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京重重一震,看上去像是被人重重揍了一拳,脸上霎时间血色全无。
他垂下眸,浓密的睫毛留下一道浓重的阴影,像是墨笔勾勒出的一尾浓艳,整个人宛如低饱和度的瓷器,易碎而美丽。
他的肩上,压下了一柄重剑,那握剑的手不断用力,逼得他不得不压弯了脊背。
谢絮目露杀意。
“住手。”容凤笙再也看不下去,近乎无奈地苦笑。
"既然陛下不肯信,又何必多此一问?若今日,是陛下被人用温仪的命来要挟,陛下又会作何选择?”
她幽幽一叹,“陛下只会选择牺牲温仪,来成全自己。"
“从始至终,温仪于陛下而言,都是锦上添花,却从来都不是唯一。"
“所以,陛下知道这其中的区别了吗?”
谢絮沉默半晌,忽地朗声大笑。
“你一直很清醒,这也是令朕极快慰,又极憎恨之处。公主怎么能一直这样清醒?!”
江山美人,他为什么不能兼得?他得不到的东西,凭什么,谢玉京就能轻而易举地拥有?
“也许,这就是命,父皇的命不好,自然只能二者皆失了。”谢玉京抬眼,他嗓音轻而柔,却分明带着幸灾乐祸,像是导火索般,轰的点燃了谢絮的怒火。
谢絮一把抓起谢玉京的肩膀,用力到恨不得将他捏碎。目光狠厉,沉沉盯着他漆黑的双眼。
倏地,噗呲,利剑划破皮肉的声音。
谢絮一剑捅进了谢玉京的腹部,汩汩血液流出。
“谢琼,你犯上作乱、谋叛悖逆,你可认错?”
他的声音,像是丧钟般回荡。
谢玉京墨发披散,白净的肌肤上满是污秽,一张嘴,便涌出了一口血腥,他却勾着嘴角,笑容干净而明媚,
“儿臣认错。”
“你妄图弑君,忤逆不孝,你可认错?”
“儿臣认错。”
“你觊觎继母,悖德乱.伦,不知廉耻,你可认错?”
谢玉京顿了顿,笑意更深。
他启唇,用气音吐出,“不认。”
“唯独此事,儿臣不认!”他笑着笑着,便咳出了一口血,顿时呛咳不止,鲜红自口鼻狂涌而出。
谢絮冷哼一声。
他手腕缓缓转动,带着剑刃搅动着血肉,谢玉京嘴角抽搐,脸色扭曲,却强忍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谢絮眯眼,猛地抽出剑刃,点点腥热飞溅。
容凤笙瞳孔骤缩,眼前的一幕,仿佛被放慢了。
谢玉京瞳仁中的亮光,逐渐黯淡了下去。发丝与袖袍翻飞、他如一只伤鹤,重重地栽倒在地。
身下的血,很快就汇聚成了一条小溪。
痛彻心扉。
腰带不知何时,被她用力地挣断,容凤笙踉跄着扑到他身边,指尖颤抖,抚上青年惨白的脸颊。
谢玉京双目紧阖,眉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半晌,才缓缓地掀开眼帘,漂亮的眼瞳不复那明亮的光彩。
他看见她,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张口却是一大口血涌了出来,嘴角被鲜血浸透。
“为什么不认……”
她抱着他的脑袋,眼泪一滴一滴坠落。
而他奄奄一息。
她颤抖地捧起他的脸颊,“别睡,别睡。”
拼命用手去堵住他的伤口,却发现怎么也止不住,掌心汩汩地流淌,湿黏黏的难受。
她呆呆看着从指缝间冒出的鲜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清楚地认知到,原来,他也会死,
是,是啊。
遗奴也是肉体凡胎,怎么可能不会死呢。
怎么可能不死么。
那股香气愈发浓重,她怀疑,尽欢的毒根本就没有驱除,身上时而冷,时而热。
喉咙里像是烧着一把火,干渴而燎烤。
身子,却被一阵大力拖开,青年冰凉的手指从她掌心滑落,谢絮紧紧揪住她的长发,往一边拖去。
头皮传来的剧痛,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锋利的剑刃,蓦地抵在她的喉咙之上。
谢絮是真的想杀了她。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朕这就要看看,你认不认。”
谢絮却忽然,将剑刃移开,转而掐住了她的下巴。
“公主,你我是夫妻对吧?夫妻敦伦,合乎礼仪。”
轰的一声,容凤笙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嗓音干涩,“你就只会用这样下.流的手段了吗?”
