道:“确实有件事,你父皇已考虑好一阵子了。”
“若是朝廷里的事,朕自会与臣工们商议。父皇既在清泉宫养病,还是多歇息才好。”
沈望虽退位,但在那班老臣心里还是不容忽视的,否则田文也不至于几次三番请沈望出面给沈慕仪施压,他们父女的关系不会因此而雪上加霜。
沈慕仪这样说的用意明显,张娴暗叹着她比过去强硬的态度,摇头道:“不是政事,算家事吧。”
沈慕仪心头一动,眸光在这一刻隐隐有了变化,道:“母后请讲。”
“阿娇是你父皇看着长大的,原本是想多留她在宫里陪伴几年,可规矩不能废,前些年放她出去开了府,这父女见面的机会比从前少了许多。”张娴轻咳了一声,“如今你父皇的身子大不如前,人的精神一旦不振作,就容易对曾经的习惯产生依赖。如今,他盼着能多见见阿娇,可阿娇从王府上过来得花不少时间,她又不能总是住在宫里,所以本宫想着在宁王府和清泉宫之间建座复桥,可行?”
自古至今,从宫中架设复桥的例子寥寥无几,除非是大获荣宠,否则绝不可能在府邸建复桥直通皇宫。
沈慕仪一想,沈望对沈慕婉不就是有着天大的宠爱吗?
只是这复桥一建,必然会在上京城中引发热意,她这养在宫外的“便宜女帝”又会被和从小沐浴皇恩的沈慕婉做比较,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不知又该有多大的热闹。
见沈慕仪迟迟不作答,张娴试探道:“陛下不愿意吗?这是你父皇的心结,总要解了才好。”
“架设复桥一事非同小可,朕需斟酌,稍后再给母后答复。”
“你父皇的病情就在眼前,陛下可要早做决定。”
张娴看来恳切的模样却只让沈慕仪更觉苦涩,点头道:“明日就给母后答复,今晚让宁王留在清泉宫陪父皇吧。”
沈慕仪的体贴周道让张娴欣慰,她起身道:“陛下与本宫一起去看看太上皇。”
“朕还有公务要处理,这里有宁王在,朕放心。”沈慕仪侧身给张娴让道,“朕送母后。”
“既公务缠身,陛下还是快回去吧。”
沈慕仪知道留下无意,也不推辞,这就转身离去。
虽不至于因为这一趟清泉宫之行彻底乱了心绪,但张娴所言还是将沈慕仪心里最在乎的一道伤疤翻了出来,以至于在终于空闲下来时,她也觉得心烦意乱。
月色渐浓,沈慕仪站在窗下若有所思,听见有人进来,她也没理会。
翠浓望着窗口寂寥孤清的身影,心疼极了,走上前道:“陛下要不早些歇息,这一日也够忙的。”
沈慕仪摇头,不自主拿出师柏辛送给自己的那个旋机锁的坠子,沉默一会儿,道:“翠浓,你跟朕说说话吧。”
“奴婢嘴笨脑子也不灵光,就怕不明白陛下说话的话,更没办法给陛下解忧。”翠浓道,“不然奴婢去把汤圆儿叫来,他好歹能说几个笑话,逗陛下开心。”
“他翻来覆去就那几个段子,朕早就听腻了。”沈慕仪将坠子拿给翠浓看,问道,“好看吗?”
翠浓在沈慕仪身边跟着见过不少宝贝,可这坠子别致得很,哪怕不名贵也算得上新奇,她道:“好看,陛下哪儿来这么精致的坠子?”
心思一转,翠浓心里有了答案,问道:“师相送的?”
沈慕仪点头道:“朕觉得这坠子挂脖子里有些浪费,想给它寻个更合适的位置,你说将它改成什么好?”
翠浓多看了坠子几眼一时间没什么好主意,摇头道:“陛下这就为难奴婢了。”
“那朕再想想吧。”
想想如何安置这坠子,也想想究竟是不是要为沈望建复桥。
主仆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翠浓正要退下,却听沈慕仪道:“备车,朕要出宫一趟。”
“出宫?”翠浓看看天上的月亮,惊讶道,“现在?”
沈慕仪收起坠子就要去更衣,道:“就现在。一个人待着闷,朕出宫找人说说话,说不定就豁然开朗了。”
翠浓知道自己拦不住,只得先让汤圆儿去准备车驾,又回来问沈慕仪道:“奴婢跟陛下一块儿去吧?”
