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祥看着这对姐妹间的剑拔弩张,无奈摇头,轻轻叹了一声,招来身边的小内侍,道:“茶水点心赶紧往安喜殿送去,陛下口味淡,凉果盘子三分甜,别耽搁了。”
小内侍点头称是,快走了两步又怕耽搁,索性小跑着去办事。
孙祥见之发笑,权当苦中作乐。
南下的一行人中,沈慕仪最早回上京,没出两日,赵居澜带着朱辞回来,沈慕仪亲自设宴款待,并同时将两人都安排进工部任职。
朱辞起先推拒不敢受,沈慕仪未在宴上多言语,只在宴会后亲自登门拜会。
赵居澜给朱辞安排的别院不大却雅致,院中一石一水、一花一草都是经人巧思设计过的,布局错落,冠“宜居”之名也算符实。
侍从沈慕仪至内苑,出来迎人的正是苏飞飞。
当时瘦弱的少女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已经基本恢复,加之简单的打扮,也是个清秀的小美人。
“参见陛下。”苏飞飞毕恭毕敬地行礼,落落大方,俨然是受过□□的。
赵居澜答应了沈慕仪会妥善安排苏飞飞,她就不担心他食言,如今那小侯爷还让苏飞飞来照顾朱辞的起居,当真洞悉她的心思,还一箭双雕。
沈慕仪颔首,由苏飞飞引路去见朱辞,路上问道:“在上京可待得习惯?”
“小侯爷都安排妥当,没有亏待奴婢的地方。这次只安排了奴婢跟另外三个人来别院照顾先生,说怕人多了扰了先生清静。”苏飞飞回道,“先生正在看书,方才消息递进来,奴婢没去打扰,先来迎陛下。”
“无妨,不打扰他看书,朕等一会儿,你去忙吧。”沈慕仪看院中的大树下放着藤椅小几,她便干脆在树荫下坐等。
院中引了活水,又有大树遮阴,草木蓊郁,沈慕仪静心坐着到不觉得多热,反倒是热意催生了倦意,她倚着藤椅打起了盹,不觉间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沈慕仪觉得口干舌燥,迷糊地唤了一声:“水。”
有人给她递上杯子,她急急抿了几口才清醒,定睛一看居然是朱辞在旁。
“你几时来的?”沈慕仪放下杯子,坐起身。
见朱辞要行礼,她赶忙扶住,道:“不用虚礼,坐。”
一直到入了上京,朱辞才真正了解沈慕仪的身份,自然无比意外。
昨日宴上因有赵居澜在,他虽不善言辞,但气氛总算越快,加上沈慕仪一贯平易近人,没女帝的架子,几人交谈也算畅快。
然此时此刻,唯他与沈慕仪独处,只有斑驳树影与流水声充斥在两人之间,他坐着也心绪不宁,置在膝上的手攥得紧,已是出了满手心的汗。
沈慕仪知道朱辞心底还有抵触,便不急着开门见山,问道:“俆放昨夜睡得如何?”
“还好。”
“吃得惯吗?”
“小侯爷特意安排了南方的师傅做菜。”
“昨日又听长恒说你带了好些宝贝来上京,我可有幸去看看?”
朱辞豁然起身,动作大了一些看来不甚自然,见沈慕仪发笑,他期期艾艾道:“陛下……请……”
沈慕仪这就随朱辞去看那些千里迢迢被带来上京的好东西,竟是将近半屋子的藏书。
“时间仓促,还未整理,看来凌乱,请陛下恕罪。”朱辞道。
沈慕仪不以为意,粗粗看了一些,赞道:“俆放这是连家底都带来了,朕可不能辜负了你。”
“草民惶恐。”
“你替朕办好了事就不惶恐了。”沈慕仪站在朱辞面前,眉眼含笑却很是诚恳,道,“俆放既来上京,便是有心要做一番事业。朕有机会给你,你何不抓住?名正言顺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任何顾虑困难只管同朕说,朕必全力帮你解决。若还有难处,朕就带你去找师相,他总有办法。”
朱辞婉拒入仕多是因周乘风之故,而沈慕仪所言合情合理,也是为他打算,否则将来他没有合适的身份参与南方水利工程,处境只会尴尬。
沈慕仪拿起身边的一本书翻开,书上有两种笔迹、新旧不一的注脚,想来是周乘风和朱辞分别写下的。她细细看了几行,更坚定要说服朱辞的心意。
“俆放借朕几本回去看看,你也再考虑考虑,等师相回来了,你再给朕答复。”
朱辞认真挑了几本书递给沈慕仪道:“这几本或能解陛下当下疑难。”
“朕的疑难就在你身上。”沈慕仪接过书,“师相走前跟朕说,时间不等人,能多为朕省一刻钟也好,所以才急着去办事。俆放也多记得朕的难处,别让朕等久了。”
见沈慕仪往外头去,朱辞立即跟上,小心翼翼问道:“方才见陛下小憩,是近来事务繁忙,未曾好好休息吗?”