谢絮笑得古怪,声音阴冷的像是从地狱传来。
"朕若是没有彻底地拥有过公主一次,岂不是不公平?凭什么他们都可以,朕不可以?"
他竟然要当着谢玉京的面对她……容凤笙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嘴里尝到血腥味。
她恨怒至极,恨不得从他手上撕下一块肉来!
可是,她失血过多,又怎么可能敌得过男人的力气。
谢絮一耳光扇在她的脸上,容凤笙疼得脑袋发懵,只听撕拉一声,亵衣被大掌撕开。
“若是公主不肯配合,朕便让他死后也不安生。你觉得,将他腰斩于市如何?”
此话一出,她明显一僵。
谢絮讽刺一笑,眼底却是掠过了一丝苍凉。
容凤笙力气流失殆尽。
她紧盯着房梁,忽然冷冷道,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谢絮却是淡笑不语,就要彻底拥有这片温软,哑声道,“爱?朕不懂,公主教教朕?”
容凤笙死死咬住舌尖,遏制那股恐惧。
却见男人眼珠忽然暴突,眼白中血丝尽现。
容凤笙感到自己的胸口,流出了大量的血。
——不,不是她的血。
是身前这个男人的。
她蓦地清醒过来,低头,只见谢絮的胸口有一道寒光透过,可见下手之人,用了极大的力气。
身上骤然一轻,她抬眼,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瞳。
谢玉京捂着腹部,吭哧地喘着粗气,指缝间满是腥腻,眼底黑得没有半点光泽。
容凤笙张开嘴,像是缺水的鱼般,大口喘气。
她的泪,不受控制地流淌了下来。
谢玉京猛地俯身,将她抱进了怀中。
一言不发。
容凤笙靠在他的肩膀上,半晌,哑声道,
“你把他杀了。”
谢玉京墨发披散,睫毛上有血珠滴落,一滴一滴滚落,宛如泣泪。
“我说过,世上除了你,皆可杀。”
哪怕那个人是他的父皇。
容凤笙闭了闭眼,暂时不想面对这一切。身体忽地被柔软的布料裹住,一只修长的手臂搂住她的腰,将她背到了背上。
“我带你离开这里,这里太脏了,”
谢玉京吸吸鼻子,沉声道,他觉得自己也好脏,脏得不敢碰她,他指尖触到她裸.露的肌肤,便猛地一抖。
身上的外袍,透着他血的气味与寒梅香。
容凤笙低低嗯了一声。
体温迅速流失的感觉,就好像被扔进了冰天雪地,谢絮胸口剧烈起伏。
他没有想到,谢玉京根本没死。
最后死的人,是他。
呼吸停止之前,他脑海中的人不是容凤笙,而是一张柔弱的脸庞,那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江氏,谢玉京的生母。
她挑衅地冲着他笑。
那个时候,她已经被折磨得蓬头垢面,人不人,鬼不鬼了,却还是用那眼睛,对他挑衅地笑。
她说,谢絮你真可悲。你将来,一定会有心爱之人,你一定会恨不得将天下都捧到她的面前,但是,我诅咒你,你到死,都得不到心上人的爱。
那时,他嗤之以鼻。
哪知,今日一语成谶。
或许,他真的不知怎么爱一个人。他永远只会伤害与玩.弄。
他爱人的能力,早就被江氏无尽的背叛,给耗尽了,那个女人毁了他,而他也毁了那个女人。
——不,他将她放走了。
在他以为,遇见了对的人的时候。
那个女人离开时,意味深长的笑容,成了他陷入永夜前,最后的印象。
……
容凤笙侧了侧脑袋,轻轻枕在他的后背。
青年的背宽厚而温暖,令人安心。
“遗奴啊。”
“嗯。”他低低地回应。
“今后不赶你走了。”
“嗯。”
谢玉京强忍着腹部的疼痛,大量失血令他的四肢冰凉,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却硬撑着这口气,一定要带她走出去。
她却许久不出声。
“别睡。”
他颠了颠背上之人,喃喃若自语,“陪我说说话,好么。你心疼心疼我,”
“我好痛,真的好痛。”不知觉间,谢玉京竟是泪流满面,嘴里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你别怕……有我在呢。”女子的声音,却是低到几乎听不见,谢玉京只觉背上之人变成了一片羽毛,没有半点的重量。
她肩膀的伤还没有包扎……
谢玉京咬牙,喉咙里干涩不已。
“不要睡。”他哑声道,“你要是敢睡,我便……”
“你便如何。”
“我便再也不搭理你了。”
容凤笙低低地笑,“你怎么、咳咳、像一个小姑娘。”
“你说我是谁,我就是谁。”
容凤笙低低叹了口气。