“不用,你去了也无聊,早些歇着吧。”沈慕仪道。
于是马车夜出皇城,最终停在“宜居”门口。
这次来给沈慕仪开门的居然是赵居澜身边的随从。
“长恒也在?”沈慕仪倍感意外。
随从点头,立即引沈慕仪去见赵居澜。
未至赵居澜和朱辞闲谈的小楼,沈慕仪已远远望见阁楼上亮着的烛火。待她到小楼下,已能听见赵居澜那兴之所至的豪爽笑声。
她示意随从先行退下,自己往楼中走。
苏飞飞手捧空了的酒壶正下来换酒,忽见沈慕仪就站在楼梯出,她刚要开口就见沈慕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苏飞飞快步下来,听沈慕仪问道:“第几壶了?”
“小侯爷非要再喝一壶,朱先生推辞不过,两人都有些醉了。”
“你去取酒来,朕给他们送去。”
“这……”
沈慕仪轻推了苏飞飞一把,道:“快去。”
苏飞飞有些不甘愿,又碍于沈慕仪的身份只得去换了一新酒过来,道:“小侯爷饮得多,还是让奴婢陪陛下一块儿上去吧。”
沈慕仪不以为意道:“长恒酒品还不错,其实他喝醉了还安静些。”
苏飞飞眼看着沈慕仪往楼上去,她不想走,便在楼梯口等着。
沈慕仪到了二楼屏风后没立即现身,只听赵居澜一个劲儿地跟朱辞说上京城里的奇闻趣事,连哪家公子因为一只鹦鹉跟人大开辩论赛,或是谁家小姐斗蛐蛐输了就拜师学习,间有哪家酒楼的厨子手艺好、哪条街上的东西最招上京人士喜欢这种事都讲了,一点高门子弟的矜持都没有,像极了在外头走街串巷的。
赵居澜说得绘声绘色,朱辞听得认真,闲话之间仿佛看见了上京的另一面,不再只有朝廷的勾心斗角,而是也有市井百态,活色生香。
“说到西边柳叶街,有家干果铺子,陛下可爱去。”赵居澜道。
朱辞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问道:“陛下喜欢?”
“啊,陛下想起来了就让人去那儿买干果。”赵居澜眯起双眼回忆着什么,道,“有时候陛下亲自去,带着师相一块儿去。”
朱辞脸色微变,垂眼道:“陛下与师相关系匪浅,此等君臣情谊属实难得。”
赵居澜睨着朱辞,暗道这老实人确确实实不会隐藏情绪,这就漏了底,他就此叹了一声。
朱辞不解道:“小侯爷为何有此一叹?”
赵居澜摇头不答,只望着屏风后头,道:“飞飞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飞飞?飞飞?”
不见有人应答,赵居澜身子略略摇晃着站起身要去寻。
朱辞唯恐他站不稳,赶忙相扶,道:“小侯爷坐,我去寻。”
“也好,我是有些醉了。”赵居澜扶着桌沿坐下,看着朱辞匆忙离去的背影,一改方才谈笑风生的惬意,眸中划过一丝无奈,目光随即复杂起来。
朱辞酒量浅,虽饮得不多,此时已有了些微醉意,脚下不太稳当。
走近屏风时,朱辞伸手想要扶一把,哪知一抬眼竟和沈慕仪撞着了。
他未看清,但嗅得沈慕仪身上香料的味道,当即清醒过来,定睛看着意外出现的身影,想要开口却觉得喉头犹如火烧,吞吞吐吐着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赵居澜见朱辞发愣,问道:“俆放,你怎么了?”
沈慕仪从朱辞身边绕开,端着酒出现道:“还能怎样?嫌你吵,不想听了。”
赵居澜没料到沈慕仪会来,不知她听了多久,多少有些心虚,笑迎上前道:“陛下怎么来了?”
“来找小侯爷讨酒喝。”沈慕仪看着赵居澜被酒气冲红了的脸,笑道,“被师相看见又该说你不稳重了。”
“我若稳重了,怎衬得他那沉沉的气韵。再说……”赵居澜拿起手边的折扇打开,悠然道,“你不说,我不说,俆放不说,行洲哪能知道?是不是,俆放?”
朱辞这才回过神来,正要向沈慕仪行礼,却听她道:“俆放今日在工部待得如何?长恒有没有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