“朝中事务未有少的时候,尤其这趟南下,确实积压了一些公务,这几日还忙着应付其他事,是朕失态了。”沈慕仪道。
沈慕仪没让通传,朱辞便直到看完书才晓得她来了别院。
院中树影下,沈慕仪静静卧在藤椅上,一手枕在脑袋下,微蜷着身,睡容却不黯然,仿佛在睡梦中都有诸多烦扰,眉头颦蹙。
他上一次看沈慕仪“不省人事”还是在她头疼症发作的时候,当时师柏辛在场,她靠在那面容冷峻的男子怀里,毫不掩饰那一刻的脆弱。
那时,朱辞丝毫不为她究竟是什么身份而纠结,眼里都是她缠人的模样,好似也缠上了他从未有过的某种情愫。
每每想起那样的沈慕仪,朱辞总是惘然若失,一时不查遂开口问道:“师相为何迟迟不归?”
“也是为了南方水利的事。”
朱辞一时紧张起来,试探道:“愿闻其详。”
“他的事与你不一样,朕最希望的就是你们各司其职。朕能将兴修水利的事在南方办好,解决民生疾苦,朕的腰杆也能硬一些。”沈慕仪再一次诚挚对朱辞道,“所以,还请俆放认真考虑朕的意见,不是为了朕,是为了大胤,为了南方的百姓。”
“草民,知道了。”
“那朕就等你的好消息。”沈慕仪转身要走,又听朱辞唤自己,她停步问道,“怎么了?这就有决定了?”
日光斜照进回廊,照了沈慕仪半身的裙子,将她的影子投在朱辞脚边。
朱辞垂眼看着沈慕仪的影子,双唇翕合却迟迟没有真正开口,最后向她深揖道:“陛下筹谋为百姓计,草民不才恐难当大任,若有可用之处,陛下只管吩咐。”
口中大义凛然,虽也并非完全的托词,可究竟有几分私心,朱辞自也明白,只觉得羞愧,将头埋得更低,礼数做得更周全。
沈慕仪闻之大喜,道:“俆放果真没让朕失望,明日朕就公布消息,工部有长恒在,没人会为难你。一切,有劳俆放了。”
沈慕仪礼贤下士,朱辞诚惶诚恐之下另有几分欣慰,几处无奈。
可见沈慕仪舒心一笑,他大有云破日出的豁然开朗,心道必然竭尽全力方才不负她之重托。
“朕心头的大事解决了,这就回宫去,顺便给师相去封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俆放不用送了。”
沈慕仪转身离开时候,朱辞的视线长久落在她情急又欣喜的背影上,那一声声“师相”言犹在耳,她不知,自己每一次这样叫,眉间眼底的笑意都会深一分。
就像她曾叫的每一声“表哥”,其中的亲近,无人可及。
第32章 究竟几时才会回来?……
沈慕仪说服了朱辞进入工部, 便即刻下达委任政令,果不其然遭到了反对。
这次田文没有亲自出面,而是他手下的门生率先在朝会上提及破格提拔朱辞一事的不妥之处, 义正言辞之态仿佛沈慕仪是做了什么大不韪的决定。
以往五年间,沈慕仪也有遭到朝臣反对的命令,她有过坚持, 也有过妥协另寻办法之举,有时当朝与反对之人辩论, 盖因她年轻, 又并非真正服众的女帝, 那些臣工便倚老卖老, 拿资历说事, 逼着沈慕仪收回成命。
此次沈慕仪录用朱辞,且不说是个寂寂无名之辈, 因他是周乘风的学生,便遭到不少大臣的攻讦, 一并将周乘风过去的“罪状”搬了出来,试图威逼沈慕仪放弃。
平素朝会, 有师柏辛为沈慕仪坐镇, 顾及师家的家世背景,大臣们说话多还是克制的, 但如今师柏辛未归,沈慕仪行为“出格”, 遭到的攻击必然比过去都要猛烈。
沈慕仪默然坐在大殿之上,冷眼看着朝臣们细数自己恣意妄为、固执失礼的罪行,在一众反对声之后,只淡淡问道:“众卿都说完了?”
以往还会为自己辩解或是想要说服众人的年轻女帝这次出奇平静, 在一阵噤若寒蝉之后,她传军要处司长出列,道:“将西北送回来的军报说给诸位臣工听听。”
众臣最前,田文见沈慕仪如此举动,神色一凛,抬头去看时,只见沈慕仪肃容端坐,气韵沉稳。
他此时才发现,一趟南巡,确实在沈慕仪身上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矛头一旦从国内转向边境问题,先前剑拔弩张的局面立刻转变,众人探讨起大胤和羌国长久以来的局面,纷纷为逐渐紧张起来的西北情势出谋划策。
直到朝会结束,西北问题依旧没有尘埃落定。
回凝华殿的路上,叶靖柔看着心事重重的沈慕仪,道:“一回来就面对那帮老臣叽叽喳喳,听了这半日我都头大。”
“出了这事,大司马该更不想放你去渭水大营了吧?”沈慕仪道。
“他何时想放过?但我爹的身子确实大不如前,家中又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再等等吧。”叶靖柔遗憾道,叹了一声,“朱先生去工部任职,你不去看看?”