她的手指缓缓地缩紧,眉心逐渐舒展。
“别担心,我只是睡一会,不会丢下你的。”
她低低道,“若是我……见着繁衣,我定告诉他,是……是遗奴赢了。”
他为她话语里的意味而心惊胆战,咬牙,不顾伤口被撕扯的剧痛。
步伐更快,面上已经分不清是血是泪,还是汗。
所行之处,血迹蜿蜒。
耳边,倏地传来她低声的叹,淡得几乎抓不住。
“……是我们赢了。”
第58章 058 二合一
058
梦中是大雪漫天。千里冰封。满目所见,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容凤笙缓缓地走过回廊。
下雪的日子是寂静的,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九曲回廊,廊檐之下, 每十步,便系着一枚铃铛。
但有清风吹过,那铃铛便摇晃轻响。
随着当啷一声,她蓦地站定。
容凤笙垂下眼帘, 就在面前不远,一棵松柏树下,跪着一个孩子。
乌发, 雪肤, 锦衣。
约莫只有八九岁大。
他耷拉着眼皮,一脸倦怠,没有睡醒的模样。额心正中,有一粒红色的朱砂痣,这很好辨认,必是侯府那位素有冰雪聪明之称的,南阳侯世子, 谢遗奴。
她眯了眯眼, 刚想出声,只听得旁边传来“咔嚓”一声, 是积雪压弯了枝条, 重重砸在了小孩的肩膀之上。
直将他,压进了厚实松软的雪堆中。
她吓了一跳。
好一会,方才眨了眨眼,拾着裙摆跳到他身边。
伸手,将他从雪中扒拉起来。
拂落他周身的雪, 拨开他的发丝,露出一张小脸。
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紧紧合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耷拉在眼下,像是一笔浓墨。
满面泪痕,委屈极了的模样。
盯着这张脸,容凤笙有些发懵。
她想过这位小世子的千万种模样,唯独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雪白、精致,雌雄莫辩。
就像是,神明精心捏就的一个面人。
美丽而脆弱。
少女玉指青葱,蹭掉他眼角的那滴泪。
她声音很轻,不忍惊醒这片刻的惊艳,
“你便是遗奴?我听说过你。”
孩子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漆黑的瞳仁含着水光,却满是漠然,他盯着面前的少女,又缓缓移开视线,去看旁边廊下的铜铃。
容凤笙梦到这里,竟是有些怅惘。那个时候的她刚从大菩提寺回宫,以二八之龄,嫁给了南阳侯。
而那个时候的谢玉京,则是个冷冰冰的小玉人。
不知为何,会梦到这样一段往事,容凤笙轻轻叹息。这些时光久远得,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后来啊,遗奴被谢絮送到锦园来,由她教养。
其实容凤笙待他,并没有面面俱到,不过是给他请了武学师父,又多看护着些罢了。
刚到锦园的时候,他浑身都是防备,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他皮肤苍白,唇色很淡,时时刻刻抿得紧紧的,总是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你,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也不爱笑,就好像一直有很多心事。
容凤笙不明白,他怎么会被养成这样的性子呢?
按理说,谢遗奴是南阳侯府唯一嫡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该是天之骄子才对。
后来,有资历老一些的下人同她透露,没有娘亲在身边的孩子,总是要孤僻一些。
若非南阳侯娶了新妇,过几日,他便会被送到城外远亲的庄子里去。只因他出生的时候,有道士测算出了孤星命格,会克双亲。
容凤笙听到这件事,唏嘘不已,幸好,她将遗奴早早地留在了锦园。
云姨娘是遗奴的表姨。
她偶尔会来探望,顺便在容凤笙这里坐坐。
云姨娘与她说过一段往事,是有关遗奴生母的。
江氏,也就是云姨娘的表姐,出身于商户之家,对外称是病逝,其实,一直被谢絮关在侯府的地窖之中,直到前段日子,谢絮才将人放了,驱逐出了京城。