“有长恒在,朕放心得很,朕可得回去等人呢。”
“等谁?师相今日回来?”
沈慕仪摇头,眉间愁色又浓重了几分,道:“在等孙公公。”
叶靖柔立即明白沈慕仪所指,道:“我陪你一块去,师相不在,还有我这个姐姐护着你。”
“你还是回去陪大司马吧。”沈慕仪轻轻推了一把叶靖柔,“朕知道怎么做。”
叶靖柔了解沈慕仪的处境却无能为力,只拉着她道:“受了委屈该怎么做,你可知道?”
“啊?”
“当然是找你的叶姐姐一诉衷肠。”叶靖柔见沈慕仪笑了,这才先行回府。
沈慕仪回到凝华殿,屏退了所有人,单独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静静等待着预料中的事发生,心境比过去平静许多。
孙祥在将近一个时辰后到达凝华殿,守门的汤圆儿立即上前见礼道:“孙公公,奴婢这就去通报陛下。”
汤圆儿才要转身,孙祥视线一亮,垂首行礼道:“陛下。”
沈慕仪向孙祥颔首示意,又嘱咐汤圆儿道:“你跟翠浓不用跟去,朕见了太上皇就回来。”
汤圆儿本想说什么,可又不敢违背沈慕仪的意思,只得退去一边,眼看着沈慕仪随孙祥一起离开凝华殿。
人刚走,汤圆儿便记得跺脚,道:“这可如何是好?师相不在,万一……”
翠浓被他吵得心烦,一直望着沈慕仪离开的方向,担心得不停搅着手里的帕子。
比起汤圆儿和翠浓的焦急,前往清泉宫的沈慕仪泰然从容,一路上没说话,只在下了马车,将要见到沈望时才问孙祥道:“父皇的精神还好吗?”
孙祥有一刻的怔忡,看着沈慕仪平静的眉眼,他点头道:“陛下稍稍温和一些就好。”
沈慕仪谢过孙祥后提步进入清泉宫,见到了面带病容的沈望,比她南下前要虚弱好些。
沈慕仪行礼道:“父皇保重身体。”
沈望倚在细软上,半抬着眼去看沈慕仪,半晌未曾开口,只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像是要从她身上寻出什么东西来。
沈慕仪从小就被忽略,一年中见不得沈望几次还都惧于他的严厉威仪不得亲近,父女之情淡薄。但她依旧谨记骨肉亲情,试图寻找到缓和彼此关系的办法,可沈望从不理解,怎能不让她寒心。
“陛下好意,我领受不起。”
沈慕仪见沈望想要坐起身,她本想上前帮扶,却只得他一个拒绝的手势,她站在原处,静听垂训。
无人发声便显得四下安静,父女对峙,各有心思,最终还是沈慕仪记得孙祥的话,先服了个软,道:“此次破格录用朱辞是朕在南方视察时,从百姓口中得到认可以及确实考量过朱辞后才做出的决定,并非有意与太傅为难,更不是对父皇当初的命令做任何反对和违抗。朕是真的惜才也爱才,为将来长远考虑。”
田文是沈望的心腹,又是沈慕安的老师,同样不喜沈慕仪这个“便宜女帝”,所以免不了与她为难。过去与沈慕仪政见不一又难以说动时,他便会来沈望面前旁敲侧击,由沈望出面给沈慕仪施压。
这一套流程,沈慕仪熟悉得很,就连孙祥受命去凝华殿找她的时间,她都掐得准。
这次关于朱辞去工部任职之事,田文必然是看出沈慕仪态度坚决,又事关他们长久以来为是否修建南方水利之争,他不会轻易妥协,自然少不了向沈望寻求帮助。
所以沈慕仪主动向沈望说明原因,也是表达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太傅是老臣,资历尤深,利害轻重自在他心中。西北情况有变,且是长久之战,此时再要分心他处,极有可能动摇国本。”沈望道。
沈望不是危言耸听,却也不见得完全如此,沈慕仪对时局有着自己的见解,这才是她与沈望、与田文无法达成统一的根本原因。
“朕不这么认为。”
“你才登基几年?对朝政、对军务的理解能有多深?当初和羌国一战对西北边境造成多大创伤,给朝廷带来多大的影响,你又知道多少?太傅他们之所以如此反对,是怕你本末倒置,将这么多年休养生息才好转的局面给破了。”沈望说到激动处已怒目圆睁,目眦尽裂着像是已将沈慕仪认定为大胤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